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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谋生手册-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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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岩镇方氏先后有两人出来,同在第三桌,本打算起身的程奎立刻坐了下去,对身边吴家兄弟嘿然笑道:“没想到这次是丰干社的才子打头阵,南明先生看来这是要立下马威了!”
所谓丰干社,是汪道昆回乡之后组织的诗社,其中成员不是其弟子,就是在门下走动频繁的生员,甚至还有不屑科举的白身,但在民间心目中,能跻身其中的全都是才子,其中出自岩镇方氏的最多。刘教授面对这两重发难,顿时有些下不来台,他咬咬牙正要摆出师长的架子,训斥方策的无礼,主桌上终于传来了一个声音。
“些许小事,何必大动干戈?既是一楼二楼诸生已经迫不及待吟诗纪念,就放任他们尽兴好了。”
说话的是来自婺源的乡宦洪垣,他是今日所有乡宦之中最年老的,比汪尚宁年纪还大一大截,已经年近八十。他受业于一代大儒湛若水,在温州知府任上被罢官回乡,迄今已经有三十五六年,在徽州府颇有声望,所以他这一开口,谁也不能不给他一个面子。他见方氏二生最终回座,这才笑眯眯地说道:“我刚刚上楼时,见一楼靠楼梯的那一桌上有年不过八九的童子,想来便是那汪孚林之养子了,同桌诸人也无不是年轻才俊,何妨都请上来大家一观?”
洪垣倚老卖老,徽州知府段朝宗忍不住心中微微咯噔一下。他斜睨了汪道昆一眼,见人含笑对自己举盏,继而轻啜慢饮,再看到同桌的汪尚宁亦是微微颔首,今天不想来却不得不来的他只能开口说道:“洪老先生既然这么说,那就请汪孚林那一桌众人都上楼来一会吧。”
作为歙县令,一县父母官,叶钧耀今天座次仅次于段朝宗,毕竟他也是主司。这会儿听到段朝宗这话,原本正用饮酒来掩饰心头不满的他顿时呛着了,那咳嗽声止都止不住。汪孚林和金宝父子他不担心,可问题在于,混在同桌的还有李师爷和他家儿子!如果他知道还要加上秋枫这么一个书童,这会儿恐怕就要更加无措了。即便如此,眼看着楼梯上出现了那一行人的身影,他还是感到一颗心跳得飞快。
只希望自家那胖儿子老实一点,最好别说话!
别的暂且不论,这上楼的一行六人中,只说年纪,最大的李师爷也才不到二十,程乃轩十六,汪孚林十四,叶小胖和秋枫十一二,金宝八岁,在今日老少不一的生员中,这无疑是极其年轻的阵容。哪怕叶小胖圆滚滚的,五官却长得无可挑剔,至于汪孚林在内的其他人更是一等一的俊朗标致。只是一入眼,就连徽州知府段朝宗也忍不住暗自点头,目光落在年纪仿佛的汪孚林和程乃轩身上,寻思那个才是正主。
眼见自家胖儿子那身材犹如鹤立鸡群,叶钧耀很想找一条地缝钻进去,第一次觉得女儿死抓儿子减肥是正确的。眼见得叶小胖随众像模像样揖礼,他稍稍按捺了紧张的情绪举杯饮酒,谁曾想身边段府尊突然开口问道:“咦,这不是叶贤侄么?你怎的来了?”
叶钧耀顿时不幸地又呛着了。他竟然忘了曾经带着自己一双子女拜见过府尊!
就在他只觉今天简直是来丢脸的时候,就只见叶小胖再次躬身行礼道:“回禀府尊,我听说今日徽州一府六县英才尽聚状元楼,有意前来一睹风采,激励自己今后好学上进,蟾宫折桂,所以再三央求父亲不成,就厚颜混了进来。此事父亲一无所知,还请府尊不要怪罪父亲。”
段朝宗之前只对叶小胖的身材有印象,其他早就忘干净了,此刻见叶小胖不卑不亢口齿流利,胖墩墩的反显可爱,他顿时笑了。因见主桌其他乡宦有的若有所思,有的不明所以,他就笑道:“这是叶知县家公子。”
听到身边众人或敷衍或真心地给了胖儿子几句称赞,叶钧耀这才终于结束了痛苦的呛咳,心里不断感谢诸天神佛,没让儿子丢脸。为了转移别人的注意力,他赶紧再次咳嗽一声道:“孚林,金宝,府尊和各位老先生都对你好奇得很,你还不带金宝上前见过各位?”
刚刚用最快的速度教了叶小胖一段说辞,此刻见其过了关,转眼就轮到了自家父子,汪孚林便带着金宝上了前。他已经经历过两次大阵仗了,这会儿再假装紧张有些不切实际,因此他当然挺镇定。和他相比,金宝却货真价实地紧张,若不是想到后头还有李师爷撑着,他兴许会闹出同手同脚的笑话来。
就在这时候,席上突然抛来一句突兀的话:“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这真是汪孚林你的诗?”
第六十五章 猜得到的开头
这会儿底下一楼二楼那诗词歌赋齐飞的景象暂时告一段落,三楼之上的诸生看到汪孚林这一行六人浩浩荡荡上来,其中还夹带着一位叶公子,一时有些小小的骚动,但随着这样一句话落地,整个楼面上出现了片刻的寂静。紧跟着,各席之上就先后有人霍然站起身。
可谁都没有李师爷反应来得快。和这些即将赴考的秀才们衣着没多大差别的他面色一沉,旋即反问道:“敢问这位先生,如果这首诗不是汪贤弟做的,那是谁做的?”
刚刚说话的人位列次桌,乃是一个不到五十的富态乡宦。见这一楼上来的生员中有人竟敢用这样的口气反驳自己,他登时有些面子上下不来,当即冷笑道:“世风日下,如今生员竟连礼数都不懂得了。我这是在问汪孚林,外人胡乱插什么话?歙县县学真是越来越没规矩,想当年我在祁门县学的时候……”
程奎本已经站起身来,听到这问话的祁门乡宦陈天祥竟是一棒子直接打到了歙县县学的身上,接着又自说自话,他登时为之气急。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被背后一股大力给硬生生按得坐了下来。他气恼地回头一看,发现是本该与汪孚林站在那边主桌前的程乃轩,他不禁大惊问道:“你怎么……”
“嘘!”程乃轩不但对程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对其他那些要打抱不平的歙县生员也做了同样的手势,这才坏笑说道,“奎哥,我知道你要说,我和双木何等交情,怎么能够临阵脱逃,可那里实在是用不着我啊。你先别急,让那老家伙自顾自说个够,接下来他就要傻眼了!”
吴中明跟着坐下,见那边陈天祥还在痛心疾首滔滔不绝,他一面示意其他几个歙县生员稍安勿躁,一面冲程乃轩低声叫道:“这时候你还卖关子,快说!”
程乃轩却依旧没开口,直到那边厢老乡宦的说教暂时打了个顿,他方才眼睛一亮,嘿然笑道:“瞧好,来了!”
“这位老先生刚刚责备我不懂礼数,我也不是不能赔个礼,只不过,随口臆测我便是歙县生员,这却有些好笑了。”李师爷不紧不慢地起了个头,见陈天祥登时面色一僵,他不等其重整旗鼓,就好整以暇地说道,“第一,我不是歙县人,甚至也不是徽州人,我是宁国府人;第二,我不是生员,而是隆庆元年的举人;第三,我是叶县尊礼聘的门馆先生,叶公子的授业师长,规矩二字如果我不懂,想来东翁也容不下我。”
汪孚林刚刚在下头已经见识过李师爷的厉害,现如今见他不慌不忙一番话,又将这么一个向自己发难的人挤兑得面色难堪,他只觉得李师爷日后若金榜题名,不做那种专职喷人的御史简直可惜了!就只见陈天祥这个本主固然措手不及,主桌和次桌上的其他乡宦也同样大为意外。一时间,起头因为胖儿子混进今天英雄宴而受人关注的叶县尊,又再次抢了其他人的风头成为焦点。
只不过这次叶县尊却显得极其镇定。他对一旁的徽州知府段朝宗欠了欠身,这才笑着说道:“李师爷虽说受我礼聘教授犬子,但他实则是因为想找个清净地方读书,以备明年春闱,入我之幕实在屈才了。无论是学问、规矩、性情、为人,他这个隆庆元年的南直隶亚元都无可挑剔!至于孚林,他仁孝两全,本县很是嘉赏,此前他入城为父亲之事奔走,本县问过李师爷的意思之后,便召其养子金宝与犬子一道从学于李师爷。”
别说汪孚林才给自己解决了一桩大麻烦,一定要维护,就是李师爷,只凭这些天教导自家胖儿子的尽心尽力,叶县尊也绝对要坚决维护!
一连碰了两个硬钉子,陈天祥哪里不知道今日已经不能善了。可这会儿别人全都不出面,他纵使后悔不该第一个跳出来,也只能把心一横继续将这场戏唱下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勉强笑道:“刚刚是我眼拙,不曾认得叶县尊礼聘的贤才。可我还是那意思,这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风格雄壮且不必说,而汪孚林从前并不以诗赋见长。据说那时在新安门时,他可没有当面承认是自己所做。如今人既在此,当面说个清楚不是正好?”
看到一旁的李师爷眉头一挑,还要继续战斗,汪孚林终于伸手拦住了这一位。金宝能够将其请来助阵,他很意外,同时也颇为感动,尤其是在李师爷挺身而出给他挡了两次之后。可是,现如今到了这份上,他总不能让别人继续冲锋陷阵,自己却躲在战壕里悠闲。
所以,他就上前一步拱了拱手道:“老先生既然说是当面说个清楚,仿佛已经认准了作者另有其人?”
陈天祥看了一眼同桌那些五县乡宦,见别人或者在窃窃私语,或者老神在在喝自己的小酒,又或者闭目养神装不存在,他想到之前那递来的消息,那口口声声的五县同盟,只恨得牙痒痒的,哪里不知道这些家伙是忌惮多年不曾出过松明山的汪道昆。可这会儿已经不容他退缩了,想到那别人透露给自己的消息,他便啪的一声放下了手中一直紧紧攥着的酒杯。
“我听说,当时在大宗师面前吟诗的那个书童,本是歙县人,曾在歙县学宫之中打杂三年,亦是悄悄旁听苦学,这可是有的?”
“老先生是说秋枫?没错,是有的。”汪孚林微微一笑,让开半步,将身穿直裰,看上去仿佛小童生似的秋枫给让了出来,“人是县城黄家坞程老爷送给我的,我也不知道我哪来的这样运气,金宝之后,竟然又遇到了这样一个生于贫寒,却能够好学上进的好孩子。”
今天这样的场合,汪孚林竟然把自家书童也给夹带进来了,吴家兄弟不禁面面相觑,随即就齐齐扭头去瞧程奎。程奎被同桌人看得有些尴尬,只能含含糊糊地说道:“汪贤弟百般求我,我想楼梯下那一桌本来就是留着以备不时之需的,就答应了他。眼下汪贤弟都说了那是个好学上进的孩子,也不辱没了咱们这英雄宴。”
而陈天祥看到汪孚林竟然承认了,而且人也真的带来了,他只觉心情一下子振奋了起来,竟双手一支桌子,就这么站起身来:“好,你既然说他好学上进,那你可知道,当初他在歙县学宫打杂的时候,曾经背地里学过做诗?给大宗师送行的那一次,分明是你无礼尿遁,他忠心为主,这才口占一诗为你遮掩,可你这个当主人的竟然理所当然将别人的诗据为己有,你可知道,盗文者为大盗!”
第六十六章 神展开
汪孚林自忖对八股一窍不通,所以对文名也无所谓,可那次秋枫在新安门那一招,他就背上了这么一个名声,想想都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此时此刻,面对这样严厉的指责,他随眼一瞥秋枫,却见其正低垂着脑袋,整个人仿佛都在簌簌发抖。想起今天这个高端大气的书童硬是请求跟过来,还换了这一身质料做工全都很不凡的直裰,他不禁嘴角一挑,这才淡淡地问道:“秋枫,这位老先生说诗是你做的,你自己说清楚吧。”
此时此刻,三楼之上已经一片寂静。每一个人都在为陈天祥那极其严厉的指责而震惊,哪怕和汪孚林颇为熟悉的人,如程乃轩和程奎这些,也不禁露出了担心的表情。被汪孚林挡在身后的金宝更是又意外又震惊,当他看到秋枫紧咬嘴唇一言不发,就连李师爷和叶小胖师生的脸色也有些微妙的变化,他终于忍不住了,一下子闪身挡在了汪孚林身前。
“当然是爹做的!爹那天从新安门回来后,就让我抄写了下来……”
陈天祥哪会让金宝搅局,立刻厉喝道:“住口,你和他乃是父子至亲,亲亲相隐,岂能作证!”
自从昨日有人将那样的诱惑摆在自己面前,秋枫就一直在艰难地挣扎犹豫,昨夜更是一晚上都没能合眼。此时此刻,当听到金宝这样维护汪孚林,他想到跟着汪孚林这些天来的日子,想到汪孚林面对连番事变,却手腕轻巧桩桩摆平,想到自己的卖身契还在人手,之前那人的说辞听着美好,仿佛把一条金光大道铺在了自己面前,可想要实现,却简直难如登天,他胸中脆弱的天平终于发生了偏转。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屈膝跪了下来,磕了个头道:“各位老爷在上,小人确实自幼喜读书,因为家贫而不得不在学宫打杂,所谓空闲的时候学做诗的事……确实也是有的。”
陈天祥登时大喜过望,可下一刻,他就完全懵了。
“可那天新安门前给大宗师送行时,那首诗确实是小官人做的!那时候大宗师面前里三层外三层围的都是人,小人就劝小官人积极一些,可小官人觉得自己道试末尾,不该和其他人相争,一直不肯上前。小人功利心重,就以李杜再世也要摧眉折腰事权贵为由继续规劝,结果小官人才一时感慨吟了这样一首诗,后来见前头献诗迟迟没完方才出恭去了。小官人那时候并没有显摆的心思,是小人被大宗师召上前后不忿他人取笑,这才一时义愤吟了出来!”
说到这里,秋枫再次重重磕了个头:“小人所言若有半点虚假,管教天打雷劈!”
“好!”这时候,程乃轩终于回过神来,脱口而出一个好字,继而振臂一呼道,“还请府尊县尊和各位老先生给汪贤弟一个公道!”
陈天祥完全僵住了。他不可置信地瞪着依旧伏跪在地上的秋枫,耳听得四周围歙县生员的起哄声,他只觉得额头上的青筋一根一根全都高高爆了起来,心脏也仿佛快被怒火给撑爆了。他无法相信,别人对自己信誓旦旦说一定会倒戈一击的这么个小书童,竟然会在关键时刻往自己身上捅了这么一刀。
要知道,秋枫只要承认这首诗是自己所作,接下来无疑会赢得无数同情和怜悯,不但能够得脱仆隶之身,还能够有个好前途!
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又或者说,谁逼的他?
陈天祥竭力将那些喧嚣排除出去,盯着秋枫厉声问道:“你可想清楚了!你若是贫寒而好学,又能有这样的大才,徽州府内任何一家书院,我都可以为你赎身,推荐你去!倘若你仍是执迷不悟,这辈子就只能卑微下贱,给人做牛做马!若是有人逼你,眼下说清楚还来得及!”
秋枫脑袋紧贴在地面,额头上的汗珠一点一滴地掉落在地,此刻听到这样的话,他甚至觉得浑身热血仿佛都冲到头上来了。他很想抬起头大叫一声,这首诗是我做的,可他好歹是读过书的人,既然有过主仆之义,汪孚林又从来没有苛待过他,他怎么能够因为那虚无缥缈的许诺,就做出违背良心的事情来?而且,他做出这样的事来,失败之后,天下之大,还有他的容身之处吗?
他用双手紧紧抠着地面,突然又重重碰了两下头,用生涩的声音说:“小人所言,一字一句都是真的,并无被任何人逼迫!小人哪怕家境贫寒,如今又身为下贱,可至少不敢背了自己的良心,睁着眼睛说瞎话!那首诗不是小人做的!”
汪孚林看着旁边这一身光鲜,却俯伏在地板上的小书童,忍不住笑了。他缓缓蹲下身来,随即便拽着胳膊将秋枫拉了起来,这才说道:“人活一世,仰不愧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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