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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古意之余果老-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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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红棂不管,她只要跑,快跑。那马却还是追了上来,那人奔到辕边,伸手就交给裴红棂一个药丸,极轻地低声道:〃你们快走,如果半个时辰内能赶到临潼你们就还有希望。记着,东门小巷最深处。〃说话的是史克,他说完拨马就走。可这车怎么走得快?那史克遥遥回身道:
〃放血。〃
裴红棂也不知他所说是真是假。一咬牙,停车把那药喂给拉车的马,然后叫道:〃小稚,坐好。〃拨出头上簪子,就向那马臀上扎去。
然后,一切就如裴红棂所料的,那马惊奔而起!
路在飞逝,……夜短了,夜短了,裴红棂想:给我和小稚一个明天!
第三章孤翁接镖
那是个破败的小巷,小巷内只有一户人家。可那家人家只有一扇门,另一扇已倾颓在地。院内草高三尺,裴红棂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来这儿。
马倒在院内,这一路疾奔下来,是靠放血的效力。这是一个很残忍的办法,但裴红棂也是无奈下才如此。二炳还倒在车内,小稚乖乖地坐在车辕上,这一刻象是睡着了。院内好静好静。
裴红棂以前也到过临潼,那是和愈铮在一起。临潼地近长安,也算个小小的、但热闹的城市,她没想到临潼最繁华的东门内还有这么荒僻的一个巷子。史克为什么让她到这儿来?这是处荒宅,没有人呀!
裴红棂此时自己坐在院门口的石阶上。她怔怔地望着院内的正厅。正厅的门也半掩着,里面家俱大半破烂,厅前的廊柱上刻了一副对联,那字迹不象是熟手工匠刻的,倒象被什么人用刀子硬镌出来的。裴红棂只觉那字迹硬胳膊硬腿,看着硌人。
字迹书写的却是这样两句话:毕生寒窘千钟醉廿门孤寡半肩挑末尾的落款是“马长喑”三个字。裴红棂愕了下,对这三个字似有印象,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只觉脑中越来越昏,越来越沉,最后忍不住靠着那一扇残破的木门睡去了。
裴红棂重醒时,首先入耳的是刷刷的扫地声。睁开眼,阳光一炸,然后她看到了那把扫帚,那把扫帚拿在一个弯着腰的老人手里,老人须发斑白,有一肩——左肩是塌的,似是受过什么伤残。这时他只用右手胳肢窝夹着扫帚,根本算不上认真地在扫院中那条小径。裴红棂没想在这荒凉的院落中还会有人,看来是个看门的院公。日影已近中午,小稚早醒了,一双眼睛正眨巴眨巴地看着那个老人。
二炳也醒了,和小稚拿的有干粮在吃。那个老人一会扫完地,走进灶屋内,拎了一大壶开水出来,他指了指院中的一张石桌和仅剩的三个石凳,示意裴红棂去坐。
裴红棂全身酸软,却仍不失礼数,谢了后去凳上坐了。那老人拿了三个大碗,一人给他们冲了一碗菊花茶,他自己木着脸和裴红棂与小稚在石桌边坐了。
裴红棂看着那干了的野菊花在水中慢慢开放起来,坐在这个院中,心里觉得真是恍非人世。如果可能,只要让她和小稚活下去,只要上天给她们一线之机,她情愿和小稚在哪怕这么荒凉的一个院落永远住下去。——她开口时才觉出自己喉咙又肿又痛,她就肿着声音问:“老伯,这儿的主人呢?”
老头儿摇了摇头,原来他是哑的,他用手里的一个竹棍在地上写道:“死了。
——请喝茶。”
裴红棂领情地笑笑。这院,这茶,这老人,在如此狼狈的逃亡中,几乎给了她一种荒唐顿悟的感觉。是生活要告诉她什么吗,为什么不明说?她怔怔地坐在那里,不知不觉过了一个时辰,把这些天经历的一桩一桩想起。……愈铮死后那铁青的下腭,是她一点一点地给他修了最后一次胡子……白帏间小稚半懂不懂地哭晕过去…
…伏在锦缎上的猫皮曾是那么喵喵叫着的阿菲……阿婶的血与青菜,刺眼的颜色啊……遣散家人时他们悲苦的脸……还有,铁箱……长安悦……
她的泪滴了下来。这阳光……不,这旧事,真的真的让她承受不来。
在长安悦那么精壮的镖头面前,在二炳那样的孤忠面前,在沿途的惊骇面前…
…裴红棂都没有软弱。但,这院落,这阳光,这石桌旁的一老一小,却禁不住让她悲从中来。好倥偬好无涯的一场生啊,她忽然有一种什么都抓不住,抓不住的感觉。
我们是被追杀的一对母子——以前可以为我们遮风挡雨的那个人走了——当一切不再——我、我、我,如何能坚持下来?
老人这时在地上划了两个字:“说吧。”
裴红棂愣愣地望着那老人岁月苍桑的脸,她从没有对人倾述的习惯,除了愈铮。
但这时她仿佛被催眠了一样,忽然开始想说,然后木木地就开始诉说自己的经历,仿佛在讲着一场别人的事、别人的噩梦,丈夫的死、灭门的报复、孤存的香火、长安悦的背弃、连《肝胆录》这样隐秘的关键她都忍不住透露出一点来。她越说越激动,故事中的人和叙述的人慢慢重合在一起,一丝灵气与不甘复活了过来——不:
我——不——甘——心!裴红棂想:我不甘心!凭什么我就注定与小稚在这场逃亡中陈尸荒野,苍天有眼呀!苍天有眼!
一抹激动的红色重抹在她的颊上,她忽然站起身,道:“老伯,多谢。”
然后她牵起小稚的手:“稚,咱们该走了。”
那匹马多少也算歇过点劲儿来。二炳把它重新套起,裴红棂与小稚重到了车边,车子就要吱吱呀呀地重新驶出院门,忽听那院中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别走。”
“这趟镖——”
“——我接了。”
裴红棂一愕,以为自己听错了。回过头,阳光院落内,只有那么一个须发萧白的老人。她苦笑了下,自己是太渴望有人帮忙了,所以才会幻听,这么想着她便要转头。
那个老人忽以竹杖敲了敲地,裴红棂一愕,只见他用竹杖向厅前草深处指去,那里似斜陈着一块什么东西,象是牌匾,在草丛中斜斜地露出一角来。裴红棂狐疑地走过去,轻轻分开杂草,要看看那是什么,然后就见到一个黑黝黝好旧好旧的牌匾。上面漆裂了,几个金字更是脱落了许多,但认真看去,还是可以认出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威正镖局”!
“威正镖局”?
——裴红棂一愕,恍恍惚惚似有印象。努力回忆,恍忽就似回到了四岁的时候:那时候她已记事了,是裴尚书家中的小千金,那年她生日,远在襄阳的姥姥给她送来了礼物,当时那押送礼物的似乎就是‘威正镖局’的趟子手,他们的镖旗黑里飞金,字很好看,裴尚书工于书法,当时还夸了,所以裴红棂都还记得,她记得这是二十五年前长安城中最有名的镖局,局里的师傅的武功在城中都是传说。
可这块匾,和匾上的字,却怎么会让她二十五年后在长安外之百来里处的临潼、一个荒僻的小院中发现?
——威正镖局?
那个老人这时开口说话了“我就是镖局的局主兼总镖头余孟——余果老。”
“你这趟镖,我接了。”
裴红棂愕倒——什么叫英雄?是否你统辖九卫,名振一方就是英雄?是否你杀人百万,伏尸九姓就算英雄?是否你欺压良善,把自己的骄傲高压在别人的人格上就是英雄?
不是,英雄是一种冷静的承诺,是在这个荒沉的世界中拼尽全力后的一点大智大勇与救赎,英雄、是来自——被侮辱与被损害!
所以二十五年后,那个当年的老镖头会说:“这趟镖,我接了。”
御使埋骨,红颜流落。
小稚命悬,衰翁接镖。
——就在裴红棂想着这些时。那个余老人忽端起一个粗瓷大碗来。他喝了口该已凉了的水,目光中却冒着热气:“余果老矣?余果老矣?——是不是我余果老果然老了,劫镖的人都敢跟到我局子里来了!”
他一语落地,裴红棂就一惊,然后听到院门一忽闪,身边草丛中就有了人潜行的声音、房上房瓦在响、灶间厨下几只老鼠叫了起来、一只蝙蝠居然大白天从屋梁上冲出,余老人已笑道:“对付肖御使一人的孤寡,东密居然出动‘五牲五刹’五个截杀高手,不觉得太小题大做了吗?”
已有一个尖声先在草中、后在墙上、攸忽又转到院门外闪烁不定地道:“不是小题,嘿嘿、怎么是小题?那肖愈铮临死前留有一册书,痛陈奸党,死也要搅乱朝廷和江湖。他把他手里把握的他那一派的朝廷重臣与江湖侠道的交流密件《肝胆录》传了下来。他这婆娘胆子也大,我们吓了她三次了还没把东西诈过来,她还有本事几乎搬出长安悦出手,怎么能算小题大做?”
另有一人尖声道:“余老儿,你既知是‘东密’的事,识相的话就别插手,我们卖你面子,等她出了你这门再动手,如何?”
裴红棂望向余果老,只见他脸上阴晴不定。半晌只见他一挥手:“对不起,肖夫人,你们走出这门吧。”
裴红棂只觉心中响起一种绝望的破碎声,但她不甘心求人,反昂起头,牵着小稚,叫二炳套起车,一起走出院门。她才一出院门,就听到门在后面关上的声音,她心里一声冷笑,然后就先听到一声茶碗响。她一惊,小稚的手也在她的手里一抖,然后种种声音从院内发作出来。锅声、碗声、石凳滚地声、牌匾落地声、老鼠声、猪哼声、惨笑声,种种声中,一个声人道:“余老儿,你好不要脸。”
余老人却朗笑道:“我叫肖夫人出去,可没说,你们也可以出去。”
裴红棂握着小稚的手一紧,心中第一次有了种暖意。她觉得小稚的手也一抖,这孩子,这些天见多了恐怖与冷漠,都在裴红棂的镇定下没有哭过。这时,一滴泪众他好看的小脸上划过,他的脸上,满是对那余老人的仰慕。
裴红棂没有管他,小稚这一次虽也是流泪,但这泪,不是软弱,而是一种温暖的信念复活的声音。
院内乒乒乓乓,风声霍霍,只听先前那尖声道:“余老儿,你偷袭”,说话人似是已吃了些亏。
余老人却笑道:“你们两个人合起来要杀一个比你们两人年纪加起来都大的老人,还跟我讲道义,我偷袭又如何?”
然后,只听“霍”的一声,裴红棂抬头,眼见院内一颗起码有二十年树龄的榆树倒了,轰然声中,有惨叫响起。裴红棂心头一紧,已分不清是谁的声音其实时间不长,但她觉得已过了好久好久。她终于忍不住推开院门,就见院中,余老人无比高大地拿着一把三尺大刀站着,她的眼前却黑影一晃,是两个人影翻墙而去。老人面前地上,留下了一条白白的人的手臂。
裴红棂望着那老人,老人也望着裴红棂,都要看看当此景况对方是什么反应,然后,忽然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他们虽然白发红颜,年龄阅历都相去甚远,但心中,却觉得彼此骨中都有同样的一丝果敢和一种侠慨。
小稚推开另一扇门从裴红棂裙侧钻了出来,他看了现场一眼,就欢呼道:“呀——!!!”
余老人也纵声大笑:“肖夫人,老夫说接你的镖,你多半还以为是‘寿星公上吊——找着死’吧,现在看看我余果老果然老矣?”
笑罢,他又仰天一声哈哈,如一声晴空霹雳般:“余果老矣?余果老矣?!”
第四章惨日
那日的余果老头笑完了就是大咳。他果然老了……裴红棂一叹……但他也还好小。有一种人,心里有一处地方,几乎是永永远远长不大的。
就象余果老现在的大咳一样。他正坐在车辕上,人显得瘦瘦小小,一头白发在风中萧然散乱。他蜷着一条腿、因为风湿,他的眼也混浊了,这时头正一点一点地打着嘻睡。
还是二炳赶车,车行在临潼以东十五里的地方,再往前就是潼关了,那是个险要所在。
车上还插着一把旧旧的镖旗,旗上写了四个字:〃威正镖局〃,和那字体的飞扬虬劲相反,护镖的老人未免显得荒凉可笑。
这是一个人的镖局。
局主,总镖头,镖师,趟子手,都是他一个人。可〃威正镖局〃二十五年前还号称〃天下第一镖〃。
为什么?为什么?现在只剩下一个衰年老者独撑着这面旧旗?
裴红棂看着车两旁的山势,越来越险,可能是为了逃避〃五牲刹〃,余老人未过潼关,而是岔上了一条荒僻小路。车每一刻都在左摇右晃,和裴红棂此刻的心绪一样。
记得昨天,她还问过:〃五牲刹是什么人?〃
余果老收起他那把大关刀,轻咳道:〃他们是东密的人。〃〃东密也就是密宗东支,自汉代传入,这近二十年他们发展极快,但没有人知道他们真正的内幕,如果说还有人知情,那尊夫可能算唯得的一个。〃〃我听说肖御使这十年来一直就在追查东密的事,至于详情如何,外人就不得而知了。似乎他们和朝廷上有一股势力暗相勾结已久,其中大有阴谋。也听说东密早已恨肖御使入骨,为什么一直没有暗杀他,倒也颇令我奇怪。据说,东密是顾忌一个人的存在。〃〃但肖御使一走,他们与那个人的约定自然解除。可能最让他们放心不下的就是肖御使掌据的内幕和你昨日所提的《肝胆录》,所以、他们必要逼你交出而后快的。〃五牲刹〃就是东密负责执行截杀任务的五个杀手,分别为〃马刹〃罗虎,〃犬刹〃费严,〃羊刹〃张天翅,〃猪刹〃朱正,〃牛刹〃高罗。〃〃他们都是艺出西密,后来才投入东密的。西密原属藏传佛教,他们有一套秘密的仪式,名为〃天葬〃,据说他们的工夫就由此习来。这门工夫和佛法,风俗有关,专以消解万物尸体为事,但中原人见了不免惊骇。适才来袭的,如果我看的不错,就是〃马刹〃罗虎与〃牛刹〃高罗两人。〃〃我诱敌成功,留下了高罗一臂,但他们绝对不会甘心。所以我估计,这镖他们今日劫定了。〃正说着,忽听有个人在左侧哑着嗓子唱起来:〃……只见他手持刀器将咱觑,嘘得我战扑速魂归地府。登时间满地血模糊,碎分张骨肉皮肤。尖刀儿割下薄刀儿切,官秤称来私秤上估。应捕人在旁边觑,张弹压先抬了膊项,李弓兵强要了胸脯……〃这本是一套北曲,名唤〃牛诉冤〃,写耕牛被宰的惨况。猛地里在这个时候空旷旷地山谷里嚷了起来,听得人不由牙根发酸。
余果老面色一变,喝道:〃快走!〃说着已从二炳手里夺过缰,鞭梢一扬,山谷里就〃啪〃地传出一声脆响,拉车的牲口闪电般朝前窜去……余果老出临潼前已换了牲口。那牲口跑得好快,但就是这么快,也逃不过车两边的声音直钻进车厢。
只听牛叫、马叫、羊叫、狗叫、猪叫,都似被屠宰的声音,声声传来,其间还有利刃过骨、爷头猛剁的杂声,小稚一听都吓得变了脸。
那余果老亲掌缰绳,对这条路竟似极熟,狂奔一刻,猛地一带左缰,那牲口就转进左边一个山谷,奔至谷内,余果老单手一勒,那牲口应声而止,余果老疾道:
〃下车。〃
裴红棂行动也变得利索起来,她抱着小稚,猛地一跃,就跃到一棵老树之上。
她问孩子道:〃怕不怕。〃
小稚摇摇头。余果老也已跃下,却把裴红棂引到一棵树后,交给她一把匕首,从树洞中拉出好几个绳结,疾道:〃一会儿我说一声砍,你就依着次序一次砍一根。
这事很重要,切切!〃
裴红棂点点头。这还是她头一次握刀。余果老把小稚扶上树枝,自己就跃回谷中。裴红棂仔细看去,却见这山谷中居然有个小校场,她哪里知道,这里就是当年〃威正镖局〃训练年轻镖头们的地方。余果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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