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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花溅玉录-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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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慧枯槁长指蓦弹,一粒黑色的丸药恰好落进她的嘴里,连浣咳嗽着欲将药吐出去,浓臭的药味顷刻间化开弥散在空气里。
“你这孩子不识抬举,竟连公子也敢诬陷,可见是活腻味了!老婆子这里有颗灵丹妙药,能助你略复神智,倘再胡言乱语,休怪我立时催动药力取你性命!”
连浣怔怔地望着连慧,慢慢无声哽咽起来。
功名成败咫尺间,连浣败得彻底,含章宫一夕之间将她压入人间地狱,自此后她惟有炼火可偎严寒可依,她已从高高的天上摔了下来,摔得粉身碎骨。
身入含章宫,进不得柔兰阁,你只有死路一条。
连真姑姑的话犹响耳边,只有我心里清楚,娴月殿并非我的目标,柔兰阁也不是。眼前端坐华宇的男子,惟有他,才是一切!
“差不多,正戏也该开场了。”从高台之上传来清越声音,公子兰优雅地扬起手,如水长袖扫过月帘。
帘影纷乱,辉光斜映。
“娴月殿选主乃是含章宫中的盛事,流矽,你去将两位贵人请来,共赏此佳景。”公子兰的唇边盈笑,口吻透着淡淡的嘲讽。
流矽领命而去,连慧坐在椅中不断咳嗽,连心递上一只药丸,她接过后掐开蜡封,掼进口中。
“百草堂主上平日操劳,还须多保养身子。”公子兰朝连慧投去关怀的一瞥,续道,“今日选主,凡能者皆可一展才学,谁于含章宫有极大裨益,这娴月殿便以此人为主。”
我退后几步,将身形隐入人群,冷眼环视身周。有人眼中透出跃跃欲试的神情,有人自觉无力夺主满脸遗恨,有人看不出心思高深莫测。连真姑姑的眉目低垂,一双眼盯着殿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连慧坐在椅中,老神在在,似乎对选主之事漠不关心,可眼神却时不时飘到连心的身上。
流矽很快回转,进殿时身后跟着两队卫护,各穿红黑双色护甲,一眼望去泾渭分明,显然是公子容和公子荻的先头军。
宫绸羽缎簌声漫响,殿外一抹红影远行而来,不一刻工夫走进娴月殿中。冥蓝灯火自公子容的脸前闪过,他身上所穿茜素红衣随风挽动,在身后飘起悠扬的弧度。
华容公子走到檀木阶旁,择椅落坐,公子荻紧跟着满脸嬉笑地迈进殿来。小屁孩边走边停,目光四处游移,我心知不妙闪身欲躲,却被他一眼捉到形迹,冲我眨了眨眼。
我偏过头,对他视而不见,他怔了下,随即在嘴边咧出个欲盖弥彰的笑容:“今日公子兰请本公子前来,想是又有好戏可看?”
他在戏谑声中朝上望去,公子兰眉峰若蹙,唇边浅笑连连:“今日娴月殿遴选新主,殿上人皆有资格争选,我想请两位公子做个见证。”
公子荻一副惟恐天下不乱的张狂样,挤眉弄眼问道:“哦?这么说来,我和华容公子倒是有幸,只不知怎么个选法?”
“很简单,今日有才者尽可展其绝学,如能一举折服众人,娴月殿便以此人为主。”
透过幽蓝的灯火,我总觉公子兰的笑容尽显诡秘。他的目光环视大殿,忽地落入我的眼中,我心头一悸,慢慢垂首不敢再看。他的眼底藏了两团火,燎过我的心间,我眉心的朱砂痣隐隐作痛,似被他的视线洞穿。
“妙!那本公子就等着看好戏了,但愿不会令人失望。”公子荻拍手称快,又对我迅捷地眨眨眼。
小屁孩,摆明想害我!
我咬牙切齿,趁众人不备冲他做个鬼脸,他嘿嘿一笑,转头不再看我。
娴月殿中静谧无声,无一人站出来展才。
连真姑姑老僧入定,对眼前一切恍如不闻,连慧淡淡笑着,手指有节奏地敲击在木几上,连心站在她的身后,宛如泥胎连眼皮都不抬。公子兰高坐雁翅榻,无声无息。华容公子从进殿开始便未曾开口说过一言,此刻更是无语。惟独小屁孩时不时和身边人说两句,又看看大殿中的宫人们。
见无人打破僵局,流矽沉吟片刻迈步走到阶前,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在她的身上。
流矽盈盈朝上一拜,朗声说道:“今日娴月殿选主,冼觞阁特备美酒奉上,以添贵客雅兴。”
话音落,立刻有宫人走上前,为公子容和公子荻斟上苏合香酒。公子容端起金樽浅酌了口,而公子荻将酒凑到鼻下闻了闻,一口喝了个干净。
我眼看他们以极优雅的姿态喝掉了那两杯‘苏合香丸洗脚水’,憋笑不敢出声,但不知那滋味是否足够香馥浓郁呢……
宫人退下后,流矽缓缓开口:“我自知微薄,今日献丑了。”
她干脆利落表明心意,引来不少人惊呼,她也不在意,命人架起一张幕布,抬来那只雕刻山水的木箱。
箱盖打开,流矽从里面捡出几样皮偶,殿中灯火蓦地全部暗了下去,只在幕前亮起数盏清烛。
白布微光,她支起美人皮做的三只偶人,偶人脚下放着两只桃子,一切调停已毕,从长殿的纱帐后传来鼓点声。
咚!
一只偶人捡起桃子。
咚咚!
第二个偶人捡起另一只桃子。
咚咚咚!
第三个偶人登场,环顾脚下,空无一物。
咚咚咚咚!
鼓点连响,却是那两只桃子各有大小,手握桃子的偶人互相指责起来。
咚咚!
无桃的偶人默立一旁,冷眼看着那相争的二人。
咚咚咚!
手拿小桃的偶人掏出一柄匕首。
咚!咚!咚!
那偶人随着鼓点的节奏,先是缓步向前,忽然合身扑向手拿大桃的偶人。
咚——!
鼓声急响,却是那手握大桃的偶人颓然倒地,而小桃主人取走他的大桃。
咚!咚!
无桃偶人抽出随身长剑,趁那小桃主人疏神之际,一剑将其刺死。
咚!
地上两只桃子,偶人却呆怔地看着已死同伴。
咚!
它举起手中利剑,刺向自己胸膛。
咚咚!
清风漫过,偶人消失,两只桃子却还留在原地。
鼓声终于止歇,鲛人灯火逐渐转亮,待众人回神时,殿心中早已空无一物,只流矽一人凝立。
公子兰脸上未见动静,公子容视若无睹,只有公子荻拍着手掌,饶有兴致地问道:“敢问这演的是哪出戏?可有名字?”
流矽恭敬回道:“有,这出戏的名目就叫做两桃杀三士。”
“不错,不错!好一个两桃杀三士,让人一目了然。”公子荻嘴里说着,眼角目光似有意无意地扫过我,“以两桃而挑动天下群雄纷争,最后落得一败涂地,可谓寓意深远,让本公子很长见识啊。”
我垂头尽量装作不在意,流矽争位心切,终于被激出手。在座其他人也许未必看出其中深意,可公子兰定然深有触动。
当年竹林中,我曾慎重问过他是否会后悔,二十年弹指瞬息,韶华不再。
两桃杀三士,是他亲手葬送了过去,还有那个翩跹在凤凰木下的少女。
他是否曾经后悔,是否曾在午夜梦回暗自叹息?
当日在冼觞阁中,我为流矽讲了这个典故,她今日娴月殿争主,自会选用这场戏以彰显自己见识深远。
人算不如天算,连真并无心争逐娴月殿,我为她备下的棋子再无用处,只盼过了今日,能劝得姑姑放君亦清出宫去。
正凝神思索,连真踱步到殿心中央,良久未发一语。不明她此举是何用意,我心中□,难道……她还是有心娴月殿?刚才不过做个幌子给连慧看?
心头如被钟撞,脑袋跟着嗡嗡乱响,我看着姑姑轻启朱唇,缓缓说道:“冼觞阁主上好一出精心之作,今日我也没什么才学可展。但想咱家公子生辰,能蒙东皋贵人迢迢来贺,故此特为贵人备下回礼,还望贵人不弃。”
公子荻挑眉而笑,说道:“旁人要送礼给我,本公子是从来不弃的,但不知是何物啊?”
姑姑双掌轻拍数下,殿外走进一人。
春雨润无声
第二十四章
红楼隔雨相望冷,
珠箔飘灯独自归。
君亦清长身玉立,步履矫捷踱进殿来,脸上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期待和兴奋。
少年自以为走入神仙梦境,却不知这梦背后的险恶。
自他走进大殿,我立刻闭紧双眼不忍再看,却还是难以控制地睁开眼,盯着他的身影。他茫然环顾大殿,目光对上我的视线后,挽唇一笑。
我不知心中是何滋味,是酸是涩,是苦是痛,翻滚纠结在胸口,铺天盖地的悔恨羞愧将我埋进泥沼,沾染一身污秽。
君亦清俊俏的容颜上闪烁的笑容刺伤了我的眼,在我心中划下血痕。我咬紧唇,强迫自己面对眼前的一切,这是我种下的因,就该我自食其果。
我怔怔地看着他,将浓腥的唇血吞进口中。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
一遍又一遍地在心底告诉自己,茫然看他跪拜,看他抬头,看他满脸错愕,看他缓步走到公子荻的身后。
再一恍神,视线撞入公子荻若有所思的眼中,我回眸望向雁翅榻上,公子兰的眉目隐藏在华宇深处。
娴月殿冰冷清寒,我浑身颤抖,终于被这寒气所伤。
连真的目光如冰刀刺在我的脸上,边笑边说:“我力荐百草堂连心姑娘入主娴月殿,醒月神桑,荣耀含章!”
连慧双眼中精光乍现,满意颔首,连心站在她的身后,一副漠然淡定模样。
醒月神桑,醒月神桑……
连真姑姑为连心入主娴月殿,将君亦清当作筹码献给东皋简荻,公子兰借我之手除小谢,杀连汀,今日娴月殿中众人再度剪除连浣,一切尽在他们的算计之内。
这一场戏中戏,姑姑演得却比我好!
他们,才是只手遮天指掌乾坤的纵棋人,却将我恣意耍弄!
连浣只有一语说对了,他们正在看着我如何死法!
我恨自己身无双翼,不能飞出这场华丽虚伪的神仙梦境,含章宫是天下人的向往,却并非我的归宿。
我款步而出,昂首挺胸走到殿心正中。公子兰的目光牢牢锁住我的眉心,我不知他此刻在想什么,或许,他是想嘲笑我的不自量力吧。
抬头迎上他的视线,他眸中未及掩饰的彷徨,恰落入我的眼中。他如逃一般地敛下眼帘,长长的睫羽遮去了满怀心绪。
他这是……在怕吗?
他在怕什么?为何平日里盈笑的唇角,现下却又紧紧抿住?
公子兰轻抬手臂,犹豫了片刻,终又无力地垂了下去,他的手指收紧又放开,如此反复不断。
高高在上的醒月公子,原来也有失态的时刻。
我淡然一笑,缓缓说道:“不语今日愿为含章宫祈福,为醒月降万世福泽。”
话音刚落,殿上众人惊呼起来,每个人脸上皆是难以信服的神色,直将我看作是自说自话的疯子。我也不辩解,浅笑中转身朝娴月殿外走去。
白璧石坊矗立在云曦之间,日光倾洒在殿前广场上。
我走到偌大的广场正中,停步转身,面对巍峨的娴月殿,反手从袖中取出一朵皓白兰花。和风轻抚,白兰花瓣微颤,从花蕊中盈盈腾起一缕烟气,袅娜冲天而去。
殿宇门前,公子兰缓步而出,衣袂翩跹在淡薄云曦下,金冠俊颜,美若天人。他的目光与我相触,仿佛凝结了万语千言,却化作无声地凝望。
我轻捻花蕊数下,空气中逐渐弥漫起醉人的浓香。不知是谁闻到香气,大喊了一声“天心兰天下第一香!”
连慧黑着脸喝道:“花不语,你怎可随意动用含章宫至宝!?”
我唇边冷笑,这天心兰何时成了含章宫至宝?老太婆无非是怕我风头胜过连心,夺了娴月殿的位子。
香气由浓转淡,最终再无一丝馨香气味,白日高悬,流云寂静,却是一点动静也无。
人群中响起一声嗤笑,有人口含讥讽,学着我的样子高喊我等也愿为醒月降万世福泽。我一一审视过众人的面容,有讥刺,有轻蔑,有雀跃,也有幸灾乐祸,各怀心思,精彩纷呈。
他们必定当我疯了,为了娴月殿中那座雁翅榻,为了博得公子兰的青睐,站在这九重宫阁之上满口胡言。
我想我确是疯了,从我走进这座宫殿的那天起,我便已经失了心志,泯灭了良心。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所求不过一隅存身之处而已。
这样想,这样做,错了吗……
嗤笑越发冗杂,远天蓦地响起阵阵骚动,将众人的喧嚣声盖了过去。一刹之间,千余只翠羽闻香鸟幕天席地而来。
苍穹如披翠盖,万羽齐飞,绿翎红尾缀满天际。殿外的宫人们齐声惊叫,纷纷指着天上的鸟雀悚然动容。兰花散落,碎了一地花絮,无数飞羽从天空陨落,铺散了殿前众人满头满肩。
我收回凝望天际的目光,瞬间投向公子兰,他怔忪地站在廊下,神色间诡异难明,再不是一如既往的冰封容颜。
视线掠过公子兰,落在一旁的公子荻脸畔,他的唇边透出无比兴奋的笑容,望着我的眸光专注而热切。
“醒月昌盛,神女飞天,百羽朝祥,万民归心!!”
一人话音落,无数人同时高喊此句,刹时间含章宫所有宫人跪伏于地,恭敬朝天叩头。
我也跪下身去,正对公子兰叩拜,口中大声念道:“月朗星稀,百羽朝祥,山不遮日,水不漫疆,醒月昌盛,天下归心!”
万束流光闪烁,照耀在公子兰的身上,他微微扬起头上的金冠,皓玉容颜浮起帝君般威严睥睨的神态。
我缓缓起身,逆风而立,站在斑斓光海中与他遥相对望。朔风将我挽在臂间的飞纱曳入长空,红衣黑绫,眉心的朱砂痣殷红胜血。
公子兰踏出殿廊,走入日华辉光中,层层光晕笼罩在他的身周,他停步在我身前一尺处,双目紧扣在我的脸上。
“天下第一香,好手段,花不语。”
我低头看着脚前陨落一地的散碎花屑,淡淡一笑:“天心兰天下第一香,今日始展风采。公子,多谢你当日馈花制香。”
他看我半晌,目光流转间露出决然:“今日之后,含章宫再容不得你,丫头,这也在你的算计之内吗?”
我垂眉敛目,恭敬答道:“不语今日为公子登天再建阶石,过了今日,含章宫里也不会再有公子兰。”
“……那么,且看这戏接下来该如何收场吧。”他退后一步,任我裣衽下拜。
再度起身时,我仰头看向苍穹。昨日傍晚紫霞浓炽,此时天上阳光清朗,并没有下雨的迹象。
苍穹如泓,碧蓝如洗,我捏紧了双手望天静待。这一刻,我便赌上性命不要,成败与否,只看天意!
“碧华映日,雨润含章,昌我醒月,神女降世。”
轻声念完十六个字,漫过广场卷来一阵狂风,将众人的衣裙掀动。风势狂烈,顷刻间从天空落下细密的雨丝,雨落无声,淋漓酣畅。
我和公子兰无言地凝立在雨中,他肩头单薄的白衫很快被雨打湿。
人群中忽然有人高喊了声:“虹雨!”
我转头,望向白石牌坊后的远天,一道彩虹横架在天际之上,这竟是场难得一见的虹雨。
耳畔蓦地响起公子兰轻柔的嗓音,他此刻贴在我的身侧,淡淡说了几个字:“我等了这么多年,就等来了这个结果?”
我不知该回他什么,怔怔看着落雨。
嘈杂的脚步声渐渐聚拢在我和公子兰周围,眼前晃过连真姑姑的脸,连慧的脸,还有简荻那张自始至终都在笑的脸。
连慧颤巍巍地跪到地上,对公子兰恭敬说道:“神女降世,昌我醒月!此时天现虹雨,定是寓意神明荫庇我醒月国的福兆!”
“想不到含章宫中竟能迎来神女福泽,真是天大的喜事啊!”连真姑姑欢天喜地说着,看我的目光中隐隐藏着几分忧色。
什么是天意,什么是事在人为?
神话,也不过是有心人捏造的玩笑罢了。
镜月湖畔,夜风清凉,流萤漫溢,一弯新月正映在湖面上。
娴月殿选主,神女奇迹临世,我力荐百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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