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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剑-第1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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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元忭摇头而笑:“我这一说实情,梁先生立刻把戏就接了,丝毫没顾虑可能会招来的祸事。其实我最初是想瞒了他,借他的名头和技艺,把这出戏在京师唱响,引来关注,好为青藤先生申冤,根本没考虑过他的安全。说来私心颇重,真是惭愧无地呀。”
梁伯龙嗔道:“诶,这说的是哪里话来?侬出手为公道,吾做事凭良心,大家彼此彼此,何必客套?要说私心,吾倒也弗比你差哉!”说着转向常思豪:“当时吾带着戏班子排练得妥帖,正准备公演,却赶上独抱楼装修停业。正在发愁的时候,刘总管过来寻吾,说侬这边得了宅子要入住,要跟吾约订堂会事宜。吾这才知了侬二人的身份,也就想出了借路搭桥,接近皇上的主意。”
常思豪这才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大笑道:“好个梁先生,弄了半天,原来我们都教你给捉弄了。”
梁伯龙一叹:“说实头话,吾们做戏子的在台上人人喊好,下了台有多少人愿意正眼窥一下?就算肯结识,表面客客气气,心眼里也是瞧勿起。可自相识以来,侬对吾可是莫得一丝亏欠。这件事体若是一个弗慎,非但吾们整个戏班子都要掉脑壳,更要连累侬和刘总管,那时候可是道什么歉都晚了。吾这事体办得……唉,真个是无够义气哉!”
刘金吾道:“嘿,算你还有点良心!”
常思豪笑道:“梁先生这话不见外吗?你为一个闻名未见过面的朋友,都可两肋插刀豁出性命,如果这不叫义气,那天下便再没义气可言了。”
戚继光佯嗔道:“说起来前两天咱们可是见过面的。你们明知我和青藤先生曾是同僚,来替他告状却不把我叫上,两位这是瞧不起我戚某人哪!”
张元忭道:“当今朝堂上徐阁老只手遮天,告这状是九死一生,我们搭上这条性命倒也罢了,怎能轻易拉戚大人下水呢?”
梁伯龙笑道:“说什么只手遮天,其实权重位高自然就有威势,也是常态常情。哈哈。”
戚继光在胡宗宪出事后选了明哲保身之路,对徐阶的敌意也不是那么明朗,常思豪心知在这一层上,梁伯龙对他还有顾虑。当下道:“先生不必掩饰,其实我们都是一条路上的人。”跟着将戚继光受徐阶排挤以及程大人等事简要讲说一遍。
梁伯龙喜道:“这么说来,大家唱的一台戏,那就更没有外人哉。”五人相视而笑。刘金吾道:“要说起来,这回还多亏了海瑞。他去年被嘉靖关在牢里,是徐阶拼命保他,没想到今天,他倒反了水。”
戚继光道:“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公是公,私是私,分得不能再清楚了。当初在浙江,我对他这倔劲儿可也有过一些领教。”
常思豪扫着两人表情,见戚继光言语诚笃,显然说的是实话,刘金吾则眼神狡黠。以他在官场上的机灵,显然也猜到了海瑞预先参与之事,当下点过去一眼,刘金吾会意,冲着含笑不语的张元忭点点头,也就不再深说。
梁伯龙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对了元忭,侬在殿上,因何那么着急谢恩?咱们若是坚持请命,或许能让皇上把青藤先生无罪释放,如今只是免去死罪,却还要押在牢里,未免勿够圆满。”
张元忭道:“你在殿上大说胡宗宪冤枉,我冲你使眼色,你也没瞧见。你就没想想,为什么后来我说到胡少保的事只是一带而过?你要知道,现在徐阁老手握大权,青藤先生的事和他隔着好几层,咱们的御状一告上来,一定要有个结果。他为了平复此事,或许可以睁一眼闭一眼,但要给胡少保翻案,那就呛了他的肺管子。如果咱们坚持强调这个,他一定力压此事,到时候不但翻不了胡案,连青藤先生也必死无疑。”
戚继光点头:“不错不错。皇上最后也只说徐渭的事,对胡案只字未提,显然也是有过这一层的考虑。这样的处理,也算是现阶段能让大家都可接受的最佳方案。”
梁伯龙迟愣一阵,仍觉可惜。张元忭道:“唉,不管怎么说,保住了徐先生这条命,总算没白忙一场。”
刘金吾嘿嘿笑道:“人苦不知足啊!这会儿还在想这想那?你们能全身而退就不错了!”忽然笃笃声响,有人隔门报道:“梁班主,有人找您。”
第十章 身家
梁伯龙挑帘出来一瞧,常府家院身后跟的是自己戏班子的鼓师,脸色不正。赶忙问:“怎么了?”
鼓师道:“您走了不大功夫,客栈的掌柜就逼着结账,把我们轰了出来,我们联络别家客栈,可是都不肯让咱们入住,说是有人传了话儿,谁敢留梁家班住宿,立马拆房清户。”
此时常思豪几人也都出了屋子,戚继光道:“是徐阁老?”刘金吾摇头:“不能。徐阁老在皇上面前都没造次,现在事情都过去了,更犯不上和一班戏子过不去。肯定又是徐三公子在作怪。”常思豪见鼓师缩手缩脚的样子,问:“你们的人都在哪呢?”鼓师呵着手道:“在门外。”常思豪目指家院:“把他们都请进来。”当下又招呼了顾思衣负责接引,把众人暂领到后院安顿,升起炭火给大家取暖,一众戏子们千恩万谢而去。
刘金吾将他拉开低道:“二哥,这事咱不能管。”常思豪目光斜挑:“嗯?”刘金吾道:“徐三这小子手底下也有一帮人,不是那么好对付,犯起浑来怕是压他不住。而且以现在的形势,咱们还没到跟他撕破脸的地步,再说以您的身份,也犯不上出这个头。”
那边张梁二人也在并头商量,见常思豪皱眉回瞧,梁伯龙遥遥拱手道:“侯爷,吾这便要启程离京,去喊大家准备一下。”常思豪甩开刘金吾的手,过来拦道:“梁先生,你这又何必?连皇上都没责罚你们,别人有什么可怕的?”张元忭挡在梁伯龙之前,微笑道:“是这,徐先生的官司已经改判,我在京师也没必要再逗留,梁先生有意去拜访徐公,我们一路同行,也正好做个伴。”
见常思豪表情犹豫,戚继光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倒不如顺了他们的意思先避避风头也好,在外总比在京安全。”刘金吾插过来笑道:“梁先生,你欠我半个月的戏,日后再来京师,可得补上。”梁伯龙一笑:“忘勿了哉!”和张元忭向三人一躬,径向后院便走。
两人到了月亮门处,只见青石甬路边一人静立于梅株之畔,正是顾思衣,瞧她脚步未动,也不知是行到此处刚止了步,还是原来就一直守在这里。
梁伯龙怔了一怔,退步让她先过,顾思衣也低头向后让开。两人就此僵住,彼此盯着对方的鞋尖,谁也没说话。
张元忭轻轻扯了一下梁伯龙衣角,当先前行。
梁伯龙缓省过来,向顾思衣略拱了拱手,眼光移去,与她错肩而过。
常思豪看在眼里,颇觉不是滋味,转身进屋。
顾思衣低头默默,站了一会儿这才动步。来到檐下,就听厅内戚继光道:“没问题。但我的兵不宜进城,梁先生他们要去山阴,走陆路迁延日久,远不如水路迅捷。出城往东经天津卫上船是最好。我可以派人到马房寺等他们,最好是天黑以后。”常思豪道:“明白,那就定在酉末时分吧,有劳大哥了。”戚继光一笑:“这算什么?他们也是帮了我的忙呢。那你们聊着,我先回大营了。”
顾思衣听步音奔门来了,向后略退,待送走了戚继光,这才低头踱回厅来。刘金吾谑笑道:“姐姐似乎不大开心?”顾思衣头也不抬,缓缓向常思豪禀告:“你们回来之前,郭督公派人送来了官服,说是侯爷落在席上的。”常思豪怔了一怔,才想起自己曾在殿上领过官服一事,点头道:“知道了。姐姐,你去告诉梁先生一声,让戏班的人不要着急,吃完晚饭,天擦黑的时候分散开来出城,酉末时分在马房寺汇合。就说我已和戚大人说好派人护送他们。”
“是。”顾思衣低头去了。
刘金吾跟到门边,撩帘往外瞧瞧,回过身道:“二哥,咱们也该去宣旨了罢?”
常思豪安安闲闲地坐下来,眯起了眼睛:“忙什么的?对了,你不是要给丹巴桑顿送袍子么?怎么不走?”刘金吾笑了一笑,也坐下道:“那也不忙的。说不定这时候他还哆嗦着呢。”
常思豪含笑阖目,向后仰去:“大有可能。”
两人坐定无语,厅中寂寂,气氛诡异。刘金吾笑嘻嘻探着身子:“要不您跟我一起去看看?他这会儿样子大概滑稽得很。”
常思豪眉眼不睁地答道:“我对和尚没什么兴趣。”
刘金吾见他爱搭不理的样子,倒跟徐阶的派头有几分相类,心里有些没底,试探道:“二哥,我劝您别为梁先生出头,您该不是心里埋怨上我了吧?”常思豪缓缓道:“怎么会呢。”刘金吾等了半天没有下文,又见他一直合着眼睛,也不知想的什么,不禁又有些局促,陪笑道:“咱们见见嫂子去吧。小弟正想给她问安呢。”
常思豪摆了摆手:“你去罢。我要在这静一会儿。”
刘金吾笑容有些尴尬:“小弟怎好只身进内宅呢?我也在这儿陪您好啦。”
常思豪眼皮撩起一条小缝,目光冷冷如冰:“你是怕我独处,偷着拆圣旨来看吗?”
“嘿,嘿嘿嘿,那怎么能呢?”刘金吾笑得有些不大自然,脸色又很快变得严肃了些:“不过,别怪小弟罗嗦,做官最重要的,就是要耐得住性子。这东西早看晚看,内容也不会有什么变化,又何必豁出身家性命,违那个制,犯那个规呢?”
常思豪明白他的意思,一来圣旨的内容是板上钉钉,成而不改,二来他提到“身家”性命,显然不仅仅是指自己这一个人,还暗含着吟儿。秦自吟被搭救之后送归,不管是郭书荣华的主意还是皇上的安排,总之对自己来说既是安抚,也是奖励,更是控制。把她送到自己身边,比扣在他们那里要好得多,这一手玩得确实高明。
他鼻中长长地“嗯”了一声,伸手在怀道:“说得好。不过我这个人是急性子,脾气上来,什么都不管不顾!这东西揣在怀里怪沉得慌的,去找绝响之前,你就先替我揣着吧!”一甩手,把圣旨扔了出来。
刘金吾赶忙去接,卷轴碰到了腕子,跳了两跳,这才接稳,头上已然冒出一丝冷汗。他咧嘴道:“我的哥!这东西可是闹着玩儿的?掉地上沾了泥土,小弟这脑袋还要不要了?”
常思豪侧目一笑:“就算落在地上,这厅里只有你我两人,有什么大不了的?你既当我是哥哥,我还能去皇上那揭发兄弟你吗?”
刘金吾摇着脑袋:“那也不能……”忽然眼前一花,对面椅上早空,同时一只单掌扣在了自己的肩头:“你放心,哥是头顺毛驴,只要没人给我戴眼罩,不呛我的毛,我的蹶子,绝尥不到他身上。”
刘金吾惊魂未定,脖子像安上齿轮般,战战兢兢一寸寸偏过脸去,被常思豪凌厉的眼神一扫,登时打了个激凌,强自笑道:“是,是。……那,小弟先找丹巴桑顿,给他送袍子去……”
冬日时短,到了申末时分,天色已然暗得瞧不见了。戏班子的人轻装简行,都三三两两散出,张元忭也已经出发多时,最后只剩下梁伯龙守着两大箱子戏服发愣。顾思衣本想劝他弃了这些轻身上路,可是瞧见他两眼失神,大手轻轻在箱体上摩挲的样子,又觉不忍,吩咐家人在后门套车,将戏服都搬了上去。
常思豪踅出后院,一阵劲风打脸,抬头看,湛空郁冷,月隐云城,满天空一星都不见。他点手命人拿了床软褥来铺在车里,又在车头多挂上两匹马,吩咐李双吉负责赶车,回首瞧见在井边怔怔发愣的顾思衣,一把扯住笑道:“姐姐,咱们一起送送梁先生吧。”
第二十九部
第一章 三拜
月暗天低,不见星辰。
李双吉轻轻打马,车轮驼橐声响,一路向南。
梁伯龙盘膝坐在左面装戏服的木箱旁,常思豪和顾思衣在右。由于身量高大坐姿又挺直,梁伯龙的头部已经贴近马车的弧顶,头上的瓦楞帽随着车身的摇晃,不时和背后板壁轻轻磕响。顶篷上一盏小灯随着“得得”的蹄声摇来晃去。光线照得他眯起了眼睛,也在顾思衣低头垂目的脸上皴起晕黄。
常思豪偷眼瞧瞧无声无息的两人,嘴角微微挑起。
行了一程风声渐响,蹄声里有了沙土的质感,变得不再清脆。李双吉道:“常爷,已经出了城了。”
常思豪掀开车尾帘瞧瞧,离开城门已经有很长一段距离,方向已经转往东南。召唤道:“停一下,我要小解。”
马车停在道边,常思豪下去片刻,回到车里搓着手道:“姐姐上去些。”顾思衣低头往里挪挪,就坐在了梁伯龙的对面。常思豪笑着打个响指,马车又重新启动。
车中狭窄,梁伯龙低头是顾思衣的裙子,抬头是她的脸,身边放着木箱,又无处可避,合上眼睛,只觉阵阵体香飘入鼻孔。他勉强侧身拱手道:“侯爷,咱们安全出城,应弗会再有什么事体哉,侬三位请回吧,剩下的路,吾自家赶车走就是。”
“不急不急。安全第一。”
常思豪笑笑,饶有兴味地瞧着他,略隔一隔又道:“啊,梁先生,咱们相识这一场,也没空一起坐下来聊聊天。对了,您是唱惯了戏的人,那些个笑傲风月、才子佳人的故事,你说倒是编出来的,还是确有其事呢?”
梁伯龙道:“嗨……吾们这行有句话,叫天地原本大戏场,角色都是古今人。人生里总有故事,故事里也总有人生,真真假假,都如一场大梦,其实也没什么分别哉。”
常思豪道:“是啊。人活百年终是死,一脑袋扎下去,才是真醒了。有人活得痛痛快快,有人活得窝窝囊囊,有人做了帝王将相,有人一辈子种地插秧,以前我总觉得这不公平,其实后来想想,无非是心态不正。只要人愿意改变,想说什么就去说,想做什么事情就努力去做,结局一定不会是原来的模样。人生一世,总是畏畏缩缩,甘心在原地踏步,又怎能给自己赢来幸福呢?”
顾思衣低头静听,手指轻轻搓捻着衣角。
梁伯龙虚目摇头:“人哪,总是看得破时熬不过,说来容易做来难也!”笑罢又是一叹,眼底颇具风霜。
三人各有所思,陷入沉默,车轮滚滚,耳边不时传来一声挥鞭的轻响。
蹄声变促,速度渐渐快了起来。
良久,顾思衣轻声唤道:“先生。”梁伯龙道:“姑娘,有话请讲。”顾思衣低着头,思忖半晌,说道:“只今一别,或许再无相见之日……车中寂寞,小女子愿献上一曲,为先生送行,不知先生可愿垂顾屈闻?”常思豪笑道:“好好,姐姐唱歌,我还没听过,今天借梁先生的面子,正好饱饱耳福。”
梁伯龙怔了一怔,点头道:“好。”又问:“思衣姑娘可用乐器?”说着打开箱盖。
顾思衣见压在戏服之上的有一只胡琴和一只菱纹短瑟,便将短瑟取出,托放膝上,使手一揉,水音漾起。她眉心微凝,低头细看时,讶然道:“一般长瑟五十弦,短瑟二十三、二十五弦,这瑟是二十七弦的,可是少见。”
梁伯龙笑道:“姑娘是行家哉。大瑟谓之洒,原是五十根柱,五十根弦,取合百数,有圆满之意。然而世事如月,总有憾缺,五十弦看似圆满,音域却过于细腻,奏来容易令人多愁善感。昔黄帝命素女鼓瑟,闻之哀弗自胜,恐后人为瑟声所伤,于情志有害,故命将弦柱除去一半,只留二十五弦。然而这样古音旷然,又未免有些空泛,经吾多次试音之后,又加两弦,一补高音,一补低阙,弹来总算是中和庄正,哀而无伤哉。”
顾思衣手抚瑟身默默点头,向前微微折身作了一礼,口中道:“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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