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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的焦灼-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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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琴声之上的, 是微弱的女声动人心弦的花腔。我不胜惊讶。从什么地方飘来这阵音乐!近 在咫尺,同时又远在大边,悠扬婉转,恰似天国仙乐,同时又是尘世之音, 是喜歌剧中的一支流行曲,仿佛是从天上飘落人间。莫非是在附近什么地方 的一家酒店里,也许有个乐队在演奏,微风把这即将消逝的旋律最后最轻柔 的震颤吹送过来?可是过一会儿我就听出,这支轻悠的管弦乐队是从露台上 把乐声送来的,它不是别的,只不过是一台普通的留声机。我心中暗忖,我 这人真傻,今天到处感到万物着魔,到处期待奇迹发生,怎么可能把整个管 弦乐队安排在这么狭窄的塔顶露台上!可是我刚走了几步,心里又变得惶惑 不安:在上面奏乐的,毫无疑问是留声机,然而——那唱歌的声音,这嗓音 听起来是那样的自由和逼真,不可能来自一只轧轧作响的小匣子。这是两个 真正的女孩子的歌声,唱得天真、欢快、热情奔放!我停住脚步,竖起耳朵, 更加仔细地倾听。那丰满的女高音是伊罗娜的声音,音色优美,音量饱满, 丰腴柔软,就和她的胳臂一样;可是和她一起唱的另外一个嗓音又属于谁呢? 这声音我不熟悉。显然,艾迪特请了一个女朋友,一位非常年轻活泼、动人 心弦的姑娘。我实在好奇极了,急于见一见这只啁啾的小燕子,它如此出人 意料地栖息在我们的塔楼上。因此,当我刚一踏上露台,发现只有两个姑娘 坐在一起,艾迪特和伊罗娜,而在那儿用一种崭新的嗓子,无拘无束,银丝 一样发出轻柔婉转、悠扬动听的歌声、笑声的就是艾迪特,我的惊愕就更加 大得难以估量。我之所以如此惊讶,因为一夜之间发生这样的变化,我觉得, 不管怎么样,总不大自然。只有一个身体健康、心里踏实的人因为幸福到了 极点,才会这样无优无虑地放声歌唱;而这个孩子,这个患病的姑娘却不可 能是已经恢复健康的啊,除非在昨天夜晚和今天早晨之间的确发生了奇迹。 我暗自惊讶,究竟是什么使她这样陶醉,究竟是什么使她这样目眩神迷,以 至于这种幸福在望、确有把握的心情一下子从喉咙里,从心灵里飞了出来? 我最初体验到的感情,我很难解释;其实是心里感到很不舒服,就像无意中 撞见姑娘们赤身露体,一丝不挂。因为,要么是这个患病的姑娘到现在为止 一直在迷惑人,把她真正的本性瞒着我,要不然就是一夜之间有个新人在她 身上脱颖而出——可是为什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的呢?
使我惊讶的是,这两个姑娘看见我的时候,一点也不显得慌乱。 “马上就完,”艾迪特对我嚷了一声,又向伊罗娜叫道:“快把留声机
关了。”说着她就招手叫我过去。 “好不容易,总算把您盼来了,我已经等了您好一会儿了。好,请您赶
快把一切都说给我听,不过要说得非常、非常详细??爸爸把所有的事情都 搅了个乱七八糟,我都给搞糊涂了??您也知道,他要是一激动,就永远也 没法把事情讲清楚??您想想看,半夜三更他还上楼到我房里来。昨天夜里 那么吓人的暴风雨,我根本没法睡觉,我冷得要死,风一阵阵地从窗口吹进, 我没力气从床上爬起来。我心里一直暗暗希望,会有人惊醒,跑来关上窗户。 忽然,我听见有脚步声越走越近。我起先吓了一跳,已经是夜里两三点了啊。
我在惊讶之余一时竟认不出爸爸来了,他看上去完全变了样。他立刻走到我 面前,简直拦都拦不住的架势。??他又哭又笑,您真该看看他的模样?? 是啊,您设想一下吧,您听见我爸爸在笑,疯疯癫癫地哈哈大笑,倒换着脚 手舞足蹈,活像个大孩子!当然啰,等他一开始讲,我是如此之惶惑,起先 我简直不能相信他说的话。??我当时心想,爸爸做了个梦,要不就是我自 己还在做梦。可是接着伊罗娜也上楼来了,我们又聊又笑,直到天亮??可 是现在请您再说一遍??请您说说??这个新的治疗方法是怎么回事?”
就像一阵汹涌的波浪向你击来,你脚步踉跄,竭力想要顶住波浪的袭击, 可是白费力气,我当时也试图不要泄露出我那极度的惊愕。她这一句话犹如 闪电飞快地向我说明了一切。我,只有我在这个浑然无知的姑娘身上诱出了 这崭新的、婉转悦耳的声音;我,正是我把这不祥的胜券在握的信心注入她 的心中。开克斯法尔伐想必把康多尔跟我说的那番话告诉了她。可是,到底 康多尔跟我说了些什么呢???而我这方面又把什么传出去了呢?康多尔可 是说话有限,非常谨慎,而我这个同情心切的傻瓜不知又添枝加叶地编了些 什么内容,弄得他们全家都喜气洋洋,惊慌失措的老人变得返老还童,受病 痛折磨的人感到已经康复!到底什么??
“怎么啦,出什么事了??您为什么还犹犹豫豫的?”艾迪特催促道, “您明明知道,每一句话对我都是多么重要。好吧一康多尔都跟您说了些什 么呀!”
“他说了些什么吗?”我重复了一遍,为的是争取时间,“喏??您不
是已经知道了吗??您知道,全是好消息??康多尔大夫希望随着时间的推 移能取得最佳的结果??要是我没搞错的话,他打算试用一种新的治疗方 法,为此他已经打听了一下??据说是一种非常有效的治疗方法??如 果??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活??我当然无法判断,不过,反正您完全可以 对他放心,如果他??我相信,我的的确确相信,他会把一切都办得妥妥当 当的??”
可是,要么是她没有注意到我的躲躲闪闪,要么是她的迫不及待消除了
她心里的一切障碍。 “可不是吗,我早就知道了,这样治下去是不会有进展的。一个人对自
己总是了解得最清楚??您记得吗,我不是跟您说过,什么按摩,电疗,还
有这伸屈器械,全是胡扯吗???这些方法疗效实在太缓慢了,叫人家怎么 等得及啊??您瞧,这儿,我也没问他,今天就已经把这愚蠢的器械拆下来 了??您简直无法想象,我身上顿时感到轻松了不少??我马上就能比较轻 快地走路了??我相信,就是这些该诅咒的铁块把我的腿脚绊住了。不,这 种病必须换个办法治疗,这点我早就感觉到了??不过??不过??现在还 是请您快点告诉我,那位法国教授的治疗方法究竟是怎么样的?要治病非到 那儿去不可吗?就不能在这儿治???唉,我恨这些疗养院,我对它们深恶 痛绝??干脆一句话,我不愿看见病人!我看我自己就已经看够了??那么 这种治疗法怎么样呢???好吧,您就快说吧!??尤其是,这种治法要多 久才会奏效?真的这么快就能治好?爸爸说,那位教授花了四个月就把他的 病人治好了,四个月,那病人现在已经能够上楼下楼,伸胳臂动腿??这?? 这简直难以相信!??您现在就别这么坐着一声不吭,您倒是说话呀!?? 他想什么时候开始使用这种办法,整个疗程该要多少时间呢?”
我对我自己说:赶快收兵,千万别让她陷进这种疯狂的妄想之中,就好
像这一切早已十拿九稳,稳操胜券。所以我小心翼翼地给她泼点冷水: “一个确切的期限??当然啰,哪个医生也无法预先定下个确切的期
限,我不相信,医生现在就能确定日期??再说??康多尔大夫只是这么泛 泛地谈了一下这种方法??他说,这种方法听人说会收到非常出色的疗效, 但是,它是否完全可靠??我的意思是,这只能根据具体情况具体进行试验 了??反正得等待,等到他??”
可是她热情奔放,兴高采烈,我这吞吞吐吐的反驳她根本听不进去。 “嗐,您根本不了解他!从他嘴里您是掏不出一句确定无疑的话的。这
人过分小心谨慎,简直到了可怕的程度。不过只要他答应了那么一点,那么 从头到尾都会成功。对他是完全可以放心的,您真不知道,我是多么需要结 束我的疾病,或者至少能确切知道,这病是会了结的??他们老是跟我说, 耐心,要有耐心!可是我总得知道,我得忍耐到什么地步,得忍耐多久。要 是有人跟我说,这病还得拖六个月,拖一年——那我就会说,好吧!这我认 了,人家要我干啥,我就干啥??感谢天主,这事总算有个盼头了!您简直 没法想象,从昨天起,我感到多么轻松自在。我觉得,我仿佛刚刚开始生活。 今天一大清早我们就乘车到城里去了——可不是,您感到惊讶了吧——现 在,自从我知道我已经闯过难关了,我觉得,人家怎么说,怎么想,在背后 冷眼瞅我,还是心里同情都无所谓??我现在每天都打算乘车出游,为了向 我自己证明,这种愚蠢的一味傻等,没完没了的消极忍耐终于结束了。明天 是星期日——您总有空吧我们还有个宏伟的计划,爸爸已经答应我,咱们驱 车到养马场去。我已经有几年没到那儿去了,大概有四五年了吧??这些年 我根本不愿意上街。可是明天咱们坐车出去,您当然也跟我们一起去。您将 惊讶不已,我们俩,伊罗哪和我想好了要让您大吃一惊。要不??”她转过 脸去,对伊罗娜笑道——“你要我现在就把那巨大的秘密说出来吗?”
“说吧,”伊罗娜笑道,“别再保守秘密了!”
“那您就听我说,亲爱的朋友——爸爸打算让我们坐汽车出游。可是汽 车开得太快,坐车也太无聊。我就想起来了,约瑟夫曾经向我讲过那个疯疯 傻傻的老侯爵夫人——您知道吧,从前这座府邸就是归她所有,是个挺叫人 反感的女人。她从前总是乘坐一辆四驾马车出门,是一辆很大的旅行马车, 描得花花绿绿的,就停在车棚里。??这位老太太每次出门总叫人套上这辆 四驾马车,哪怕上火车站去也乘坐这车,就为了让每个人都知道。她是侯爵 夫人。除她以外,这一带左右远近谁也不许乘这样的车??您想想看,要是 我们也能像这位已经故世的侯爵夫人那样乘坐马车出游一次,这该多么有趣 啊!那个年老的马车夫还在这儿??啊,对了,这个上了年纪的大能人您不 认识,自从我们有了汽车以后,他早就退休养老了。不过,这个人您真应该 见一见,用人告诉他,我们想乘坐四驾马车出门去——他马上就迈着两条摇 摇晃晃的老腿上楼来,想不到这么大岁数还能碰上一次这么美的差使,他高 兴得泪流满面??一切都已经安排就绪,明天早上八点我们乘车出发??一 大清早就得起床,您当然在这儿过夜。这您是不能拒绝的。楼下给您准备了 一间漂亮的客房,您还要什么,就叫波斯塔给您到军营里去拿——您的彼斯 塔,明天将乔装打扮成侍从,就像在侯爵夫人身边当差??您别出声,别反 驳。您得让我们高兴一下,无论如何得让我们高兴一下,要不然就饶不了 您??
她的话就像一根上紧了的发条在走,滔滔不绝,一刻不停。我困惑不堪
地听她说,这难以理解的变化还一直弄得我晕晕乎乎呢。她的声音已经完全 变了样,平时说起后来,语调急促烦躁,现在变得轻快流畅,她那熟悉的脸 庞似乎换了一张,原来病恹恹的萎黄的脸色被新鲜的、更加健康的色泽盖住, 心神烦乱、漫不经心的手势已无影无踪。此刻在我面前坐言一个微微有些醉 意的姑娘,双眸熠熠生辉,生动的嘴角含着笑意。这种令人晕眩的陶醉不由 自主地也传到我的心里,像醉酒之后,放松了我内心的抵抗。于是我自己骗 我自己:也许他说的话是真的,或者会变成真的。说不定我根本没有欺骗她, 说不定她的确很快就会痊愈。话说到底,我说的并不全是谎话,或者,我说 的谎话不算太多——康多尔的的确确读到了一篇报道,关于一项令人吃惊的 医疗方法。怎见得这种方法偏偏在这个感情充沛、满怀信心、使人感动的姑 娘身上不会奏效呢?这个敏感的人儿,单单吹来一阵恢复健康的微风就已经 使她欢欣鼓舞,满心喜悦。所以为什么要去阻拦那使她心神清朗的感情的奔 放?为什么要用垂头丧气去折磨她?这可怜的姑娘自己折磨自己的时间已经 够长了。一个演说家以他空泛的词句激起了人们充沛的热情,这种热情反过 来又变成真正的力量感染了他,同样,我因为同情心切,言过其实,仅仅因 为这个缘故才使姑娘产生了信心,如今这信心又转过来侵入我的心里,变得 越来越不可战胜。未了,做父亲的露面的时候,发现我们三个都无优无虑、 情绪高涨。我们海阔天空地聊了一气,制定了种种计划,就仿佛艾迪特已经 痊愈,恢复健康。她问我,在什么地方又能学习骑马,我们团里的军官是否 愿意给她上课、帮忙?还有,她父亲曾经答应过本堂神甫,捐款给教堂盖个 新的屋顶,是不是现在就该把钱交给神甫?艾迪特无忧无虑地欢笑着、戏谑 着,提出了一系列放肆大胆的计划,早已把恢复健康当作不言而喻的事。我 心里最后一点抵抗也就此沉默无声。直到晚上我一个人呆在房间里,心里才 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开始提醒我自己:她为自己设想的远景,是否有点过于夸 大?你是否应该给这危险的信心泼点冷水才更为妥当?可是我不让自己深想 下去。我何必担心我是否说得大多或者大少呢?即使我许的愿远远超过我该 说的老实话,又有什么——我这出于同情心撤的谎已经使她快活起来,而使 人快活,决不可能是罪过或是不公正的行为。
二十二
一大清早她预先宣布的那次郊游就欢欢喜喜地开始准备起来了。我睡在 干干净净的客房里,窗外射进来的阳光把房里照得透亮,我醒来首先听见的 便是笑语喧哗。我走到窗前,一眼瞥见侯爵夫人的那辆庞大无比的旅行马车, 大概昨天夜里就已经从车棚里拉出来了,阎府的仆役此刻都围着观赏。这是 个应该送到博物馆去陈列的古董珍品。也许是一百年前,或者甚至一百五十 年前,由坐落在绳索场①的那家维也纳御用马车制造厂为这里侯爵家的一位曾 祖父制造的。为了防护巨大的轮子引起的震动,马车的车身都安装了精致的 弹簧,车壁糊着古色古香的壁布,图案全是牧童的场景或者古代的寓言,画 得有点古拙,也许当年颜色更加鲜艳,现在已经有点褪色。这辆用绸缎蒙着 软座的马车内部安装了各式各样巧夺大工的舒适设备,一路上,我们有机会 逐一试验诸如可以折叠起来的小桌子,小镜子,各式香水瓶子。不言而喻, 这个硕大的玩物,来自一个业已销声匿迹的世纪,看上去起先总有点不大真 实,像是假面舞会上的玩意儿。然而,恰好是这一点产生了亲切的效果,仆 役们和下人们都欢天喜地,像过狂欢节一样,大家努力使这条行驶在乡间大 道上的笨重大船灵活运转起来。制糖厂的机械师特别热心地结车轴上油,用 铁锤敲敲轮上包的铁皮,仔细检查;与此同时,四匹马都套上了,大家用一 束束鲜花把马儿装饰起来,好像拉的是结婚的喜车;这就给那个老马车夫约 拿克以盛气凌人地教训人的机会,他身上穿着褪色的侯爵府的号衣,两只患 痛风病的腿居然显得出乎意料的灵活,他向那些年轻的仆役解释他的全部绝 招和知识。这些年轻的仆役虽然会骑自行车,必要的时候也能摆弄一辆摩托 车,可是四驾马车却怎么也驾不好。他在昨天夜里还向厨师解释,在举行猎 狐赛马①和类似的骑术比赛时,府邸的荣誉无论如何一定要求:哪怕在最偏僻 的地方,在林间和草地上,端上来的点心也必须像在府里的餐厅就餐时那样 符合礼数,丰盛精美。所以在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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