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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谋生手册-第18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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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北这个冒牌的叶家千金却反而比叶明月知道得多:“我倒是听乳娘提过,叶家当年似乎是资助过双屿的一个大海商,后来闹翻了,再加上汪直死了,仗一直从浙江打到了福建,节节胜利,那些海商余孽逃得无影无踪,那笔钱就打了水漂。当年还有人因此在父亲面前告过叶家一状,母亲平生唯一一次求了情,事情就不了了之了。父亲也说过,宁波大户,除却那些世代清贫的书香门第,当年那些有钱的人家,几乎无人不走私,换言之就是无人不通倭。说到底,都是禁海惹的祸。”

所谓的父亲和母亲,区别于如今叶钧耀和苏夫人,当然指的是胡宗宪和小北那位生母。

于是,汪孚林忍不住设想了一下胡宗宪说这话的背景。尽管胡宗宪本人的私人操守也不咋的,捞钱也同样是一把好手,而戚继光在蓟镇独当一面的时候,也和老上司差不多,但这无碍于两人在抗倭第一线的判断和战绩。他思量了好一会儿,最后一摊手道:“这么说来,就是隆庆开海,一窝蜂的海商都跑到月港去了,双屿这边走私风声紧打击严,算是断了很多人家的生财之道,叶家也有些萧条,所以这次分家才有人嫌分到的太少?”

小北刚刚一说完,就意识到自己嘴太快。父亲当然知道浙江福建那些海商为何铤而走险,尽管说是商人逐利,但说到底却是对朝廷禁海不满。须知唐宋元以来,哪朝哪代像本朝这么保守过?可汪孚林未必就如同父亲这么想,天知道他是否介意叶家当初也曾经掺和过海上营生。此刻,她立时偷眼瞥了一下叶明月,赶紧补救道:“反正叶家早就金盆洗手不干,和海商再没有丝毫瓜葛。分家的事就是有人借题发挥而已。”

“不止是借题发挥。”此刻苏夫人给自己的那几个妈妈都在外头守着,叶明月不怕有人偷听,说完这句话后,她足足犹豫了许久,这才坦然开口说道,“我的曾祖父和曾祖母先后去世已经有七八年了,爹能够考中进士,其中就有他们多年不断拿体己资助,又为爹出书扬名,结交文人墨客提供方便的缘故,而娘擅长经营,也很得他们喜爱。曾祖父过世的时候,最后叫了爹娘单独说话,娘对我提过,曾祖父念念不忘的,便是在宁波恢复市舶司,恢复和日本的贸易。我猜,也许曾祖父留了一笔私房体己给爹娘,希望他们能够做成此事。”

汪孚林顿时大吃一惊。叶家上头那位已经去世的老人,竟然有这样的雄心壮志?

第三一二章 讼棍这行当

宁波和杭州一样,也有水门直通城中,因此汪孚林一行人在码头上和陆路抵达的人会合,大船换小船,前往早已在宁波城中赁下的一处屋宅。先期抵达的人当中,并没有出身宁波本地的叶家众人。用叶明月的话来说,省得打草惊蛇。而用汪孚林的话来说,则是要带给人家一个惊喜,提早揭开牌面,那就没意思了。正因为如此,他带来的那些江湖习气极其深重的镖师们没有定客栈,而是按照他的吩咐,直接大手笔租了一座宅院,付了一年的租金。

汪二娘只以为汪孚林是临时短租几天,若是知道他如此败家,一定会免不了好一阵数落。当然,对于叶家这边的境况,叶明月和小北根本提都没提,她浑然不知道,只以为这次是来玩的。而安顿好之后,汪孚林慷慨大方地大手一挥,说是她们想去哪就去哪,不用顾忌,她更是高兴得无以复加。至于金宝和秋枫,哪怕方先生柯先生首先要带他们去的地方总是宁波的各大书院,他们仍旧乐呵呵的。

长这么大第一次出徽州府,不但去过杭州,还来了宁波,回去之后其他童生有得好羡慕他们了!

汪孚林不想让这些孩子们提早领略大人的世界,但唯有一个人他不准备瞒着,那就是叶小胖。

发现到了宁波却不能回家,而是住在外头,小胖子就觉得事情不对头了。而住了一晚上,甚至都没有叶家人出现,他哪里还能忍得住。第二天一大早,捱到汪二娘和汪小妹带着连翘和阿衡去鱼市,方先生和柯先生带着金宝和秋枫又去参观书院,见唯有自己没人理会,他就直接奔向了两个姐姐合住的堂屋,却只见汪孚林犹如大街上那些农夫工人似的坐在门前台阶上,还朝他招了招手。

“汪大哥,我姐她们呢?”

“坐下说。”汪孚林拍拍身侧,见叶小胖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坐了下来,他就直截了当地说,“叶家出了点事,所以她们回来的消息,不想让别人知道。”

“出了事?出了什么事?汪大哥你别卖关子,说清楚啊!”叶小胖一下子急了,一把拽住了汪孚林的胳膊,“是不是我娘怎么了……哎哟!”

汪孚林毫不客气地赏了小胖子一个爆栗,见他捂着脑袋却满脸的气愤,他便哂然笑道:“笨,要是你娘真的出了什么事,就是叶家龙潭虎穴,你姐她们也会带着你回去,哪会先在外头住?是叶家正因为分家闹得不可开交……”

言简意赅地对叶小胖介绍了一下如今的局势,见小家伙先是目瞪口呆,随即便一下子失魂落魄,把脑袋埋在了膝盖中间,汪孚林就拍了拍叶小胖的后脑勺说:“这种为了财产就闹得不可开交的事,古今中外层出不穷,叶家不算独一份。斗山街许家不也是为了分家两个字,三房就好像是仇人似的?你也许会想,你那些伯父伯母从前对你不错,你那些堂兄弟堂姊妹从前对你也不错,那就记住他们从前的好,至于现在的恩怨,你还插不上手。”

虽说是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但汪孚林并不打算让叶小胖只记得人家的仇,不记得人家的好。所以,见叶小胖抬起头,分明刚刚哭过,他就温和地说道:“记住,你是你爹的长子,别看你爹正当着官,你娘精明强干,也别看你两个姐姐一个有谋,一个有勇,但以后都要靠你去支撑叶家担子的!”

叶小胖盯着汪孚林看了好一会儿,最终使劲点了点头:“汪大哥,有什么事要我去做?”

“暂时没有。”汪孚林见小胖子听到这话大为气馁,不由得笑了起来,“不止是你,我也被人嫌弃了,还不是闲在这派不上用场?你两位姐姐悄悄坐车去叶家附近打探消息了,硬是让我留下看家。你若是想帮忙,那就好好想想,你娘这么厉害的人,哪怕带着你那还不到一岁的弟弟,可要真把她扣下不许走,叶家人怎么突然就这么能耐了?”

“是打官司!”叶小胖几乎想都不想就迸出来这四个字,霍然站起身来,“上次姐和小北姐回歙县的时候,提到的那位十九哥,他不是自称从前在鄞县衙门给陈县尊当过师爷吗?呸,那是往自己脸上贴金,当我们人在外地不知道。就好比汪大哥你这么厉害,爹也不能聘你当师爷,因为你是歙县本地人。咱们叶家是宁波本地人,怎么给陈县尊当师爷?他就是个讼棍,娘之前断了他去给爹当师爷的念想,说不定他趁机报复,唆使我那些伯父告状!”

叶小胖不错啊,这逻辑推理挺棒的!

想到这里,汪孚林拍拍屁股站起身来,对着叶小胖勾了勾手指,等到人立刻知机地凑上前来,他就低声问道:“外头认识你的人多不多?”

“我在宁波的时候又不太出门。”叶小胖翻了个白眼,继而没好气地说道,“自从小时候那回险些被人拐了,爹娘还有姐姐都把我当小孩子似的。再说了,我都两三年没回过宁波了,个头长了好多,肯定没人能认出我来!”

是因为你这两三年又长胖了一圈吧?

汪孚林心里这么想,脸上却笑眯眯地说道:“既然别人觉得咱们没用,那咱们就做出点成绩让人看看如何?你带路,我们去鄞县衙门转转。”

叶小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下来。他刚刚只是竭尽所能猜测一下,也很想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

鄞县衙门所在之地和汪孚林想象之中有些不太一样,无论是歙县衙门、徽州府衙又或者杭州府衙,全都在府城又或者县城的核心地带,然而,鄞县衙门却在宁波城的西城。据说,当年倭寇肆虐最烈的时候,原本那座衙门被城里的内奸烧了,原本的地方就改造了一座庙,县衙搬到了这里。汪孚林在路上就听叶小胖津津乐道着种种八卦,其中甚至包括鄞县衙门闹鬼这种很不靠谱的传言,听得他身后两个镖师都忍俊不禁。

作为一个外乡人,汪孚林当然不会贸贸然走到县衙门前去打探什么,只是远远地绕一圈。可即便如此,见他张望,仍然有个身穿青绸直裰,一脸书卷气的读书人迎了上来:“这位小官人是来衙门办事的?若是到户房办契书,我可以帮忙代办,保证收费最少,效率最快。若是要打官司,我可以代写状纸,而且这鄞县衙门的放告日可不一定就是三六九,旁人很容易扑空的。若是其他琐事,我也都可以帮忙……”

听这人滔滔不绝就是一大堆,汪孚林顿时大为惊异。自己也算是没少和衙门打过交道,就连杭州似乎也没有这样招揽生意的人,这宁波府的衙门好生“先进”啊!他给了要说话的叶小胖一个阻止的眼神,随即故意抄着外地口音说:“若是打官司,怎么收钱?”

那青衫读书人原本只是瞅着汪孚林看衙门那眼神,觉得他像是有事过来办的人,这会儿听到对方果然有意打官司,他登时精神大振,立刻噼里啪啦就开始报价。写状纸多少钱,帮忙疏通户房和刑房多少钱,然后是析产多少,分家多少,人命多少……总而言之一句话,和现代律师有各种各样的报价一样,这位号称资深的状师,也就是俗称的讼棍,同样是分门别类明码标价。到最后,汪孚林手中扇子啪的一合,笑眯眯问出了最关键的一句话。

“尊驾说了这么多,还没自报家门。另外,你从前打过的分家官司,输赢如何?”

“在下毛凤仪,刚刚确实疏忽了。至于我打过的分家官司,那自然是稳赢的。”

自报家门的青衫读书人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了一个冷嘲热讽的声音:“毛相公你省省吧,你虽说是个秀才,可平常也就顶多帮人家办一下契书,弄两桩讨债官司,这分产的官司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打?叶家那个叶十九仗着家里背景雄厚,这宁波府所有的争产官司几乎全都他一个人包了。这次叶家的官司更是如此,肥水不流外人田,他竟然帮叶家嫡支的老大老二老三告老四,也不想想叶四老爷现在是县令,将来万一官运亨通,他讨得了好去?”

真的打了官司!

汪孚林心中一跳,见叶小胖陡然之间瞪大了眼睛,分明想要开口说什么,他立刻伸出手来在其肩膀上重重一压,见一个矮胖中年人越过那个毛凤仪走上前来,他故意皱起眉头问道:“这么说,要打分产官司,就得去找那个叶十九?”

“分产官司油水丰厚,谁不想打,只不过,鄞县户房孔司吏是叶十九的拜把兄弟,这户房的关系打通不了,分产的官司就必输无疑。”矮胖中年人见毛凤仪脸色铁青,他就耸了耸肩道,“至于我们,那就只能人家吃肉我们喝汤,接一点人家指缝里头漏下来的小案子糊口了。我说毛相公,你别掉到钱眼里去了,叶十九不但在户房有人,又是叶家旁支,这些年贪心想捞过界的人多了,可一个个都没什么好下场,你一个还能考举人的秀才相公何苦掺和!”

见矮胖中年人坏了自己的事就耸肩走人了,毛凤仪顿时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可发现汪孚林并没有立刻撇下自己走,他顿时咬了咬牙说:“这位小官人,我看你不是本地人,这官司是否不在本地打?如果就是这宁波府其他几县,我愿意跟你去,你可以打赢官司再给我钱……”

“你很缺钱吗?”汪孚林突然打断人问了一句,见毛凤仪顿时卡壳,许久才艰难地点了点头,他突然笑道,“那好,咱们找个地方慢慢谈。我得看看,你是不是真精通打官司!”

第三一三章 知己知彼

尽管叶小胖也算是宁波人,但叶家是地头蛇,小胖子可不是,他年纪小,再加上离开家乡已经数年,要单单靠这小家伙来打探消息,那绝对是痴心妄想。所以,能够在鄞县衙门前碰到一个毛遂自荐的讼棍,不,应该说是状师,汪孚林确实很欢迎。

只不过,他找人谈话的地方,却很不上档次,是在距离鄞县衙门两条街外的一座小茶馆。这座大白天却仍然漆黑昏暗的小茶馆生意很不好,老板也完全没有殷勤待客的意识,按照客人的吩咐上了茶水之后,就到柜台后头打盹去了。摆着六张桌子的店堂中,眼下只有他们这一桌客人。

毛凤仪原本还指望要打分产官司的客人一定不会吝啬银钱,可眼下看到这么个谈话去处,他心里就失望了一半。只不过,想到外头还有两个随从牵马在外,没有跟进店来,看着真的有些豪门大户做派,他又生出了几许希望,当下率先开口问道:“这位小官人要打什么分产官司?”

“首先,我要打的不是外地的分产官司,而是就在这鄞县。你敢不敢接?”

汪孚林直截了当抛出了问题,见毛凤仪先是大为震惊,紧跟着就露出了极其犹疑的表情,他好整以暇地等着对方的回答。他在宁波人生地不熟,既然来了,要想做什么,当然得通过本地人。毛凤仪自己送上了门,可如果连第一步都不肯迈出去,听到是叶家的事,恐怕会逃得更加快。到时候又走漏风声,又耽误时间,所以他宁可先挑破这一层关节。

“有什么不敢的!”毛凤仪终于嘴里迸出来几个字,随即冷笑道,“叶十九不过就是仗着自己是叶家子弟,又和户房孔司吏交好,这才大包大揽了鄞县所有的分产争产官司。可他也不想一想,这次叶家分家风波闹得这样沸沸扬扬,他如果还想维持自己的地位,就应该左右劝和,把大事变成小事,而不是挑唆人家告状。叶家经此一事定然会元气大伤,到时候他就算有了钱,没了叶家做靠山,区区一个秀才还能这么横?”

这时候,一直没说话的叶小胖忍不住一拍桌子道:“就是!你这个外人都能看清楚,那帮叶家人却简直脑袋被雷劈了,娘希匹,这种事打官司有什么好处?”

叶小胖一怒之下,宁波本地话里头经典的经典立刻冒出了头。见汪孚林满脸古怪地看了过来,他顿时缩了缩脑袋,不安地说道:“我也是和爹学的……”

汪孚林微微一笑,见毛凤仪有些惊讶地打量着叶小胖,他便淡淡地说:“我不是宁波人,我这小兄弟却是。我这状师也是为了他请的。既然你能看破叶十九自取灭亡,也算是有些眼力,那我再问你,你既然是做这行当的,鄞县衙门三班六房的人面总应该熟悉吧?”

问到这个,毛凤仪的表情便有些不自然。他本待硬着头皮吹嘘一下自己都认识三班六房哪些要紧人物,可他发觉汪孚林那目光仿佛直入自己心底似的,能够看穿他的某些念头,不由得就打消了原本的打算,老老实实地说道:“我和户房刘典吏说过几句话。另外,刑房和户房的几个书办也算是熟稔,三班里头,皂班秦班头我见过两回。”

这根本就是完全不熟悉的节奏!

汪孚林皱了皱眉,对毛凤仪在衙门里头的人脉关系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可就在这时候,他陡然之间听到了另一句话:“但我和陈县尊身边的一个亲随说得上话!”

见毛凤仪眼巴巴盯着自己,汪孚林顿时看向叶小胖:“陈县尊什么时候上任的?”

叶小胖对宁波府的情形,那都是听母亲和两个姐姐说起的,此刻努力回想了一下,这才不太确定地说:“好像是去年这时候?上任顶多一年。”

这个自己明明能回答的问题,汪孚林却不问自己,而是问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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