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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鳞-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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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洪闵文心周纳,扬声一笑:“仙使不过一句笑言,秦兄何必当真。此次外有大敌,我们还需和衷共济,切不可自生嫌隙,徒叫他人看了笑话。”众人纷纷颔首,朴游劝解最力,舱中才渐渐活泛过来。
秦简老大不情愿,冷声道:“那驻兵各船一事又待如何?”
众位使节包括王实之,都不愿仙宗驻兵。毕竟事涉国家体面,朝中监察诸道逮到机会,往御前参上一本,可吃不了兜着走。众人也都是老油子,事既至此,焉不知秦简以退为进,是要推掉这一“好意”,因此顺水推舟,一边暗赞谡下子弟了得。
扶湘碍于群情,只好说道:“既然如此,驻兵之事暂且不提。只是诸位务必约束从属,切勿在船上养劳什子鸥鸟,又或沿途扔下浮标之类玩意儿,若被察知,诸位也逃脱不了干系。每夜申时之后,闲杂人等不得出舱。”她目光一寒,显是心中愤懑,竟暗运神通,盯住那回复散漫的谡下使节。
众人诺诺相应,草草用毕午餐,先后告辞离去。
秦简仍回到闽越福船,洪闵见识到他手段,更是曲意结交攀附。船队经过短暂歇息,又升帆起航,此番仍是羽飙号打头,另两艘战舰则压后。鸥鸟但凡低空掠过,立被仙宗甲士射杀,以至远远飞离,不敢须臾近身。而诸船所弃杂物,也被一一捞起,一片菜叶也不放过。
秦简靠在罗圈椅上,意态慵懒:“这群家伙精神劲儿挺足,难道他们一晚上都守着?”
洪闵嘿然一笑:“法子虽然笨,但挺管用的。孤海之上要外通消息,无非信鸽、浮标两途。只是恶蛟船队隔绝于海,真能有那么大手腕,在诸国使节中安插眼线?”
秦简望他一眼:“中原汹汹,多是你我这样的志士,岂会没人暗中支持恶蛟。不过老洪你且放心,谡下与此事决无瓜葛。”
洪闵避开目光,笑道:“我岂会信不过秦兄!不过仙宗这一改道,消息若不传出,恶蛟船队能不扑空!按照航程,明日下午便要过怒鹏礁。”
秦简无所谓道:“这就不是你我要操心的了。中原能人志士辈出,自有瞒天手段。”
洪闵眼睛一亮,迫切问道:“有什么手段?”
“若非知你根底,定以为你就是那内应。”秦简微微一笑。洪闵脸上一紧,忙道:“秦兄不可妄言,你我玩笑还罢,若传将出去,兄弟怕没命再去清河坊了。”
秦简眯起眼睛,大堪玩味地看着他:“仙宗若真是改道还罢,就怕它另藏伏笔。今日我一踏上羽飙号,就觉得另有玄机,似乎有高手隐藏其间。所以这内应打探航线还在其次,首要的是查清仙宗实力。”
“方才秦兄屡次挑衅,便是为此?”洪闵恍然大悟,以秦简行事风格,当不致如此锋芒毕露才对。
秦简操起茶盏,仔细吹开茶沫,呷了一口。洪闵突然打个冷战,这年轻人心机何等之深,只怕羽飙号上人,都以为他是不忿仙宗,才有此等作为。
一时顶舱陷入沉寂,两人静静对坐,一人意态悠远,好整以暇;一人战战兢兢,念头翻涌。正此时,楼梯上响起步履声,一仆役上来禀道:“齐田国使节派人来请秦大人,说是有紧急要事,需立刻过去一遭。”
秦简倏地站起,问道:“有没有说何事?”那仆役摇头:“没有明说,但看那人神态急切,怕真是不容耽搁。”
秦简向洪闵告罪失陪,匆匆往楼下行去。
三、用间
齐田座船的主舱厢房外,秦简眼疾手快,接过一件翻转抛掷的青花瓷器。旋即听到燕荪的尖骂:“你低着脑袋作甚!别以为装泥塑木雕,就可以把这事揭过。方才羽飙号上,不是伶牙俐齿么,尽帮着别人欺负你老婆!你这个死没用的,还算男人么!”
秦简透过门缝,看见燕荪双手叉腰,俨然泼妇姿态,而朴游脑袋低悬,像个犯错的孩子,默默承受着河东狮的怒火。他登时大为尴尬,进退不是,以自己外人身份,如何也掺合不到别人家务。
朴游眼光锐利,看到门外的秦简,登时如遇救星:“小秦,你如何来了,有要紧事情么?”一边打着眼色,疾疾迎将上去。
秦简也是玲珑心思,低咳几声:“老洪船上的酒味道太淡,只适合南人性子,我来你这儿拿几壶。”他若无其事地入屋,将青花瓷器放到桌上,“燕荪,还要请你发发慈悲,老朴可做不了主,我已向老洪夸下海口,说你府上藏酒如何劲道醇厚。”
燕荪怒气未歇,冷哼道:“就知道喝!迟早有一天,要泡死在黄汤里。”话虽如此,还是取出一串铜匙,迎面扔给朴游。
朴游如蒙大赦,忙不迭退出屋外:“小秦,你陪燕荪稍坐,我去去就来。”竟不辨方向,险些撞在门柱上。
俟步声去远,秦简低叹一声:“何苦来着,燕荪?”
燕荪目光明亮,款款上前:“若非如此,你肯来见我么?你倒是铁石心肠,远避到别国舰船上,好象我多讨人厌一般。在谡下的时候,你一刻见不着我,就失了魂儿,如今真是长进了。”
秦简头痛不已,深悔挑起话头,忙赔笑道:“燕荪,这却误会了,我避你作甚!朴游平素温文恭俭,却决非没有担当,你这话委实屈了他。”
“不要左右言他,”燕荪笑容中藏着犀利的锋芒,咄咄逼向散漫的男子,“你说不是避我,那就是今非昔比,秦简已是武道强者、谡下使节,嫌弃愚夫妇鄙陋,不愿折节下交了。”
她在“愚夫妇”三字上重重一顿,目光明亮依旧。秦简听在耳中,却觉薄快的刀子,在心里最柔弱的部位深深一锉,痛得立无血色。此次重逢之后,燕荪一直避讳着事实,而自己也尽量不提,两人心有灵犀般,仍在幻想深处,勾勒着昔时的鸳梦。
但燕荪这三个字,却把这些梦幻泡影,轰击得粉碎。秦简只觉全身瘫软,力气被抽调一空,险些站不稳步子。他终于明白当日唤出“嫂夫人”时,燕荪为何那般失态暴怒,这是何等的心痛!
燕荪见他痛苦,也知一时嘴快,不禁默然无语。两人静静对立着,海风吹动门扉,咿呀之声不绝。舱外海阔天空,是整个的自由天地,屋内的男女却深深自苦着,把自己束缚在厚厚的茧子里,不愿也无法破开。
好半晌,秦简站直身躯,笑道:“燕荪,你精心伺弄的蛊虫呢?可否给我一开眼界?”他熟知燕荪脾性,故意岔到蛊虫上,让气氛不再陷于尴尬。
燕荪果然精神一振:“早想叫你见识,就怕遭你数落!小简,八年不碰医艺,可还记得蛊术的要领?”
秦简随意答道:“如何不记得!蛊虫这玩意儿儿,虽若蚊蚋般微小,但皮壳坚硬逾铁,可钻透皮肤腠理,深入内脏骨髓。以血肉为孳养,以肌体为巢穴,卵化万千,委实凶悍不过。蛊虫类别虽繁复,都因‘启子’不同而命名。”
燕荪盈盈笑道:“还以为你过眼就忘,不料记得仔细。”
秦简嘴角一抹温柔,道:“谡下这么多年,只有和你一起的课业,学得最认真,如何能忘。说也奇怪,天生万物虽尽其强,也必予其弱。这蛊虫铜头铁壳,刀剑难击,偏偏要害处‘启子’薄如蚕翼。”
燕荪莞尔一笑,这家伙还是爱无故慨叹。蛊虫浑身坚硬,只有一处凹眼,脆薄如蚕翼,其吸食血液,便全赖此器官。若要医治蛊祸,无论汤药、针灸,都难攻破皮壳,必从此处着手,才能瓦解其内脏。医艺中便将此器官命名为“启子”。蛊虫的分门别类,便是以启子部位不同,而加以区分。
燕荪从容言道:“变蛊术的要领,便是随着时辰变化,蛊虫外形不断嬗变,启子周流全身,令医者无从琢磨,因此也难以破解。早前我对你施展的,不过是外形有所变化,启子仍固定不变。”她叹口气,眼中神采逼人,“周行而不怠,衍生以无穷,这是大道所在,也是变蛊术的精髓。”
秦简在就学时,也曾接触过这一理论,只以为迹近传说,并没有留意。这就像外功臻于绝顶的高手,罩门并不能隐去,但随经络血液流动,可以不断变幻,威力可想而知。蛊虫本就凶悍无匹,唯一弱点也掩去,将何以克之?若衍生成蛊祸,更是天下生灵的覆顶之灾,即便南疆、草原之远,也难以逃脱。他眼前不由浮现出一幕景象:铺天盖地的蛊群席卷而过,将一切生灵噬为白骨,最终天穹覆盖之下,将无一寸净土。
燕荪却不理会,领着他来到碧纱橱后,在一方紫檀桌上,固定着那口玄铁蛊箱。她将盖子揭开,现出一层琉璃壁,通透可视。只见箱内也置着一颗夜明珠,五彩毫光绽放,密密麻麻的虫卵蠕动着,堆成一座沙峰,如鬼蜮般森然可怖。
秦简强忍着恶心,详细察看。燕荪却仿佛见到世间最美丽的景致,心神摇曳,不住喃喃自语着,似在赞叹造化的神奇,又像得意于自己巧夺天工的手段。
秦简眉头深锁,惊唿出声:“这不是信蛊么?”
若有内行人在场,也要一样惊讶。信蛊是蛊虫中的异数,身上并无启子,并不能《文》祸害生灵,而其躯壳《人》之强健、飞行之《书》灵动,却远超《屋》同类。因此常被医者训练,用于深山大泽之中,寻找蛊虫踪迹。燕荪竟以此蛊卵化,不是缘木求鱼么?
燕荪笑盈盈道:“早说你是半桶水!再仔细看看。”
秦简聚精会神,脸色惊疑:“看这卵虫色作森黑,隐有日角,峥嵘奇崛,莫非是……”
“正是蛊中之皇——彪蛊,”燕荪截道,“这彪蛊最为凶悍,日角峥嵘,可钻破金石,可惜启子就在腹部,很易破解。”
“你竟将皇者与废物杂交,真是奇思妙想。”秦简啧啧有声,不知是讥讽还是赞叹。
燕荪最讨厌他这口吻,冷笑道:“谡下几百年的课本都错了,信蛊并非没有启子,只不过太过微小,且游动于全身,故此难以察觉。”
秦简不以为意,笑道:“你这般诋毁,被医艺的老家伙知道,定要捉你回去,罚个面壁几年。”
燕荪懒得理会,自顾言道:“所以变蛊术的最佳母体,恰恰是所有人忽略的信蛊。令其与彪蛊杂交,只是增加凶性,扩大启子。这批卵虫已经过四次筛选,离成功只一步之遥。”
秦简笑容僵住:“你所说是真的……”
燕荪环臂于胸,斜睨着他,像高傲的女皇俯视臣子:“我十年研究之功,又遍读前人典籍,你说是真是假?”望着蛊箱内卵虫涌动,神色愈发专注,“现在卵虫即将孵化,只差最后一道鲜血饲育,这却大意不得,最好是用强者的精血,方能激其凶性。”
秦简猛退一步,警惕道:“你别打我的主意。”从前谡下的时候,燕荪便常有这样的荒唐主意,秦简有时拗不过她,偶尔也遂其所愿。
燕荪扑哧一笑:“这么多卵虫,一百个秦简也不敷用。”
秦简叹口气,凝视着她:“燕荪……”刚刚开口,却被燕荪截断,只见她笑容冷下:“若还是什么人祸甚于天灾的鬼话,就不用提了,小心我跟你翻脸!”
秦简只能苦笑:“我只是觉得你对这些小虫子太好,甚于对朴游和我了。”
燕荪喜孜孜地道:“你竟然吃醋了。”秦简登时无言以对,按下葫芦起了瓢,哪样都不是他喜欢的话茬儿。
“放心吧!我研究变蛊术,只是一己所好,并不会公诸于世,更谈不上荼毒苍生。”燕荪凝视着他,嫣然一笑,“若你还是躲着我不见,可就说不准了。”
秦简望着那如花娇靥,一时情迷意乱,竟怔怔说不出话来。
秦简走出舱房,已是傍晚申时。夕阳即将沉落海中,余晖染得天地残红,船队破开满海火烬,徐徐驶向黑暗渊深。他在舱中与燕荪闲聊,两人暌违八年,各自趣事述说不尽,虽未及暧昧私情,但彼此毫无隔阂,依稀又回到谡下情境。
秦简明知男女之情甚于玩火,但与燕荪相处,是那么的动人悱恻,以至难以自制,眼睁睁看着自己沉沦。
转过廊道,他蓦地惊“啊”出声。船头上坐着一人,迎着夕阳的余晖,背影孤独沧桑,正自举着一坛酒,往嘴里倾倒。一袭紫色衣袍猎猎乱舞,被酒渍沾湿大半,觑那侧脸轮廓,赫然正是朴游。
秦简未料他竟在此处,饶是脸皮再厚,也不禁进退无措,心中竟有种错觉,仿佛自己与燕荪偷情,被朴游捉了个正着。
正自尴尬之际,朴游回头一笑:“狂歌纵酒空度日,四海何人对夕阳。秦简,来陪我喝一坛。”他醉得脖子通红,目光却沉静如水,仍是丰神儒雅。
秦简打理心思,想要侃笑几句,平素的机灵劲儿却消散一空,只好相对而坐,默默拍开一坛酒。却听朴游笑道:“我素日不喜豪放词句,今天在这里喝着寡酒,却想起这两句,也算颇为应景。”
秦简仰头喝了一口,笑道:“我在舱里候你半日,总不见来,原是在这偷喝美酒。燕荪平日管得如此严么?”
朴游避而不答,望着远处深黑的海面,突然问道:“秦简,你说此次出海吉凶如何?三大险境、恶蛟船队,动辄就是粉身碎骨。”
秦简不以为意:“休叫扶湘吓住,仙宗人就会危言耸听!就算恶蛟船队劫掠,断不会伤害到诸国使节。”
朴游搁下酒坛,神思悠远:“当年在谡下时,我曾旁听过卜艺。教习曾为我演算一卦,推断出而立之年有一灾劫,并批了一首偈语,其中有这么几句:振翼悲鸣,云龙入海,君子远水,慎之勿忘。”
秦简默念“振翼悲鸣,云龙入海”,恰恰暗合怒鹏礁、云龙滩两境,不由心子一沉,口中却嬉笑道:“谡下六艺中,最没用的就是卜艺,只能愚弄村夫俗子。老朴你好歹家学渊源,怎么信起这个。”
朴游怅然道:“当时授业的教习,就是祭酒大人。”
秦简笑容僵住,酒坛掉落在甲板上,摔了个粉碎。祭酒大人是谡下最高的存在,地位与蓬莱宗主相若,诸国君主都要以师礼事之,一身修为早臻返虚之境。饶是秦简言谈无忌,对这个近乎通神的师长,却不敢有半点不敬。
“子不语怪力乱神!况且,这偈语藏头露尾,孰知应在哪日。”秦简讪笑着道。
朴游沉静一笑:“当日祭酒大人批了三偈,都是问凶卜灾,另外两人俱应验不爽,现今只剩我了。”
秦简再拍开坛酒,扬头鲸吞一气,一振眉峰:“有我秦简在此,无论仙宗恶蛟,还是沧海怒浪,想要动你一下,都要先问问我的三尺青锋!”
朴游莞尔失笑:“仙宗恶蛟也就罢了,沧海怒浪却是你管得?一死生为妄作,齐彭殇而虚诞,秦简你这是妄执了。”
秦简皱眉道:“你口口声声不测,却置燕荪于何地?”
朴游转头眺远,夕阳正被海水吞没,最后一线光芒映射,将他置在残红如血的悲情中。只见他自若一笑:“八年前,我敢娶燕荪,便是自问她做了什么事,我都能以性命拱护。况且,我即便有不测,不是还有你么?”
秦简心思敏锐,问道:“你似乎话中有话,在打什么机锋?”
朴游却长身而起,袍袖萧然:“东曦既没,申时已至,秦简你要回去了,否则被那扶湘抓个现行,面子上须过不去。”他负手于后,缓步踱向船舱,留下秦简一人坐在船头。
望着他的背影,秦简陷入沉思,与朴游交往十年,今夕却似头次认识这个同窗。以往的印象中,他是个循规蹈矩的家伙,执两用中,儒学经世,不想有这么深藏若渊的心思。今日若不是喝了酒,想必这偈语还是闷在腹中。
燕荪呀燕荪,能娶你的男人,又岂是个懦弱无用的废物!秦简暗自叹道,一边掠起身形,从高高的桅杆上飞过。
透过层层叠叠的云帆,俯瞰破浪航行的船队,秦简心头浮上阴翳。险境绝地、仙宗恶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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