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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无战事-第1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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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其沧仿佛依然熟睡。
何孝钰又望向了梁经纶。
梁经纶用目光询问着何孝钰的目光。
何孝钰的目光很肯定,叫他出来。
梁经纶的目光回到了键盘上,放慢了敲击的节奏,终于停了。
他站了起来,还是先望向了先生。
何孝钰也又望向了父亲。
键盘停了,何其沧竟然没有醒来。
梁经纶的长衫动了,居然还能被窗外的风吹拂起来。
何孝钰让开了身子,梁经纶无声地出了房门。
已经是对面站着了,梁经纶依然在接受何孝钰的目光。
何孝钰的眼轻轻地掠向一边,自己先向楼梯口走去。
梁经纶无声地跟了过去。
躺在房间里的何其沧慢慢睁开了眼。
他仿佛能看见从窗口吹进来的风,又从房门吹了出去。
一楼客厅里,何孝钰在望着站在客厅里的方孟敖。
梁经纶也在望着客厅里的方孟敖。
方孟敖先碰了一下何孝钰的目光,接着望向了跟着下楼的梁经纶。
梁经纶从眼神到步态都如此时的夜,平静得如此虚空。
何孝钰在方孟敖身前站住了。
梁经纶也在方孟敖身前站住了。
何孝钰:“孟敖又去问了木兰的事,有些话还想问梁先生。你们去梁先生房间谈?”
两个人的目光都慢慢望向了二楼。
何孝钰:“我爸应该醒了。我得给他热粥。”说着已转身走向敞开式厨房的灶前,取下了蜂窝煤灶的盖子,将粥锅端到了灶上:“忘记告诉梁先生了,孟敖刚才带我出去,向我求婚了。”
梁经纶看方孟敖时,方孟敖已转身走向了客厅门。
梁经纶望了一眼地面,跟了出去。
何宅院侧梁经纶房间里,梁经纶还是浮出了一丝笑容,“祝福你们。”向方孟敖伸出了手。
“祝福?”方孟敖没有跟他握手,提起书桌这边的椅子,坐下了,“祝福木兰不见了?”
梁经纶只好慢慢走到书桌对面,也坐下了:“抓进西山监狱,我是最后被放出来的……”
方孟敖:“你最后放出来,木兰就去了解放区?”
梁经纶沉默了,望向了窗外,过了片刻:“木兰去没去解放区,明天请曾督察问南京也许能够知道……”
方孟敖:“现在我们就不能去找曾可达?”
梁经纶:“一定要现在,我也跟你去。出了这样的事,你就是告诉先生和孝钰我是铁血救国会,我们一起在执行‘孔雀东南飞’,我也承认。”
方孟敖:“你是不是铁血救国会不关我的事。你的身份告不告诉他们,什么时候告诉他们,也是你的事。执行什么‘孔雀东南飞’,我从来就没有正面答应过。我现在就问你木兰的事,你们还要牵连多少人?!”
梁经纶:“你说的这个‘你们’里没有我……我是铁血救国会,可从来都是他们找我,我却没有权力去找他们。像今天这样牵连我们身边的人,把你和我都陷在黑暗里,我赞成你不干,我也不干……”
“币制改革你也不干?!”方孟敖,“刚才你在楼上打印什么?”
“你愿意听,我可以说……”
剩下的就是方孟敖愿不愿意听了。
轮到方孟敖望向窗外了,他在等着。
梁经纶:“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美国加入二战。为了拖住日本的主要兵力,我们不但要在国内拼死抗战,还要配合盟军出兵缅甸、印度远征抗战。因为我们付出的代价、付出的牺牲,那时美国政府就承诺要给我们战争补偿。1945年抗战胜利,美国政府到了应该履行战时承诺的时候,可事实上大量的援助反而给了日本,这才引起了我国民众‘反美扶日’的浪潮。通货膨胀,民不聊生,是因为内战,也是因为国民党内部的贪腐,可这都不能成为国统区各个城市民众一天天在饿死而美国给我们嗟来之食的理由。今天,你在台上,我在台下,那么多饥饿的师生为什么宁愿饿死都不愿领美国救济粮……当时传来朱自清先生拒领救济粮去世的消息,师生们的悲愤,你有我也有,楼上我的先生也有!我和先生刚才就是在打印给司徒雷登的函件,请他敦促美国政府履行承诺,兑现1945年应该给我们的补偿!可美国就是给了战争补偿又怎么样?天天在贪腐,天天在通货膨胀,受难的是广大的民众。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帮他们搞币制改革的原因。我和先生都是学经济的,我们也明白,牵涉到国民党内部庞大的既得利益集团,币制改革也未必能真正推行,结果很可能是饮鸩止渴。可是不推行,就只能眼看着民众一天天饿死……‘知我罪我,其惟春秋’,你一定要追问我是谁,我在干什么,我只能回答这些。”
方孟敖慢慢站了起来。
梁经纶也慢慢站了起来。
方孟敖:“再回答我一个问题。”
梁经纶望着他。
方孟敖:“你到底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
梁经纶苦笑了一下:“我是燕大经济学教授。”
何宅一楼客厅里,何孝钰慌忙坐下。
她听见了院落里隐约的脚步,声音这样轻,在她耳边却这样响。
她连客厅门也不敢看了,伴着沙发扶手轻轻闭上了眼。
二楼何其沧房内的灯不知何时关了,院外的路灯泛进窗口,照着一双眼在看着楼下的院落。
何其沧站在窗前,他看见了楼下院中梁经纶踽踽独行的身影,那个身影却没有抬头望一眼窗口。
何孝钰听见隐约的脚步并没有踏上客厅的台阶,而是走向了院门。
她睁开了眼,却还是没敢站起来,哪怕透过客厅的窗去看一眼。
紧接着她又听见了另外一个人的脚步声,方孟敖的脚步。
何其沧在怔怔地望着。
楼下院落,梁经纶出了院门,这才回首了,停在那里,像是在看一楼客厅,又像是在看自己的窗口。
接着,方孟敖的身影飞快地到了院门。
何其沧看见了两个人沉默在院门的身影。
客厅里的何孝钰倏地站起来,走向了客厅门。
何宅院门。
何孝钰走过来了,看着方孟敖,也看着梁经纶。
方孟敖看着何孝钰,梁经纶也看着何孝钰。
何孝钰的声音只有他们三人能听见:“你们都要走?”
梁经纶:“告诉先生,我回书店睡几个小时,明早过来。”
何孝钰又转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没有反应,没有答案。
梁经纶接着笑了一下:“按照中国的习惯,孟敖向孝钰求婚还是应该告诉先生。”说着,走出了院门。
何孝钰望着他在燕南园梧桐树下飘拂的长衫,转望向方孟敖:“说什么了?”
方孟敖也在望着燕南园这条幽深的路,回道:“我想在这里走一走。”
何其沧的眼前,楼下的院门处已经空无一人。
他慢慢转身了,没有去开灯,而是从身后书柜里摸出了一根蜡烛,一盒火柴。
火柴点亮了蜡烛,烛油滴在打字机旁,坐稳了蜡烛。
何其沧在打字机前坐下了,慢慢地敲起了键盘。
打字纸徐徐地吐了出来,一个个英文字母映入眼帘,中文意为:
建议在本月二十号之前推行币制改革
币制改革期间,建议停战,建议和谈……
第81章物价杠杆
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声,飞速转动的印报机!
公元1948年8月19日凌晨一点,南京国民党中央日报社,流水带上源源不断的一叠叠报纸!
报纸上赫然的标题:
《财政经济紧急处分令》
《金圆券发行办法》
《人民所有金银外币处理办法》
《中华民国人民存放国外外汇资产登记管理办法》
《整理财政及加强管制经济办法》
1948年8月19日,国民政府在一片争议声中决定天亮后向全国宣布币制改革:即日冻结国统区所有银行钱庄业务,停止所有货币流通;择日发行1945年美国代印的二十亿元货币作为金圆券,取代现行一切货币;金圆券一元币值美元零点二五元,兑换旧法币三百万元;并以金圆券币值限期收兑民间黄金、白银、银币、外币;除金圆券外,禁止任何贵金属货币交易,违者严惩。
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墙上的壁钟是凌晨一点一刻。
谢培东戴着耳机坐在办公桌后的电台前飞快地记录着中央银行急电。
方步亭站在谢培东身边,紧盯着谢培东在第一份电文纸上记录的每一组数字。
谢培东将第一张记录完的电文纸顺手递给了方步亭。
方步亭立刻在办公桌侧坐下了,开始译电。
方步亭笔下电文纸上的数字密码上显出了一行汉字:
《财政经济紧急处分令》……
谢培东开始收听记录第二份电文。
方步亭依然在办公桌前飞快地翻译着第一份电文。
顾维钧宅邸王副官房间内,曾可达便没有方步亭那份有序而紧张的淡定了,他不会译电,只能站在王副官身边看着一行行密码数字,头上冒汗。
第一份电文终于收听记录完了,曾可达:“立刻翻译!”
王副官连耳机都不敢取,答道:“还有四份……”
曾可达一把抄起第一份电文,紧盯着并不认识的数字密码,急问道:“这一份是什么标题?”
可怜王副官,一边要听着南京发来的电报记录密码,一边还要分神回答:“是《财政经济紧急处分令》……”
曾可达将那第一份电文放回到王副官桌前,转身走向窗前,突见一轮圆月,不禁蓦然心惊!
他走向了另一面墙边,向墙上的日历望去,阳历、阴历两个日期扑面而来,触目惊心:
8月19日!
曾可达闭上了眼,喃喃自语:“为什么要挑在鬼节……”
行长办公室里,谢培东已经取下了耳机,在办公桌前翻译电文。
方步亭坐在灯前仔细看着已经译好的电文。
楼下客厅大座钟响了,一声,两声,三声。
凌晨三点了!
方步亭:“还有多少?”
谢培东没有接言,写完了最后五个字,站了起来:“译完了。”递给了方步亭。
方步亭刚接过电文,敲门声后是程小云的声音:“吃点儿东西吧。”
谢培东刚要起身,方步亭已经站起来了:“我去。”
方步亭开了门。
门外,程小云端着托盘,两碗粥,两个馒头,向方步亭递去。
方步亭:“一早就要宣布,没有什么好瞒的了。进来吧。”
程小云端着托盘进了办公室,走向阳台桌前,将托盘放在桌上,转身往外走:“先吃吧。”
“有话跟你说。”方步亭叫住了又要出门的程小云,“培东,一起来,边吃边谈。”
方步亭走向阳台桌前坐下了。
程小云跟过去坐下了。
谢培东这才走了过去,在自己那碗粥和那个馒头前坐下了。
方步亭望向程小云:“差一个月,你跟我就是十年了。当年离开上海走得急,金银细软都在孟敖孟韦他们妈那里,几场大轰炸,一样也没有留下。接着是八年抗战,我没有给你买任何东西,也就这两三年给你置办了些金银首饰。一共有多少?”
程小云:“也不少了。”
方步亭:“这个中华民国啊,连我方步亭太太的一点儿金银首饰也饶不过呀……”
程小云望着他。
方步亭望向了谢培东:“你跟她说吧。”
谢培东:“天亮就要宣布币制改革了。根据《人民所有金银外币处理办法》,任何人所持有的金银和外币都必须兑换成金圆券,严禁私人持有。行长处在这个位置,必须要带头执行。”
“我晓得了。”程小云站了起来,“天亮前我把家里要交的都拿出来。”说着走了出去。
两碗粥依然摆在桌上,两个馒头依然摆在桌上,两个人谁也没有去动。
谢培东发现方步亭眼望着窗外,眼眶里有泪星!
谢培东慢慢站起来,准备回办公桌。
“今天是阴历七月十五吧。”方步亭的话又叫住了他,“没有别的,我是想起孟敖孟韦他们的奶奶和他们的妈了……记得你那里还有一个金镯子,是孟敖孟韦他们奶奶传下来的。两个,一个给了孟敖他们的妈,一个给了木兰的妈。木兰反正走了,也不需要了,也交了吧。”
谢培东感到一阵酸楚涌上心头,转身走向办公桌,坐下来整理那些电文:“晓得。”
曾可达住处客厅里,曾可达快步走向电话,急速拨号,通了,却无人接听。
曾可达按掉了这个号码,烦躁地拨了另一个号码,这回立刻有人接听了:“国防部经济稽查大队,请问您是哪里?”
曾可达:“我是曾可达,李营长吗?”
对方:“是我,曾督察。”
曾可达:“方大队长呢?打他房间的电话为什么没有人接?”
对方:“报告督察,方大队长不久前开车出去了……”
曾可达:“这么晚了,去哪里了?”
对方:“他没说,我们也不敢问。”
曾可达:“方大队长回来叫他立刻打我的电话!”
对方:“是。”
曾可达按了这个电话急速拨了另一个号码。
这个号码立刻通了。
曾可达:“梁教授吗?”
话筒那边梁经纶的声音:“我是。”
曾可达:“我是清华的曾教授呀。对不起,这么晚了还要打搅你。有个急用的稿件请你过来帮忙看看……”
农历七月十五,圆月正空,燕大去北平路上的沙石公路像一条朦胧的河,两旁的树像夹岸的桅杆,三辆自行车如在水面上踏行。
第一辆自行车上骑着青年军一个便衣,第二辆自行车上便是梁经纶,最后一辆自行车上也骑着青年军一个便衣。
前方路旁隐约出现了一辆吉普。
自行车加快了骑速。
吉普车里一个穿军服的青年军下来了。
三个人都下了自行车,前后两个人立刻踏下了自行车的支架,后一个人过去从梁经纶手里接过了自行车。
梁经纶走向了吉普车,穿军服的青年军向他行了个军礼,接着开了吉普车后座的门:“请上车吧,军服就在后座上。”
“辛苦了。”梁经纶撩起长衫的下摆,进了车门。
吉普车依然没有开灯,在月亮下飞快地驶去,像一条颠簸的船。
一辆吉普在这里变成了两辆吉普,平地变成了山路,前面便是西山。
公路在这里断了,两辆吉普一前一后停在公路尽头。
前一辆吉普的门开了,走下来方孟敖。
后一辆吉普的门开了,走下来方孟韦。
方孟韦提着一个篮子走向大哥。
方孟敖望向黑魆魆的西山:“能找到崔叔的墓吗?”
方孟韦提着篮子已经向山路走去:“能找到。”
望着弟弟月下的背影,好一阵子,方孟敖才跟了上去。
小李颇有力气,肩上扛着一口大箱,手上还提着一口极沉的箱子,脚步十分沉稳,从卧室那边的楼梯下到了一楼客厅。
程小云捧着一个首饰箱站在二楼楼梯口都有些看傻了。
小李在客厅中站定了,居然还能回头望向二楼的夫人:“夫人,搬到哪里去?”
程小云:“就放在那里。”
小李轻松地将两口箱子都放在了客厅中。
程小云:“你去准备车吧。”
小李:“是,夫人。”走了出去。
程小云刚要下楼,见对面办公室的门也开了,方步亭走了出来。
二人一个在二楼东,一个在二楼西,对望了片刻。
方步亭歉笑着眨了一下眼,向楼梯走去。
程小云捧着首饰箱依然站在楼梯口,看着方步亭下楼。
方步亭走到两口箱子前站住了,抬头望向还站在二楼的程小云。
程小云只对他苦笑了一下,还是没有下来。
方步亭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串钥匙,找准了一把,开了大箱的锁。
箱盖掀开了,一层全是百元面值的美钞。
方步亭拿起了一叠美钞,下面露出了摞得整整齐齐的大洋!
将美钞放回了大箱,让箱盖开着,方步亭又用另一把钥匙开了那口极沉的小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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