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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剑-第1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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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怀书唱毕方始叙事念白,说到自己名叫潘金莲,嫁了个丈夫叫武大,每日里做炊饼为生,夫妻不美,生活亦不如意,叹过一回,取叉竿放帘。又有一小生上场,唱说自己如何家趁人值,赶巧走在窗下,林怀书失手落杆,正击中他头。两人相见之下,眉目勾连,各生情意。

一众文武越听越不对劲,心中都知这是宋朝武松杀嫂故事,哪里算得什么新戏?然而唱腔唱词都耳生得很,加之两人表演精彩,曲艺动人,也便无人计较。不多时王婆登场,与两个调弄风情,那两人一个如天雷中枯木,一个似地火燎干柴,登时便合就一处,虽然略表而过,点到即止,却也教人看得心跳面红。百官中有些头脑稍清醒的,知道这戏未免有败坏礼法之嫌,偷眼去瞧隆庆,见皇上也如醉如痴,并无见责之意,也便不去声张,乐得享受一出香艳。

戏文不住推进,殿中也不时春潮四溢,亏得梁家班的戏子个个艺术绝妙,场场演来活色生香,艳而不邪,反令人陶然生醉,美滋滋回味无穷。

丹巴桑顿在西藏虽然地位尊崇,每日所见却都是些满面焦黑、两手酥油的粗鄙女子、呆头僧人,哪有见过这等风情?早瞧得入迷,把一切都扔在了九宵云外,还不时跟着叫好称赞,表示自己也很懂行。常思豪一开始注意力还都放在他身上提防,后来感觉唱得愈发奇怪,精神也被吸引到戏里,心想梁先生这是怎么了?不扮忠臣良将,总该换个才子佳人才像话,再不济神鬼妖狐也成,怎么在宫中堂而皇之地演起这般艳情戏来了?

待到武松出场,于狮子楼上并未杀死西门庆,大家这才觉出与众不同来,跟着一环紧似一环,表的都是西门庆如何坑人害人,不但无人管制,反而一路娇妻美妾,过得悠然自在。后来北虏犯边,王尚书不发兵,被人状告,累了朝中的杨提督,两人都被判了死刑。西门庆与杨提督是四门亲家,自然也被牵连在内。便上京结交蔡京之子蔡攸,贿赂礼部尚书、资政殿大学士李邦彦。李邦彦收了五百两银子,在状纸上将西门庆的名字添上几笔,改作了“贾廉”,免去其祸。西门庆后又得了官职,自此官商结合,大富大贵,与新科状元也打得火热。

徐阶本来对听戏兴趣不大,自顾自地斟酒,闲闲夹几口菜,可是愈往后听,脸色愈沉,渐渐皱起眉头。这出戏唱的是宋朝事情,但戏中人物设置,明显带有影射。那蔡京与蔡攸父子,俨然就是严嵩与严世蕃。而仅次于这二人的权臣李邦彦是宋朝资政殿大学士不假,却从未当过“礼部尚书”一职。反观自己,倒是曾任礼部尚书多年,兼文渊阁大学士。这样一来,戏中李邦彦收受贿赂替人免罪的事,明显是冲着自己来了。自己为官多年,颇重名誉,礼贿往来很少洒汤漏水,是以官声尚好,而将西门庆改“贾廉”之举,那不是摆明在说自己“假廉”实贪么?

他朝对面瞧去,李春芳也已经觉出不对,脸色狐疑。台上唱到新科状元蔡蕴蔡一泉不知羞耻地认太师蔡京为干爹,跟巡按御史同访西门庆,又收银子又嫖妓,李春芳这脸色也不由得跟着越来越青。

陈以勤早已忍不住笑,不敢高声打扰了皇上,侧过身来靠近李春芳,窃窃低语道:“钱塘西湖好林麓,白石青泉翳修竹。子实老弟,依老夫来看,你这‘石麓’的号,倒与那蔡蕴那‘一泉’的字对得颇为工整,可以闲闲凑作一双呢!”

以戏文影射他人,不能直接指名道姓,多用字谜留下线索。李春芳深谙戏道,怎会不明白?他和徐阶一样,当年都曾曲意事严嵩,却也没戏文里唱得这般不堪之至、无耻到去认谁做自己的干爹。此刻听陈以勤旁敲侧击,心里更是窝火,登时便想要发作,却见那戏里蔡状元拉着妓女董娇儿的手,柔情蜜意,正吟出一首诗来:“小院闲庭寂不哗,一池月上浸窗纱。邂逅相逢天未晚,紫薇郎对紫薇花。”

李春芳听得此诗,心头一震,暗忖这不是我前些年于夏夜庭中,写与新纳小妾的诗么?自己这状元是紫薇星下凡,那小妾名叫薇儿,因此方有紫薇郎对紫薇花之语。这是我在自家庭院里说的,出我的口,入她的耳,怎会传之于外?登时满腹生疑,乱了方寸。

徐阶瞧出他已经欠身要发作,却不知为何又坐了回去,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心里暗暗纳闷。耳听得这班戏子声声唱得美妙绝伦,不着一字,不显一名,却如控如诉,句句如刀,把自己一干人骂个狗血喷头,多年不动的火气也渐渐涌了起来。

便在此时,殿左有一人霍然站起,大声道:“别再唱了!”

众戏子吓了一跳,琴师们也都停了手中的家伙。

殿中登时肃静下来。

徐阶目光扫去见是这人,淡然一笑,眼皮便撂了下去。

第五章 对攻

说话之人正是大名府副使王世贞。

徐阶清楚,王世贞的父亲王忬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当年做过浙江提督、大同巡抚、兵部右侍郎等职,官声尚可。但与鞑子、倭寇开战,却都是连战连输,而且一感觉要打仗,就让妻子儿子先跑,躲得远远的。后来滦河失守,一场大败,严世蕃趁机指使御史弹劾了他四条大罪,嘉靖帝下令,将王忬下狱查办,最后砍了他的脑袋。今天这出《金瓶梅》里唱的王尚书龟缩胆怯,最后被治罪砍头,显然讽刺的正是他。

王世贞是个大孝子,当初王忬下狱的时候,他和弟弟四处磕头,求人去救父亲。别人不管,徐阶却曾出头在嘉靖面前力保,虽然没成,但仍被王氏兄弟奉为大恩人。此刻徐阶见他站出来,便知道用不着自己多言,有他说话就行了。这才胸有成竹地又闭上了眼睛。

隆庆这戏正听得入迷,忽然被人打断,便有几分不悦。肃声道:“王世贞,你饱读诗书,乃当今文坛领袖,因何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失态无礼?”

常思豪听到王世贞这名字倒是一愣,想起他是煮食严世蕃大腿那人。当初听曾仕权说起的时候,本以为他纵不是个凶神恶煞似地人物,至少也是个狠角色,没想到站到眼前这么一看,此人生得七尺身材,玉面长须,倒是风流倜傥,文气十足。

王世贞大声道:“皇上,这出戏宣淫扬秽,格调低下,实属不堪,依臣之见,应当立即将这班戏子拿下,缉拿作者,一并交有司问刑,责其有辱斯文,伤风败俗之罪!”

陈以勤扶案侧目,一声轻笑道:“元美此言差矣。夫子亦云:食、色,性也。色乃人生大欲,为阴阳化生,万物繁衍之本。这出戏在老夫看来,人情描画,状之若生,表演节制、到位得体,并无任何不妥。所谓仁者见仁,淫者见淫,元美也是知音懂画之人,当学会于留白处落眼,于无声处听雷才是,莫要学那绕肉青蝇,专盯腐处!”众官员一听这话各自掩口,传来几声窃笑。

王世贞脸色发白:“陈阁老,世间夫妇之道乃是正淫,这出戏演的却是什么?无非是偷情的淫妇,浪荡的瘟生,聚在一处行些连三搭四勾当,做些损阴丧德事情!分明满眼是黑,又从何处看留白?分明满耳淫词,又从哪里听雷声?阁老也是进士出身,两榜的底子,须读过春秋左传、四书五经,懂得人间礼乐,知些义理伦常!怎能如此颠倒黑白,曲解夫子真意,编排理由,反而为这淫戏去作支撑!”

陈以勤冷冷道:“如此说来倒是老夫假道学,阁下是真君子了?这出戏唱将出来,头一折便有情事,老夫倒要问问,那时怎么不见你王副使大声痛斥?等戏唱到这般时候,阁下反而站出来阻止,岂不是太蹊跷了么?总不会是王副使因同姓相怜,在替戏里的王尚书鸣不平罢?”

王世贞本来顾念着父亲的名头,不愿把事情点破,此刻见陈以勤不留情面,也自火了,大声道:“既然陈阁老把话说到这里,下官也不便遮掩,不错,下官正觉得此戏明里说淫暗含影射,行的是诽谤之实,嘲讽的是我大明上下君臣!二蔡指代严家父子,一望便知,自不消说,那蔡状元明显用来骂李次辅,王尚书说的则是家父!虽然迂曲模糊,谁又会听不出来!下官倒觉得有些奇怪,陈阁老替戏班子这般维护,不知是何道理?”

刘金吾对朝廷旧事极为熟稔,一经他提醒,登时反应过来,朝戏班子瞧去,心想今天他们换戏,除了可能与顾思衣有关,莫非还别有隐情?梁伯龙又是什么时候跟陈以勤混到一起的呢?看来这帮戏子交游广泛,八面玲珑,还真不敢小瞧。

众官之中有的早瞧出端倪,有的初懂乍悟,略一回味也已想到,一时议论纷纷。

陈以勤冷笑:“照你这么说,这戏班子倒像是我事先安排下来,故意要给你们难堪的喽?”

王世贞斜了詹仰庇一眼,把头仰起,鼻中冷哼:“下官无凭无据,岂敢妄言!倒是今日小年国宴,本为吉祥盛会,有人却从一开始便无端发难,如此接二连三,未免巧合重重,让人不得不疑!”

詹仰庇一听,登时白眼圆翻,霍然站起:“王世贞,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世贞重重一哼,不去理他。

詹仰庇双睛冒火,竖臂向天,摇着指头道:“詹某揭批贪墨之徒,乃一心为国之举,你无端指摘我怀有阴谋,是何道理?”王世贞冷然道:“下官可没说是詹御史您在无端发难,阁下又何必心虚如此,先行对剑入鞘?”詹仰庇气得浑身直抖,颤手指道:“你这是无中生有,恶语伤人!虽不说透,又有谁瞧不明白!你父亲王忬当年屡战屡败,误国非浅,就算这戏里真是影射了他,那也是他咎由自取,民愤使然!”

王世贞最听不得别人指摘父过,一张玉面早气得白森森更无半分血色,他陡然提声道:“鞑子兵强马壮,战败并非我父一人之责,他是被严氏父子借机陷构致死!今秋皇上已经为我父平了反!照你这话,是说当今皇上昏庸,平反平的不对喽!”

詹仰庇怒道:“那当然是……”话说一半,粗红了脖子,再也说不下去。如果说老皇爷嘉靖杀得对,那自然是指摘皇上不对。如果说皇上平反正确,那么自己的话显然就错了。

常思豪静静听着,见王世贞不着一字,却占尽先机、得尽风流,盛怒之中仍能构下陷阱让詹仰庇入套,不禁暗暗佩服。斜往上看,只见徐阶安坐悠然,眼皮不抬,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显然一切尽在料中。

“啪——”

随着一声猝响,一只玲珑玉杯碎在殿心。

隆庆霍然站起身来。

王世贞和詹仰庇一见皇上满脸怒容,赶忙折膝跪了下去。

隆庆绕过龙案,盯着两人伏低贴地的头颅和衣领间露出的一段颈子,脸色凝宁如铁。

刘金吾心中猛跳之余也赶忙把头垂低。他一向跟在隆庆身边,从未见过皇上如此脸色,知道今日大宴,先是李芳被告下狱,次是番僧谮言添堵,徐阁老又递单佯辞,皇上一直勉力周旋,好容易开场戏高兴一下,却又被这两人给搅了,皇上涵养再大,也不免忍耐不住,此时谁有一句话说得不对,怕就要有杀头之祸。百官更是搁筷罢盏,怵惕弓身,心似弦绷。连紫宸台上的冯保,也缩肩低眉,加倍小心。

就在这满堂寂寂,落针可闻之际,忽然一个高亢的声音喝道:“冤枉!”

第六章 御状

这一声冤枉突如其来,恍若雷霆落爆,绽裂耳边,回音响彻殿宇,久久不歇,直唬得满朝文武一个个瞠目惊容,身子各是一颤。

只见戏班子里走出一人,两步到了旁边一桌前,也不管那官员是谁,弯腰抄起酒壶,高高举起往下一倒,酒液哗啦啦淋了满头满脸。

他大手在脸上搓抹几下,妆彩尽去,原来正是梁伯龙。

常思豪大惊,心想:“梁先生,你这莫不是要疯么?”

梁伯龙大袖往脸上一裹,把酒迹擦干,又往口中连灌了几口,咕嘟嘟咽下,将壶一抛,道声:“痛快!”转过身来,跪倒在地,向上叩头:“草民梁伯龙,有冤情要诉与陛下!”

他放开了嗓子,声若击钟,震得殿中嗡嗡作响。

这一下不但刘金吾发愣,陈以勤、詹仰庇、王世贞、李春芳以及满朝文武、高高在上的隆庆,都被他这举动惊得呆住。戚继光直勾勾地瞅着这场面,几乎脑子停转,浑不知这倒底算是哪出。只有徐阶老眼半眯,静静瞧着,还算比较淡定。

隆庆手来至紫宸台边向下扫视:“梁先生,人生并非戏台,有何冤情暂且不论,朕问你可知罪么?”

梁伯龙道:“草民知罪!”

隆庆:“何罪?”

梁伯龙朗声道:“草民藐视百官,冲撞王侯,惊扰陛下,罪该万死!”

隆庆道:“既知死罪,因何还敢如此?”

梁伯龙道:“冤情实大!”

隆庆直视着他,淡淡一笑:“冤情实大?州有州官,县有县管,再大的冤情,你逐级去告便是,怎么告到朕的面前来了?”

“不敢!”梁伯龙道:“此桩冤情虽大,草民却也只须告到陛下足前三分!”

隆庆落目瞧去,足前三分,便是紫宸台的边缘,一道七级龙阶直通殿下。

他登时会意,眼睛顺势往右手边一扫,徐阶此刻眼皮刚刚一挑,眸中正透出两道冷光。

隆庆两眼眯虚,思忖片刻,朗声道:“好,先生敢做敢为,视生死如浮云,可见冤情着实不小,那么朕就听听你倒底有什么委屈。”

梁伯龙再拜说道:“回陛下,草民自身并无任何委屈,而是为一友人代诉其冤!”

隆庆大笑:“哈哈哈哈!为朋友不惜一死,梁先生可义气得很呐!看来这位朋友是先生的生死之交喽?”

梁伯龙道:“非也。草民与他只是慕名,并未谋得一面。”

百官闻之哗然讶叹,不敢窃议,相顾示疑,纷纷摇头。

隆庆怔了一怔,再度仔细打量梁伯龙:“抬起头来。”

梁伯龙依言而行,然而直视皇帝则有犯上之罪,于是将目光放低。隆庆见他眸神中定,无比坚毅,缓缓点了点头,回身坐归宝座,道:“讲。”梁伯龙叩首道:“陛下,草民这位朋友,便是兰陵笑笑生,这出《金瓶梅》,便是他在狱中所作。”

李春芳听到兰陵笑笑生的名字,目中惊疑难定,知道此人必与自己大有关系,却想不出倒底是谁。

王世贞亦是当今文坛巨子,其家族乃魏晋南北朝时期琅琊王氏之余脉,从祖父、父亲到他,一门三进士,那才真是书香门第之巨族,京中有数的人家。他对于文学戏曲精通之极,造诣远在李春芳之上,知道凭心而论,这出戏确是亘古未有之大手笔,然对这兰陵笑笑生的身份,亦是毫无头续,回想见于文坛的诸多才子,实猜不出这究竟会是谁的化名。此刻见陈以勤也细心听着,似乎对此事并无半分知情,更不由得暗暗纳闷。

梁伯龙道:“说起笑笑生此人,端的是我大明一位了不起的人物。此人幼而能学,逸才天纵,六岁听讲《大学》、《中庸》等篇,师方合定书本,其人便立而能诵。万言雄篇挥毫即就,文笔如刀,猎猎有锋。更懂兵书,知战策,学得黄石大略、吴子机谋、魏缭治令、六韬奇兵。料敌机先向无不中,出谋划策屡建奇功。一身负文、书、史、画、戏、道、禅、诗八绝,可称古往今来,空前绝后,天下第一才子。”

刘金吾在旁,只觉冷汗凉凉痒痒顺着脊背往下淌,暗中祈祷他千万别冒出两句不该说的,否则自己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隆庆思忖片刻,道:“先生说他屡建奇功,当是军中人物,这样一位军功卓著之人,怎么朕却丝毫没有听过呢?”

梁伯龙道:“笑笑生性情高逸,自然不屑居功,只在一重臣麾下,做一幕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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