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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着-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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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读者,我记得在前面就曾说过,我能保证在本书的最后让你再看一个父亲栽的“跟头”。现在,我就告诉你,这个“跟头”是如何栽下的,而且栽得是那么的单纯无知,又是那么的愚蠢至极。
木笼之囚(1)
父亲在这里又犯下了人生中的一个大错误。像当年在沙河集被“狼巡官”郎耀祖陷害坐进水牢一样,这一次父亲自己又在自己的成长道路上埋下了一块绊脚石,再次栽了一个大跟头。
邱步云在营长唐育之的干预下,终于被押进了军法处。这可真是一个大新闻,在宪兵第三营第八连如同发生了一场地震。敢怒不敢言的宪兵们早就对这个“邱老虎”恨之入骨了。可人家腰杆子硬,谁能扳得动他?再说,谁敢去扳呢?
这下可好了,堂堂的一个宪兵排长、团长蔡隆仁的小郎舅,竟然栽在了一个小小的营部缮写员的手上,这多少的确让人有些吃惊,让那些受人欺压的年轻宪兵们大快人心,拍手称快。
而更高兴地还是父亲和钟振亚这些滁县同乡,他们靠自己的智慧赢得了胜利,如同在战场上打赢了一场以弱胜强的战争。
“邱老虎”被抓,钟振亚与其“同性恋”的事情就成了公开的秘密了。对钟振亚来说,该如何做人?如何面对那些指指点点的讽刺、挖苦和打击?何况事前,早就有人在背后说他是“邱太太”了。无疑,这是一个极大的挑战。该怎么办呢?当天晚上,父亲和李剑芳、董少武、田文、惠义明来到父亲的办公室,把钟振亚叫出来,一起出谋划策。
钟振亚一边为父亲和老乡们帮他报仇而感动,一边又担心受怕着明天将面对的一切,他哭了:“谢谢各位大哥,是你们救了俺呀!……俺真的不想当宪兵了啊!当这个鬼兵,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俺想回家啊!俺想回家啊!……”说着,就伏在桌上哽咽着痛哭起来。
听钟振亚这么一哭,大家也都伤心起来,可想而知,钟振亚在杭州是很难呆下去了。吐沫淹得死人呀!
“怎么办?三十六计,走为上!依俺看,干脆走人。”
“对!一走了之,谁也不知道谁。”
“不走,咋办?振亚都这个样子了,我们还能干什么呢?‘邱老虎’反正已经抓起来了,这仇也报了。”
“是啊!我们还能干什么呢?我们总不可能把那么多人的嘴都堵住吧?”
“邱步云是唐营长亲自去抓的,谁也赖不掉,而且已经送到军法处,可谓铁证如山,人赃俱获,也没振亚什么事了,还是走了算了,不然这日子怎么过呀?”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鸡一嘴鸭一嘴地谈论着,江湖义气,热血沸腾。
最后,一致同意让钟振亚离开杭州。这样,大家就一起又凑了几千元关金,连夜将钟振亚送出宪兵营部,逃离杭州。
钟振亚成了逃兵。按照宪兵的纪律,逃兵是犯法的,情节严重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父亲说,此后直至今日,就再也没有听说过任何关于钟振亚的消息。
钟振亚逃离了。
头脑简单的父亲和他的年轻的老乡们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在法制逐渐健全的今天,回顾起这件往事,父亲的错误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法盲。
在《辞海》里还没有“法盲”这个名词的一九四七年的中国,父亲以他的实际行动做了一次,无论在道德还是在人心的其他方面都可称为“讲义气”和“够哥们”的英雄行为时,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现实是残酷的。
木笼之囚(2)
父亲因此落入了虎口。
父亲错误的以为,邱步云已经被押进了军法处,而且又是唐育之营长亲自抓回来送过去的,这就是铁证如山,可以万事大吉了。
然而,“邱老虎”毕竟是“老虎”,关狗的笼子是关不住他的。
半个世纪过去了,我们不妨可以凭着有限的想像,作出如下的描述:
军事法庭开庭审理了。肃穆庄重安静,一个个冷冰冰的面孔。
邱步云押了上来,垂头丧气。在两个宪兵的押解下,站在了被告席的木栅栏里……
审判长宣布:审讯开始了……表情严肃冷峻……
审判长宣原告入庭……
原告席上却空缺着……
审判长宣布:传钟振亚到庭……钟振亚已经逃跑了……
审判缺少主要当事人……审判无法进行下去……
审判长宣布:缺少主要证人,休庭……
于是,军法处开始接手新的案件:追查逃兵钟振亚。
追来追去,自然追到了父亲的头上。
邱步云是父亲带人去抓的,钟振亚又是父亲带头帮助逃跑的。
人走了,证人没了。这是什么?
——“诬蔑官长,纵放逃兵。”
罪有应得!
——父亲被关进了木笼子。(据父亲后来说,如果不是唐育之营长从军法处把父亲要回来,等待父亲的或许已经不是木笼子而是国民党的大牢了。)
而“邱老虎”却无罪释放,不久调回宪兵学校,继续干起了他的老本行当军事教员去了。
木笼子,是宪兵对违犯军事条令条例的军人的一种体罚。
木笼子是由数十根原木横竖相交,穿方叉榫围成的正方体封闭式小屋,长宽高均约一米八左右,上面盖着一块木板,下面垫的也是一块木板。但“墙壁”的每根原木之间不是密封的,而是每隔十几厘米像窗棂样露出一条缝隙。如果将其缩小的话,就跟古时候押解犯人的囚车差不多。吃喝拉撒睡全包。
白天上晒下蒸风吹雨淋,晚上蚊子叮臭虫咬。吃的是砂子饭,喝的是剩菜汤。
——这几段文字是对这种体罚的概括。但稀里糊涂的父亲哪里懂得这法律其实也是不道德的呀!它只不过是尘世上的一张纸,有人用来擦嘴,有人用来擦屁股。
父亲自己把自己送进了木笼子。
父亲“罪”有应得。
宪兵营长的后花园(1)
放走钟振亚,父亲自己把自己送进了木笼子,抓罪犯的人自己先犯了罪。
营长唐育之非常生气。
这个唐育之唐营长,快五十岁了,官拜上校,为人义气,是一个真正的军人。他的太太袁小梅是个大学生,比他整整小二十七岁。但夫妻感情非常融洽。
关父亲的木笼子位于营部后花园里的一个角落。
对这里,父亲是非常熟悉的了。在营部当缮写员,闲着没事的时候,他就经常到这里来玩,坐在花园的小亭子里读书看报。而花园离营长别墅也很近,所以经常来这里的还有两个人——一个人就是唐育之营长的太太袁小梅;而另一个人,就是他们不满三岁刚学会说话的女儿玲玲。
小玲玲长得非常可爱,常到营部来玩。喜欢小孩的父亲因此就和玲玲熟悉起来,还成了好朋友。刚会说话的玲玲把叔叔叫成“竹竹”。见了父亲就喊“竹竹抱,竹竹抱”。玲玲天真活泼,生得很美很美。直到现在父亲还能回忆起她们母女俩的形象。父亲很喜欢玲玲,就经常抱着她到花园里采花摘草捉蝴蝶什么的,因此玲玲每次来都要找父亲陪着她一起玩。
这不,吃完晚饭,她的母亲袁小梅又领着她来了。
这是父亲关进木笼子的第七天。
父亲远远地就看见小玲玲,扎着两个山羊角,一身连衣裙,白袜子小红鞋,一蹦一跳的,像只快乐的小喜鹊,咿呀咿呀地牵着母亲在那里玩着。
“小玲玲,小玲玲!”站在木笼里的父亲喊了起来。
小玲玲听到是父亲在叫她,就赶紧跑了过去,一边跑一边喊:“竹竹抱!竹竹抱!”
营长太太也跟着来了。袁小梅对父亲关进木笼子的事情是非常清楚的。
这时,小玲玲已经跑到了木笼子旁边,天真的喊着:“竹竹抱!竹竹抱抱玲玲。”
“玲玲,乖玲玲,叔叔现在抱不了你啦!叔叔是犯罪啦!”
玲玲听父亲这么一说,转过头来似懂非懂地问袁小梅:“妈妈,妈妈,什么叫犯罪呀?”
“犯罪呀!就是叔叔像玲玲一样不听话,做错事了。”袁小梅蹲下身子跟天真无邪的女儿解释。
“竹竹不听话了?玲玲乖,玲玲听话!”说着,快乐地拍起了小手。一会儿,她又突然停住了,“妈妈,玲玲不听话的时候,是不是也要关到这笼子里呀?”
“玲玲是爸爸妈妈的宝贝,不关,不关。”袁小梅说。
“妈妈,玲玲不关,竹竹也不关。妈妈,妈妈,我要竹竹抱,我要竹竹抱我去摘花。”玲玲在妈妈怀里撒起了娇。
袁小梅看着可爱的女儿,又看看笼子里可怜的父亲。然后又低下头来,对女儿说:“玲玲,我们回家去叫爸爸过来,好不好?”
“好!我去叫爸爸喽,我去叫爸爸喽……”说着就牵着妈妈的手,天真烂漫地跑着回家了。
过了一会儿,唐育之营长真的抱着玲玲来了。他老婆袁小梅仍然跟在后面。
唐育之走到木笼子旁边,父亲低下了头:“营长,俺对不起您!”
“是真的对不起,还是心里对我有气,恨我吧?”唐育之和气地说,把玲玲从怀里递给袁小梅。
宪兵营长的后花园(2)
“营长……”还没说,父亲就委屈地流泪了。
“好了。大小伙子啦,别在玲玲面前哭了,多丢人!”唐育之语重心长地说,“成子啊,成子啊!你叫我怎么说你呢!啊,你是不是说我包庇那个邱步云,是不是,是不是觉得我害怕他有后台是不是?你生我的气是不是?你这个糊涂蛋,糊涂啊!你怎么能让钟振亚走呢!他走了,你不是自己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吗?而我呢?我是你把我叫过去的,那个邱步云也是我下命令抓的,哦,你这就以为可以大功告成了是不是?你以为我是谁呀?”
父亲不停地用手抹眼泪。
唐育之从裤袋里掏出一盒香烟,点燃了一根,深深地吸了一口又吐了出去,嘴里发出“吁——”的一声叹息,接着说:“你很聪明,也有胆量,这么年轻,能想出办法来为朋友报仇雪恨,我打心眼里佩服你,也很同情你。可是你不该放走钟振亚呀!你呀,年轻幼稚;头脑简单,只讲江湖义气,不讲军令法规。如果真的按照军规处置,你也应该送交军法处的,知道吗?”
父亲点点头,听着唐育之营长推心置腹的一番话,已经是泣不成声了……
“爸爸,爸爸,竹竹哭了,我不要批评竹竹了,我不要竹竹哭了,我要竹竹抱……”玲玲奇怪地看着大人们说。
“哦,我的乖宝贝,竹竹哭了,玲玲比竹竹乖,对不对?来,亲亲爸爸,亲亲爸爸。”唐育之抱着女儿,指着自己的脸,“来,亲这儿,亲这儿……”
“玲玲亲爸爸,爸爸要把竹竹从笼子里救出来,玲玲就亲……”
“好!乖玲玲,说话算话哟!爸爸现在救叔叔出来,好不好?”
“好!”玲玲拍着小手高兴地笑起来,“竹竹抱玲玲了……”
走出木笼子,父亲感激涕零。
“好了,今后好好干,我会原谅你的。”唐育之营长叮嘱父亲说。
就这样,父亲在木笼子里渡过了七天七夜之后,获得了解放。
逃兵(1)
一九四七年秋天。
我突然收到滁县警察局东门派出所表哥的来信。拆开一开,原来是表哥转来的一封信。
此信是我的祖籍安庆怀宁县丁氏家族的一个叫仁壁的老先生寄来的。这位仁壁先生是我的父亲的老师,按家族的排行来讲又是我的伯父。来信除了表达思念之情外,还希望我尽快回去料理祖传的一份家业——一石零五升种的水田(约六亩)和一片山地。
收到这封信,让我意外的激动。五岁丧父,十一岁丧母,十八岁相依为命的祖母撒手人寰,这封信让漂泊异乡孤苦无依历经磨难的我,突然有了一种难以抑制的思乡之情。那个自从曾祖父移民滁县之后几十年三代人都没有回去定居的老家,如一瓶陈年的老酒,飘溢出醇厚的乡愁,诱惑着我回归的渴望。
或许这封信也只是一个契机,一个导火索。更重要的原因,是我已经厌恶了宪兵营的生活,从新兵入伍在南京下关生活锻炼时的劳役体罚,到无锡惠山军事政治训练时变戏法的侮辱,再到今天杭州宪兵营机关缮写员时的木笼囚禁,我已经尝到了生活的滋味和做人做事的艰难。
难道生活真的就是要什么就没什么吗?难道活着就是没什么又要什么吗?这种滋味在心灵的深处,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表现得尤其明显。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一种走遍大地的孤独,在我二十岁的生命里,如泉汩汩地涌出来,血液一样流遍了全身。我第一次迫切地渴望着感受家的呼唤,家的温和,家的温柔,家的温存,家的温情、家的温馨,家的温暖……
回家吧?
回家吧!
我跟自己说。
我要回家!我一定要回家!
我下定了决心,揣着这封老家的来信,来到了唐育之唐营长的办公室。
宽宏大量的唐营长极有人情味,体谅我的心情,批准给我一个月的假期,回滁县沙河集探亲。
一九四七年九月的父亲,穿着一身潇洒的黄色宪兵军大衣,脚蹬宪兵靴,头戴船形帽,潇潇洒洒威风凛凛地回到沙河集,那派头真是有点衣锦还乡的味道。
父亲回到沙河集,首先去看了他的妻子张淑兰。这个行动,是父亲结婚三年半以来少有的。
这个时候的张淑兰已经不是两年前的张淑兰了。肌肤白皙,身材匀称,眉清目秀,窈窕端庄,这些形容词已经在他的妻子身上长出来了。父亲似乎一下子从这个以前从未找到感觉的妻子身上,找到了一种作为丈夫的责任,找到了一种家的呼唤。父亲突然发现,这个自己不曾爱过的女孩如今变成了自己的女人,而她已经是他就要回的家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
九月的沙河集,天高云淡,父亲带着他刚满十九岁的妻子张淑兰,开始了回家的征程……
从一九四六年四月离开滁县,到一九四七年九月回到沙河集又离开,父亲一年半的宪兵生活结束了。然而,这一年半的磨难并没有结束,这段当宪兵的生活经历像一个更大更隐蔽的绊脚石,在十年后的反右斗争中和二十年后爆发的世界上绝无仅有的文化大革命中,让一辈子信仰共产主义并积极要求入党而且比许多党员干了更多应该是或者像是党员干的事情,却一辈子也没有被敬爱的党组织吸收的父亲,栽了更大的跟头,坐进了大牢,差点丢了身家性命。现在回想起来,那感觉如果用什么语言来形容的话,可能就是“用热脸凑了个冷屁股”。这是后话,打住。
逃兵(2)
父亲回家的路就是一个逃兵的路。
这次回家,让父亲没想到的是,他真的成了一个逃兵。
一回到老家,那位写信给父亲的仁壁老先生,看中父亲的胆识和才气,苦苦哀求父亲不要再回沙河集再回杭州当什么宪兵,而是请父亲帮他这个户尊料理家族的各种事务,支撑门面,以求家族兴旺发达,对得起列祖列宗。年轻气盛耳朵根软的父亲经不起先生长辈的规劝,毅然留下,做了逃兵。据说,在一个月后,唐育之营长还专门派两个宪兵到沙河集,来抓父亲。好在父亲早已回到了安庆怀宁。逃兵是要杀头的,父亲躲过了一劫。
灰黑色的货车徐徐开动了。
父亲带着妻子张淑兰挤进了这露天的老火车。
这一天,喀嚓喀嚓的铁轨载着我的父亲母亲和他们没有爱情的婚姻起程了。
穿着宪兵制服的父亲站在货车上穷苦的人群中,如鹤立鸡群。
而那个没有回去过的老家,就像一盏灯火在远方跳跃着,吸引着他……
这是父亲第一次带着他的妻子第一次离开家乡离开自己的出生地独自远行,一切是那么的遥远而又新鲜,陌生而又好奇……一排排熟悉的房屋一个个熟悉的村庄,都擦着地面向身后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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