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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月痕-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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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痴珠问起梦境,秋痕又淌下泪,说道:“我梦和你一块儿走,也不晓是要到那里。忽然见个大山,四面都是峭壁,并无橙路;回头一望,有无数的狼,远远的赶来。我和你前后左右都无去路,抱着大哭。你说道:‘哭也无益,我们舍命爬上山吧。’你爬上一层,拖着我,还没上去,两人都滚下来。那一起的狼就近在咫尺,我只怕咬着你,将身遮住你,你还拉我上山。一个狼扑上身来,我也不怕,正和狼死命的挣,忽见那峭壁洞开,两个女人拥个老人将你抓了进去,峭壁复合,犹隐隐的听见你在峭壁里喊着我的名字,我心里一痛,就和狼一起倒地。醒了见了你,怎的不伤心?以后越想越不好,怎的不哭?咳!以前你说个无缘,我还不信,如今看来……”说到这一句,又哭起来。痴珠听了,也自可伤。 这会丽日上窗,见秋痕面黄于蜡,目肿如桃,没命的抽咽,只得说道:“幻梦有何足凭?但这屋你说有鬼,我明日带你西院住去吧。”停了一停,秃头、穆升带着车,拿着衣帽,都来伺候,痴珠就出门去了。

初二日,李夫人便招痴珠、秋痕,就秋华堂院子看搬马解。只见那姑嫂两人,短服劲装,首缠青帕,带两匹马,跟一个老头子来了。柳青穿件窄袖红缎绣袄,约以锦绦,足缠绿滕,倒插青绉印花裙幅。胭脂穿件白绫绣袄,约以青绦。足缠绿滕,倒插红绉印花裙幅。两人双翘皆不及寸许,伶俏之至。各走了一回绳,舞了一回刀枪,耍了一回流光锤,就搬起马来。

先前柳青是站个白马,胭脂是站个黑马,各跷一脚,分东西缓走两回,便一面跑,一面舞,一面唱,已令人耳驰目骇;末后东西飞跑间,两人就在马上互换了马,如风如电,如抛彩,如散花,如舞蝶翩跹,如游鱼出没,更令人神骋心惊。正在痴看,不道两人早已下马,站在台阶讨赏。李夫人喜欢,各赏了一锭银。痴珠就也陪赏。奈这两人见痴珠发下赏来,却走向前:笑道:“你不是韦痴珠老爷么?我两人却不要你赏银,只要你赠我们一首诗。”痴珠哈哈大笑道:“这怪不怪,你怎晓得我会做诗哩?”李夫人也笑道:“总是先生诗名传播得远,他们也自闻风倾慕。”

痴珠于是招入西院,取出秋痕画过的折扇,信笔挥来。李夫人倚在案头,见歪歪斜斜写道:

凤阳女子有柳青,柳青选婿轻沙陀。

盘雕结队蠕蠕主,驰马快过月氏驼。

我为革牵跃而起,春风陡触雄心多。

可能从我建旗鼓,雕鞍飞鞚双蛮靴。

旄头指顾忽坠地,嫣然一笑舒流波。

人生得此聊快意,呜呼吾意其蹉跎!

再将那一把扇,写道:

胭脂索我歌,我歌唤奈何!君不见药师马,红拂驮,蕲王鼓,红玉挝?龙虎风云有成例,郁郁居此负名花。吁嗟乎!儿女恨填海,英雄呼渡河。会当努力中原事,勿使青春白日空销磨!

痴珠写完,掷笔而起。李夫人笑道:“先生这两首诗,好激昂慷慨哩!”痴珠微笑。

柳青、胭脂谢了又谢。秋痕将扇两边都盖了图章,两人喜跃而去。痴珠留李夫人吃饭,定更后带阿宝大家走了。秋痕便住在西院,自此就不回去。牛氏只教小丫鬟玉环跟定身边。在痴珠免了往来,在牛氏省了供给,这都是两边情愿之事。只秋痕为着初一早的梦,触起痴珠华严庵的签,总是闷闷不乐,因向痴珠问起草凉驿梦里碑记来。痴珠从书簏中检来检去,总寻不出,就也撂开。

十四这一天,李夫人接秋痕逛灯去了。痴珠一人正在无聊,恰好小岑、剑秋趁着灯月,步行而来,拉着痴珠走了。不多时,到了南司街,便人山人海拥挤起来,还夹着些车马在里头。三人走路,就不能齐集,痴珠招呼两人道:“这些灯也没有什么好瞧,路又难走,我们到柳巷找荷生罢,还听得有好灯谜。”剑秋道:“甚好,花神庙也有灯看。”便转入小巷,慢慢的走。

一路闲谈,小岑道:“荷生这几天高兴得很。”痴珠道:“采秋是腊月甘六抵家,他从初五起,天天在新屋里催督工程,要赶二十内收整停妥哩。”剑秋道:“他怎的还有工夫制起灯谜?”小岑道:“荷生住了搴云楼,适值花神庙今年是个大会,借园里轩轩草堂结个灯棚,热闹得很。他一人夜里无可消遣,就想出这个玩意来。”一边说话,一边听得花炮的声,锣鼓的声,喧哗的声,远远早望见园门口灯光辉煌,车马阗咽。

三人挤进花神庙,瞧了一遍,说不尽银花火树,华丽纷纭,又间着丝竹之声。小岑引路,由殿后小门穿过竹径,望轩轩草堂来。遥望里边亭榭,有挂玻璃灯的,有挂画纱灯的,草堂门外搭着灯楼,门内却有木栅拦住。遥望内里排着灯屏古玩,密密层层,火光闪灼。木栅前鼓乐喧天,人声震地。幸喜地方宽阔,不然也一步不可行了。

三人转到堂后,还有好些人在山上池边放泥筒,放花炮,流星赶月,九龙戏珠。只见草堂角门空地里,放着二三顶蓝呢的四轿,两顶蓝呢小轿,架着七八对灯笼,都是武营官衔。槐树下系有几匹马,三四个的轿夫,在月下烧着枯叶和花炮的纸烘手。剑秋笑向痴珠道:“这是你东家在里头作乐哩。”正说着,听得门声一响,一叠连声的传呼伺候。三人只道是官员出来,各自站开。痴珠更站得远些,暗暗的瞧。 停了一停,火炬百道,手照两行,引出人来,却是华妆艳服一群少妇,后面跟着几多丫鬟仆妇,都站在门口等轿。灯火之中,只觉得粉光脂艳,令人眼花撩乱,也不辨得谁好看谁不好看。痴珠远远的瞧,好像秋痕在内,便走近一步,留神凝视。只见李夫人侧着脸和一位太太说话,秋痕手牵着李家一个大丫鬟站在背后。小岑、剑秋也已瞧见,向痴珠道:“那不是秋痕么?”痴珠点头。剑秋低声道:“那一位是谡如太太?”痴珠也低声说道:“站在秋痕前头。”早是李夫人上了轿走了。

接着,又是一乘四轿上来,听得那位太太吩咐道:“先把刘姑娘小轿打过来。”便有几个丫鬟仆妇家人,接叠传话。一会轿到,便有丫鬟老妈扶掖秋痕上轿。痴珠认得是李家的人。那位太太又看着几个少妇上轿,就也上轿去了。小岑道:“梦想不到这地方会碰着秋痕。”

三人说说笑笑,沿着路走向搴云楼。只见三三两两的人从里面出来。一队像是外省的人,就中有一个说道:“这个谜好难猜。”一个接着道:“谜语自好,只挂在太原城里,怕一年到头也没人猜得着。”剑秋道:“什么谜,就把我太原一城的人都考倒了?”进得大门,屋内八庙油绿洒金屏门,门上一盏扁的白纱灯,上贴着许多字条,下围着一簇约有十来人。

只见索安跑过来,招呼大家进去。痴珠道:“我们看了灯谜,再进去不迟。”剑秋道:“你老爷做什么呢?”索安道:“老爷因大人有话说,上灯以后回营去了。”小岑道:“他不在家更好,我们慢慢的猜谜。”三人短的不瞧,只瞧着上面长条的,是书一封,小岑念道: “忆自对赴雁门(唐人诗题一),时正河冰山冻(药名一)。两行别泪,尽在尊前(花名一);半夜痴魂,愿随君去(《诗经》一句)。比代飞之燕雁(书名一),感分逝之轮蹄(《西厢》二句)。竟使目断长途(《四书》一句),深恨行止不能自主(花名一)。昨于新正一日,始得一传消息(花名一)。喜迓韶光,与年俱至(花名一)。芬含豆蔻,偕锦字以同来(药名一);瘦比梅花,与暗香而并咏(曲牌一)。仆貌惭傅粉,剩有青丝(药名 一);曲谱求凰,好调绿绮(地名一)。定于仲春上烷,谨择良辰(《诗经》一句),油壁先迎(药名一),坚如前约(药名一)。想此半幅残笺(药名一),卿见之必破涕为笑也(美人名一)。”

剑秋笑道:“他竟把给采秋的信做了灯谜,我们猜看。”痴珠道:“第一句,想是《北征》。”剑秋道:“比代飞之燕雁,打一书名,不是《春秋》么?”痴珠道:“我想《西厢》二句,是‘车儿投东,马儿向西’;《四书》一句,是‘望道而未之见’。”小岑道:“不错。第二句药名,似是香附。”痴珠道:“香附真打得好。那‘貌惭傅粉’二句,打一药名,自然是何首乌。”小岑道:“是。打得好!但可惜荷生姓韩,要是姓何,那更切当了。”痴珠道:“‘定于仲春’二句,打《诗经》一句,不用说是‘二月初吉’了。‘油壁先迎’,打一药名,不是车前么?‘坚如前约’,是什么药呢?”小岑道:“信石。”剑秋道:“这里人多,我们进去猜吧。”痴珠道:“慢一步,我再看这首《浪淘沙》的词。”因念道:

“客路去漫漫(曲牌一),念女无端(唐诗一句)。长宵独耐五更寒(《诗经)一句)。对镜自惊非昔日(唐诗二句),减却朱颜(美人名一)。春信到重关(花名一),绿上眉山(药名一)。情天有约定团(外囗内栾)(《红楼梦》中一物)。碧落黄泉还觅去(《易经》二句),何况人间 (《庄子》一句)。”

念毕,三人步入院子。见搴云楼第一层檐下,四面点着一色的二十多盏瓜瓣琉璃灯,照得面面玻璃光如白昼。便有家人延人一方空中坐下;递上茶点。

三人随意喝茶用点,先将那一首词也逐句猜测来。剑秋道:“‘客住去漫漫’,打一曲牌,自然是《望远行》。”痴珠道:“《诗经》一句,是‘冬之夜’不用说了,《易经》二句,是那两句哩?”小岑道:“上不在天,下不在田。”痴珠道:“这却似是而非。”剑秋道:“‘情天有约定团(外囗内栾)’,打《红楼梦》中一物,有趣得很,是个什么?”痴珠道:“风月宝鉴。”小岑道:“妙!他会做,也难为你会想。”于是三人将二句唐诗、一句《庄子》、一个花名、一个药名、一个美人名,都想有了;又将那封书上想不出的,也慢慢想有了。

剑秋唤索安问道:“你爷留有谜底没有?”索安道:“一句两句的,老爷都留有底,给小的答应人家。那两纸长条,爷说总没人都打得准,万一有人通猜着了,请他明日来。”痴珠怕秋痕回寓无人作伴,急着要走,便说道:“既是没有谜底,我们走吧,迟日面说。”于是大家步出园来。见灯火零落,游人稀少,晓得天不早了,便分路而去。正是:

玉萧声未歇,明月已西斜;

最是良宵短,城头噪晓鸦。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丽句清词三分宿慧 花香灯影一片艳情

话说痴珠自入正后,深居西院,或听秋痕弹琴,或瞧秋痕作画,就县前街也少得去了。 这日上元,子秀、子善久不见面,便两人一车,到了秋心院。值门开着,下车走入。见静悄悄的,没个人影;再看月亮门,落把大锁。两人愕然。后来李裁缝出来说起,才知道初二后,秋痕通没回来。两人出来上车。便吩咐赶向秋华堂来。 看门见是熟客,就不通报。两人沿西廊步入月亮门,见厨房里一个打杂,在那里打盹,便悄悄的向西屋窗下走来。正待转人楼下甬道,听得痴珠朗吟道:

“浮萍大海终飘泊,羞向红颜说报恩。”

两人站着脚,又听得秋痕道:“你也有些年纪了,积些余囊,作个买山归隐之计,也是着实打算。再者,你的性情不能随俗,万分做不过荷生,让他得意吧。”痴珠叹一口气道:“我为着家有老母,不得已奔走四方,谋些衣食;不然,我就做和尚。”秋痕道:“你好好做诗,都是我说着闲话,又引起你的心绪来了。”痴珠道:“我这上半四首,已是不及他的原作,再做下去,也没有好句出来,不如算了,不作吧。”秋痕道:“你昨晚说的‘绣榻眠云扶不起,绮窗初日会难逢。三生风絮年来绾,一室天花夜不寒’,都是佳句,怎的不好?” 两人听了半天,正待移步,不想工环从而道出来看见,便报道:“留大老爷和晏太爷来了!”

痴珠迎出,延人客厅。秋痕掀开香色布棉帘招呼。两人觉屋里一阵兰花香扑鼻,就行步入。见窗下四盆素心兰,开有二十余箭,便向书案走来。 案上一幅长笺,狂草一半;子善看了兰花,因取来瞧,上写“奉和本事诗三叠前韵。”子秀念道:

“第一洞天访碧霞,云翘有约总非赊。

鸾笙吹出香窠暖,凤简题成锦字斜。

楚岫朝云开远黛,天台暮雨洗浓华。

寻常小谪人间去,也作秋风得意花。   

福慧修来费几生?珊珊仙骨照人清。

衫裁燕尾成双影,扇写蝇头忆定情。

锦瑟相思频入咏,枕屏两地暗呼名。

琼霄指日翔鸾风,别鹤何须带怨声!    

番风轮指数迟迟,贮月楼成燕不知。

才子巾箱金粉艳,美人妆盥芷兰思。

娇呼小字猜莲子,爱唱新词谱《竹枝》。

陌上花开归缓缓,荆钗珈服两相宜。

溷我卑栖水外村,天涯回首旧琴樽。

西风铁笛黄泥坂,夜月银筝白下门。

烟柳灞桥留别梦,胭脂北地染新痕。

浮萍大海终飘泊,羞向红颜说报恩!

蓬山风引叹无缘,辜负笺天四十年。

四扇画梅成小影,绣裙簇蝶记游仙。” 子善道:“清艳得很。”子秀笑道:“我们今天做个催租客,打断人家诗兴了。”秋痕道:“他正不高兴,恰好你来,和他谈谈吧。”林喜端上茶来,玉环装着水烟,四人各说了近事。

子秀见上首挂着荷生集《座位》写的一付联对,是:

座列名香,文如满月;

家承清德,室有藏书。 中间是心印的一幅画梅横披,横技下贴两纸色笺。便走近一瞧,见是七绝四首,款书“女弟子游畹兰呈草”。便向痴珠道:“你那里又收个会做诗的女弟子?”秋痕笑道:“不就是李太太?”子秀道:“不错,他娘家姓游。”子善也走过来看。因念道:

“华灯九陌照玲珑,掩映朝暾一色红。

最是太平真气象,万人如海日当中。

雕轮宝马度纷纷,百和衣香昨夜薰。

绣帏珠帘都不下,轻尘一任上乌云。

场萧吹暖遍长街,可有游人拾堕钗,

满地香尘轻试步,几回珍重踏青鞋。

小幅泥金写吉祥,十枝绎蜡照华堂。

并门多少娇儿女,但愿家家福命长。”

念毕,说道:“李太太也会做诗么?”子善道:“几见诗人的弟子不会做诗?”就掀着卧室帘子,见窗下两盆水仙花,也自盛开;壁上新挂一付联,一幅山水的横披,横技下也粘一色笺。便踱进去.瞧着联一边款书“痴珠孝廉正腕”,一边书“雁门杜梦仙学书”,句是:     诵十万言,有诗书气;

翔九千仞,作逍遥游。 当下子秀和痴珠都跟进来。子善道:“采秋竟会写起大字,且有笔力,真是夙慧。”子秀道:“不要说采秋,就秋痕不是大有慧根,怎么几个月工夫,就会做诗呢?”痴珠道:“大约琴棋书画,诗酒文词,都要有点夙根,才能学得来。你看采秋这幅画,不更好么?”子善、子秀瞧着那幅画,是幅工画山水,笔意却极洒落,小楷款书“奉夫子命,为痴珠孝廉作,韩宅侍儿梦仙写”。子善道:“这落款就也新鲜。”旁有小楷一诗,是荷生题的,子秀念道:

“拔地奇峰无限好,在山泉水本来清。

飘然曳杖绝尘事,独向翠微深处行。”

两人再看色笺的诗,上书《水仙花》三字,下书“侍儿刘梧仙呈草”。子善念道:

“云停月落座留香,一缕冰魂返大荒。

银烛高烧呼欲出,仙乎宛在水中央。

好伴吟边与酒边,蓬莱春在画堂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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