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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不散眉弯-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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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绿漾在日夕时分回府,前脚刚进饮绿居,后脚便听闻侍女们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午膳时的骇人情景。

她和白世非算是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却从来没听说过他曾出现这种情形,虽然明知与自己无关,却还是没来由的觉得有点心虚和暗慌,以至晚饭也没出去吃,只叫人弄了些羹点送进房来,躲在饮绿居里派莫言不时出去打听。

跑了几个来回的莫言还在微微喘气,张绿漾已等不及她开口,抢先急急问道,“怎么样?怎么样?”

“公子还是一声不响地喝酒,奴婢四方都打探过了,确实没人知道他因何事坏了心情。”

张绿漾担心起来,“世非哥哥为什么会这样?真叫人担心死了!”在房中忧虑地走来走去,过了一会儿,象是忽然想起什么,顿住脚步,回首问道,“那日他们几人在棋室对弈时,你叫我一道去布下的石堆可曾被碰过?”

“一直没呢,最近公子入夜后都留在第一楼里,不曾出来过。”

张绿漾望了眼已黑沉压窗的天幕,“你再去看看,实在不行我豁出去了,拼死也得去劝他一劝!”

莫言只好再次去探,却没多久又跑了回来,急道,“小姐,快!”

“什么?”

“公子往那边去了!”

在夜色的掩护下,两道从饮绿居里窜出的身影飞快而隐蔽地奔入第一楼西边的石径,偷偷摸摸踅向花丛深处,在一处三岔路口前停下,莫言掌着手中的灯笼蹲下往每条路面细细察看。

“这里!小姐,这条路的小石子被踩散了!”

“走!”

沿着小路穿过一道藤蔓缠绕的拱门,拐了个弯后黑暗中开阔的林苑骤然出现眼前,张绿漾登时恍然大悟,难怪在第一楼正后方通往林苑的宽阔院径上从来没见过白世非的身影,原来此间别有曲径通幽。

两人又往里走了片刻,终于隐隐约约看到前方有座亭子,夜色下依稀可见亭里的一抹白衣身影,仿佛被她们的脚步声惊动而回了回首。

“绿漾?”白世非问。

真个被发现了,张绿漾微怯上前,“世非哥哥……”

 “来,坐。”白世非笑了笑,端起酒杯,望向远处,“陪我喝酒。”

镰式弯月悄然半上,湖中水榭空荡无人,想必今夜她不会来了,未来夫家,好一个未来夫家,多久以来她始终这样,从推拒到践踏他对她的真心,如今还多了一个未来夫家。

看见白世非在眨眼间已三杯下肚,张绿漾按住他又要去拿新一壶酒的手,劝道,“别喝了,世非哥哥你到底怎么了?”顿了顿,她试探道,“是不是和迎眉姐姐闹别扭了?”

摇了摇头,取过酒壶,神色萧索地仍然只是静望着湖心中央。

张绿漾再也忍不住,叫了出来,“难不成真的为了那个丫头?!你是不是常常一个人到这里来听她吹笛?”

白世非看她一眼,咧了咧唇角,勉强拉出的笑容底下涩意异常浓重,“是不是觉得世非哥哥很傻?”自嘲问道,神色苍茫如孤城被困,既脱身不得,又无计可施,最后终于放弃突围,在缴械的那一刻颓废自厌中还有丝厌世。

张绿漾只觉眼眶一酸,“世非哥哥!你别这样!看得我难过死了。”

已倾空的酒壶再斟不出半滴,此时此刻满腹心事难以倾诉,然而因着有人陪伴在侧,那份今夜尤为噬骨的寂寥象是终于可以安置,胸臆间整整拧绞了半日的一团郁结渐渐散发开来,渗入肢骸,往心脏最深处蔓延。

自制力一旦放松,原本铁壁一样的心防便全线溃败,酒意如滔天浪涌上头,晕眩中以长袖覆桌,鬓颜侧枕,醉眼微阖,而人犹不自知地在轻轻痴笑,仿佛思绪抛开躯体潜回了从前,过去种种美妙时光此刻正历历在目。

“世非哥哥!”用力摇了摇他的肩膀,张绿漾难过得哽咽起来,微红双眼盛满怒意,“既然你喜欢她喜欢得那么辛苦,不如别喜欢了!不就是一个丫头吗?她有什么好的!干吗让你这么伤心!”

“你说得对……”半趴着的脸庞点了点,额头滑下磕在石桌上,混沌中也不觉着疼,只喃喃道,“还是不要喜欢了……”手中酒杯无声倾斜,滚落在地摔成无法复原的破碎。

风过林间,带起枝叶一阵婆娑。

泼墨夜色下园苑荒僻,身后芙蓉树的树影仿佛当头罩来,让久候一旁的莫言开始有些怕,轻声催促,“小姐。”

张绿漾闻声望去,看见她时呆了呆,象是直到此刻才知道她的存在,下一瞬已吼出声来,“是不是想我用脚踹死你!还不快点过来帮我扶世非哥哥回去!”回过头,看着醉倒在石桌上的白世非,发誓般恨恨道,“世非哥哥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再喜欢她的!”

弯月渐上中天,被搀扶着走到拐角的拱门时,原本已近不省人事的白世非忽然抬了抬首,眼神迷茫,混乱神思中模糊地掠过一念,才刚……好象做了一梦,梦里隐约听到笛声……

星点波光映着水榭,在微粼湖面拉出长长的寂夜孤影。

远处传来狗吠和更声。

十一章 隐若藏风浪

端午这夜,白世非彻夜宿在饮绿居,直到第二天隅中时分才从里间出来,此时的他便连身上衣物也全都换了,在他领着白镜因事出府之后,府里便象炸开了锅,私下里传得沸沸扬扬。

昭缇最为自家主子气恼不过,“没成想给那姓张的拣了一回大便宜。”真是千算万算不如天算。

夏闲娉阴着脸不说话,不管疏月庭还是饮绿居白世非都已宿过,惟独她的浣珠阁始终留不住人,大户家的下人一个个眉精眼细,再这般下去迟早会被府中那些势利的婶嫂儿看低,这种人又最是嘴碎,只怕用不了多久,闲言闲语便会传出府去。

届时别说会连累家中父母在亲朋戚友前没面子,一旦那些闲话传入宫中,只怕日后不管自己再报上什么都难以让太后取信,她夏闲娉便连白世非的人都得不到,更遑论其他?

“二夫人。”门外侍女唤道,“你家里来人了。” 

夏闲娉连忙起身。

进来的是做家仆打扮的周晋,身形高大的他行走间自有一股沉稳气势。

昭缇斟好茶退下,周夏二人邻案而坐。

“何劳大人亲自走这一趟,捎话让我叫人去把东西取回来便是了。”

周晋看了她一眼,端起茶杯,轻呷几口,“夏小姐近况如何?俘得君心没?”

夏闲娉微微变了变脸,“周大人交浅言深了吧。”

反应这般大,可见还没,周晋不以为意,平声静气道,“这白世非也堪称半个圣人,在浣珠阁出入几晚,纯是只与你对弈而别无举动。”放着这般模样的娇妻在府中,几个月下来硬是连碰也不碰,韬隐目光再度注视过来,“就因为如此,你愈发不肯死心,是吗?”

夏闲娉霍地从椅子里站起,“你这算什么意思!”

周晋目光淡淡一沉,有种武人的冷厉,让人份感压迫,夏闲娉一时忌惮,将还想骂出的其他说话勉强咽回嘴里。

“近日朝廷接连收到七八个州府的上奏,指盐钞引突然水涨船高,十分紧俏,官府便派人冒充客商前往交引铺,欲出贵价购入也不可得,是故疑有商号在暗中哄抬垄市,太后问,你到底何时才能报上切实的消息?”

听上去仿佛形势开始吃紧,且他又祭出刘娥来,夏闲娉忍气吞声,“快了,做什么都不能一步登天罢,因是太后指婚,起初白公子对我防得滴水不漏,我便费了极大工夫,而今终于近得他身,要打破他的心防让他接受我,循序也需一段时光不是?”

周晋不再说什么,默坐了会儿,把杯中茶饮净,起身从袖底掏出一个小纸包,“这便是你要的东西。”

夏闲娉接过,面色有丝尴尬。

“医官交代这药粉相当霸道,若使得不当,轻则伤身,重则会令男不育女不孕,最好小心慎用。”那白世非是何等样人,可别到时偷鸡不着蚀把米,不小心自食其果,周晋又看她一眼,转身时淡淡道,“你好自为之。”

夏闲娉咬了咬牙,冲着他的背影道,“有一件事还需周大人帮忙。”

周晋停下脚步,却没有回身,只是略带无奈,“还需我帮什么忙?”

“白公子有个极难缠的贴身侍从。”若到那日,倘若昭缇她们无法用藉口把白镜引开,说不得还需周晋用武力将人打昏扔去柴房,以免他留在外间碍事。

“你择日施计前捎话给我。”周晋冷冷道,顿了顿,象是终于忍不住,不无讥讽地抛下一句,“没想到堂堂兵部尚书家的小姐却争不过一个丫头。”便想以身相许还得使出此等手段,他头也不回出了房门。

夏闲娉愕立不解,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争不过一个丫头?

话说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此时疏月庭里晚晴、晚弄和晚玉正面面相觑。

若说白世非在浣珠阁虽也曾待到半夜,但总归离去,还算给他与尚坠之间留了一线生机,那么端午节在饮绿居整夜不出,在旁人看来,无疑于是为两人冰冷的关系彻底打上了死结。

然而,奇就奇在,个个都以为坠子这回肯定得气疯掉的时候,她的表现却出人意表。

只除了晚弄在闲聊中无意提到从邓达园处听来的管事房规矩时,她曾出声打断她的说话,蹙着眉心问了句,“你说什么?漏泄库房辖物及帐房所管钱数者,都会被杖击出府?”

 “没错,二管家是这么说的,怎么了?”

她迄自陷入沉思,只对晚弄的问话下意识摇了摇头,神色间似微有领悟,对她们三人再度提起的白世非夜宿饮绿居的话题既没反应,也不好奇,仿佛毫无关系的局外人一般,一概不闻不问,置身事外处之泰然。

没有人明白她不同以往的反应从何而来,由是才令晚晴等人觉得惴惴不安,已经看不透她的心里在想什么。

最后还是晚晴率先开口,相劝道,“要不是你去了找丁大哥,公子也不会喝醉,我听那些婶儿私下说了,男人醉死时行不了事,我估摸着公子也没那么容易失身,你就不要计较了。”

尚坠没理她,只是端着热腾腾的汤药轻轻吹气。

一旁晚弄嘴快,“这也难说,公子便行不了事,可谁知道那位会不会霸王硬上弓——唉哟!死晚晴,你掐我干吗?”

晚晴骂道,“你是嫌坠子不够烦吧?或者这是你的经验之谈?你个泼蹄子是不是对二管家上过弓了?”晚弄急得跳起来,伸手就要扇晚晴的嘴巴,“你再这般瞎嚼舌我可不依了!”

闪身躲过的晚晴还待再损几句,一旁安静的晚玉已看不下去,起身将两人隔开,“我求求你们都歇下来吧,坠子还什么没说呢,你们这就打上了,真是不知所谓。”

晚晴以手指戳她额头,“就你知所谓,这几日当完值后总是神神秘秘地独个儿出府,你说你都干吗去了?”

原本专心慢慢抿喝着汤药的尚坠长睫微微一动。

“我……我娘这几天老毛病又犯了,我抽空回去看看她罢了。”晚玉怯声如蚊,低得几不成言。

“别说我没提醒你,也就咱家公子宽宏海量,且大夫人不问事,邵管家又为人慈蔼,故而府中门制宽松,若是在别个士人家里,你便触了‘无故不得出中门’的规制,只怕早被主母杖挞了。”

“我以后晓得注意了……”微弱声线压不住心底惶恐,明显透出一丝不安,晚玉低头道,“我一会还有活儿要干,不和你们多聊了。”匆匆告辞而去。

“她这是怎么了?模样儿怪怪的。”晚弄好奇道。

尚坠抬起眼,望向门外柱廊里渐走渐快的背影,回过首来,沉思了会儿,向晚晴道,“晚玉可是典雇于府中?”

“可不是,当初她家里穷,姐妹多,都快活不下去了,她爹听说白家心善,便寻到府门来,邵管家奈不过她爹苦苦央求,最后出七百贯与他立了十年典身契,而今一晃眼,也已过了五年。”晚晴说着说着,轻叹起来,“我们也幸得是寄身白府,倘若流落在外,难保不会被主人逼纳收房,始乱终弃,万一碰上妒心重的主母,只怕免不了还会被加事问罪,鞭挞逼杀。”

晚弄听了,也心生凄凉,“一日为婢,终身为奴,律法说是至多只能卖身十年,年满当送还,事实上谈何容易,真能象白府这般,在约满后切切实实出得了门的又有几人。”

“你我至少还有一片好瓦遮头,有些官富之家,典雇时更是故意避立年限,使人永无出期。”这汴梁城里比她们还更凄苦的不知万千。

有几户人家的婢女能如她们这般好运,偶尔午后得个空儿,还有闲情逸致感怀一下身世,怅惘将来归宿何方。

晚晴望向尚坠,语重心长道,“你也别嫌我罗嗦,象公子那般品行高洁从不曾淫乱家中婢女的男子当是世间难求,你倘还不好好珍惜,真要遭天打雷劈。”

尚坠放下手中空碗,密睫轻颤,久久没再说话。

十一章 灵犀又点通

当石榴花小朵小朵开满枝桠,花团锦簇耀眼的时候,汴梁城突然大张旗鼓,在各州街要路贴出告示,指官府拟蓄钱二十万缗,在京城设官收购交引,每张盐钞将较私营交引铺的五贯贱收价高给五十文,以五贯五十文收进,望众所周知。

榜文贴出后,各大金银彩帛交引铺无不哗然。

本朝由盐铁司执掌盐政,下设京城榷货务主办盐的专卖和盐课收入,律法规定盐商必须凭盐钞运销食盐,盐钞由榷货务发放,令商人付现,按钱算请钞引,钞中载明盐量及盐价,商人凭钞到盐产地请盐。

无钞引而偷贩盐者,会被官府问重罪。

一方面由于每年发钞多少皆视盐场产量而定,是故为了获取尽可能多的盐钞份额,大小盐商之间竞争剧烈,无不极力打通盐铁司和榷货务的层层关系,又或使尽其他法子。

另一方面不少沿边郡县从事贩盐者少,造成积年滞钞不用,这些偏远郡县更需要日常用物,有眼光敏锐的客商看准了机会,便解运粮食物品到边州,易换盐钞,往往一趟有数倍入息,得钞后有的直接去盐场支盐,有的则把盐钞卖掉换取现钱。

由此,通过贱买贵卖盐钞来谋利的交引铺便应运而生,但凡官府设立了榷货务的地方,都有家财殷实商人开设的交引铺户,其数量之多,规模之大,交易之频,涉额之巨,又以举世繁华成行成市的京城为最。

白府的书房里,逢朔望日例行的议事已经进行了半个上午。

白世非几乎没怎么说话,眉宇微凝,似乎在专心倾听属下的汇报,然而带点迷离的眼神又仿佛灵魂早已出窍,只徒留肉身在此而思绪不知所踪,可是,每到邓达园想轻声提醒他时,他却又会忽然开口问一些要害之处,这反常之态使得在场众人无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小心应对。

要务商议完毕后,有管事终于忍不住疑惑道,“官府为何在此时突然宣布收购交引?此前还毫无风声,实在令人费解。”

此话一出,当即引来其他人的附和。

“上一次官收交引还是在天禧五年,距今已有十年。”

“那次是因为交引铺的行会牵头,几家老字号联手垄市,压买抬卖盐钞,朝廷认可盐钞为币,与铜钱、铁钱和会子一样公私通用,交引铺联手抬市会大大不利于京师国库和各地官府的收入,自然不能等闲视之,故而被迫设官拨钱平市,使交引铺不得为轻重。”

“难道说事隔十年,盐钞又次被断了货市?”

一时众说纷坛,颇多猜测,最后还是议而无解,渐渐便起身散去。

直到最后一名管事也离开之后,白世非才侧首望向邓达园。

“各大冲要州府官员的变更进行得如何了?”

“已按原定计划大体完成,只个别比较棘手的职缺还需一些时日才能安置上去,不过这对朝中的权力牵制不会有过多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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