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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鳞-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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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实之苦笑道:“不妨跟两位交底,我有此举措,并非忤逆仙宗,相反是大有助益。”

秦简两人一怔,都大生不解。王实之叹道:“在下年轻时曾任翰林院编修,详细读过仙宗古法,其宰衡诸国,不恃武力之强,向以公论舆情,真正做到王者无私,是以诸国东向千年,莫不朝贡仰望。而今礼崩乐坏,蓬莱不法圣王之制,迷信诈力权术,上行下效,诸国也不敢以至诚相待。如此君臣相疑,以至局面江河日下。”

他负手于后,似在遥望蓬莱:“此次武库长老不问缘故,竟囚禁了两位,当此祭天大典之时,中外无不聚焦于此,如此倒行逆施,莫说凉了诸国拳拳之心,就连南疆、草原也会笑话。在下位秩虽卑,不敢抱朴韬晦,愿以微薄之力,匡助仙宗正本清源。”

他一番长篇大论,说得诚恳之极,最后又是一声叹息,脸皮微微发热,竟已触动衷肠。秦简释去疑惑,道:“时穷见节士,板荡知忠臣,王兄这番苦心,迟早能让仙宗明白。”

王实之拱手道:“宗主冕下圣明,必能体谅在下这番苦心。倒是秦兄为谡下使节,在下此举说到底,是与辟雍相左,还望见谅。”

秦简不比王、洪两人,颇知仙宗内幕,知他们都判断错局势,以为长老之所以一意孤行,只是兵败羞怒之故,并不知其中夹杂权谋,长老是要推诿责任,因此苦笑不已。面上却肃容道:“我最敬重的便是忠臣义士,王兄多心了。”

王实之喜道:“如此甚好。两位还请取出信物,以便在下说服诸国使节。”洪闵登时掏出印签,刷地撕下袍角盖上,递给了王实之。他此刻愧疚不已,之前对此人成见颇深,不想危急之时,倒是他古道热肠,能伸出援手。

秦简却生犹豫,当此危急之时,实是无暇理会仙宗,找出逆鳞惊天手笔,才是迫在眉睫。王实之见状叹道:“若无二位信物,单以在下拙舌,只怕无法说服诸位使节。”

洪闵闻言,神色更是可怜,像一头饿极的忠犬,眼巴巴地望着主人。秦简自失一笑,只能学样扯下袍角,盖上印签递去。

王实之深施一礼,兴冲冲道:“在下这就去办,午间就有回复。”他高兴之下,竟连方步也不迈,一路疾走,须臾消失在甬道尽头。看他的情状,仿佛被囚的是自身一般。

有了王实之的应诺,洪闵心情大宽,早餐时竟要了壶酒,胃口大开。秦简哭笑不得,忍不住打击道:“就算诸国使节联名致书,也要等到蓬莱才有用处,指不准武库长老一怒之下,海途上对我们备加刁难。”

洪闵不以为然:“几天的刁难算什么,只要最终化险为夷,不被撸了官帽,就算脱层皮也值了。”他忍不住抱怨,“秦兄,我让你搭乘座船,原是交心之举,你却先救逆鳞奸细,再通恶蛟船主,累得我身陷牢狱。这倒还罢了,眼下事有转机,你却不拣些彩头说。”秦简哑口无言,只能苦笑报之。

早餐之后,秦简面壁而坐,正要静心思虑,从头盘算各方线索。但洪闵却服了五石散一般,不停地来回走动,时不时探首窗外,像空守深闺的怨妇,企盼良人回家。

秦简半天静不下心,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拍了胖子睡穴。但仔细揣摩到中午,仍是不得要领,局势一片混沌,若非他深知眼线可靠,又或逆鳞言出必践,真要怀疑这惊天手笔是否莫须有,只是耍弄谡下和仙宗。

午餐的时候,秦简拍醒洪闵,自然又受到番抱怨。两人草草用毕,秦简方站起身,洪闵像受惊的兔子般,一溜窜到墙角,惊恐万状:“你别再点我穴道,下午就要传消息来了。”

秦简哑然失笑,见墙角摆了副棋子,因取过来摆在桌上:“反正闲着无聊,你我不如手谈一局。”洪闵将信将疑坐定,见秦简已执黑先行,啪地一子落在棋坪上。

两人都心不在焉,一局棋下得沉闷乏味,洪闵一听得脚步声,立马站起等待。但过往皆是巡逻士卒,搅得他心火欲甚。

正心焦如焚之时,秦简忽然一扫棋坪,道:“来了。”洪闵侧耳细听,却无丝毫动静,正要上前开门,却觉惊雷乍起,木门被一脚踹开,走进脸容狰狞的长老。洪闵躲避不及,险些被撞到。

“两位却有闲工夫,无怪串联诸国,意图威加蓬莱。想要获释,哼哼,门都没有!”长老一头白发张扬上指,袖中笼出一份折子,文饰典雅庄重。他单手捏着,在空中用力扬了扬,脆薄的纸片哗哗作响。

洪闵心中一紧,生怕老家伙勃然大怒下,将书信撕得粉碎,忙道:“长老请坐,此事颇有委曲,容我慢慢道来。”长老乜了他眼:“且宽心,这份文书我不会销毁,定递给宗主御揽。”

洪闵长松口气,却听长老又道:“原本你还有一线生机,如此胡作非为,须怪不得老朽心狠手辣,断了你的活路。”

洪闵温驯地赔着笑脸,一副无辜表情,心中暗自不屑:不递这份文书,他才真没有活路。

长老手一扬,立有两名武士拥进:“给洪大人备个好去处,就舱尾的耳房吧,不许他踏出一步!”不给洪闵说话机会,两名武士立刻架着他往尾舱走去。

房中只剩两人,秦简倏忽笑道:“长老准备如何处置在下呢?”

长老一扬白眉,道:“秦世兄是明白人,不会掺合这等无聊事。但为防别人找上门,这几日还请在房中静修,我自会派人守卫,不让任何人等打扰。”

秦简无所谓一笑,蓦地念头一闪,脸色突变。长老看在眼中,声音转厉:“秦世兄莫非有异议么?”

秦简有苦难言,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后果。若是海途一路禁足,自己与世隔绝,如何去查找逆鳞手段,更妄谈制止阻挠。交出信物时,他就隐约觉得不对,现在才想明白,书信一上,长老必要禁绝内外。

“在下谨遵长老钧令。”秦简迫不得以,硬着头皮道。眼下查无实证,谡下仙宗又多有隔阂,如果说出逆鳞计划,定要被武库长老嗤之以鼻。昨夜若非心中笃定,他决不愿告诉扶湘——若实有其事还罢了,无中生有的话,牵扯起来,两派难免再生波澜。

幽深静谧的舱室中,白衣女子支颐望着远海。出得怒鹏礁后,海面平坦如砥,远近都是蔚蓝一色,映衬着烈烈天光,显得呆板无奇。她似出神想着心事,一柄团扇轻悠悠摇着,薄绸裳子微微翕动。

陡然一阵嗡嗡声,打破了屋中宁静。半支开的窗牖中,一点银光迅疾钻入,盘旋数匝后,温驯地落在女子的纤手上。只见它头呈尖喙状,外壳银白,根翅强健,赫然是一只信蛊。

女子熟练地解下缚在信蛊腰间的羊肠线,一方折了多叠的纸片掉落。展开抻平之后,也只径寸大小,上面写着几行楷笔小字,端端正正,一丝不苟,却承载着凌厉杀意:遵嘱禁足秦使,谅其难生衅阻。蛊祸既发于海,可邀恶蛟再击?

女子低不可闻地叹息,脑中不禁浮起那熟悉的脸容,平素都是懒散淡定,一听到变蛊术,却板成了祭酒模样。他昨夜无故探视,定是发觉有异,幸好自己备下副箱,又是仓促一瞥,才未被他揭穿。

但这家伙的精明,自己早有领教。若任他再行查探,定是多生风波。且委屈他几日,待所图成功,再放他出来。到时蛊祸横行,他也无可奈何。谡下虽号称仙宗死敌,言行却多不一,奉行绥靖求全之策,徐图改良并存之法,中原人的血性消磨殆尽,而仙宗依然立于东海。唯有非常之法,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破灭蓬莱,中原人才能做自己的主宰。

就最后一次骗你吧!女子浅浅一笑,眉目间不胜温柔。扯过一张宣纸,裁剪下一角,刷刷写道:明日午时,云龙滩中。蛊祸既发,恶蛟东驱。吾曹不死,誓灭仙宗。

字迹刚强遒劲,透于纸背,全然不似女子所书。她折叠好之后,系在信蛊身上。望着银点没向远方,她长舒一口气:十年习成屠龙术,一朝覆灭蓬莱山!第一批蛊虫寄于尸体之内,经过十二个时辰温养,今夜定能破体而出。且以一化十,到时黑压压的蛊群横行海面,是何等壮观瑰丽的情景。

她双眉扬起,似乎穿透时空,看到了蓬莱山上哀鸿遍野的景象。

它潜伏在血液深处,聆听着宿主的唿吸韵律、心子跳动。这些原本微弱的声音,在它而言,却如雷霆霹雳般,震响得无以复加。但它安静蛰伏着,启子饱吸精血,躯壳益发银白,闪烁着金石光泽。经过一夜的温养,它已是一只成熟的蛊虫。

它是蛊群中特殊的几只,并未钻入骁天骑尸体内,而是附在船沿上,静候时机,破入了一个大秦丫环体内。它头颅锐利峥嵘,速度疾若闪电,再加上躯体细小,破入之时,宿主只是一阵锐痛,仿若蚊虫叮咬,只留下一线红痕,几难发觉。

当身体膨胀到拇指粗细,它闭合了启子,躯壳一阵银光闪烁,翅膀头颅缩入体内,通体圆滑无棱,犹如硕大的蚕茧。养蛊人一看便明,它已过了成长期,即将进入孵育期。当蚕茧再次裂开,十数只卵虫便会诞生,而母体也完成繁衍使命,就此烟消云散。

一个时辰过去,果然茧子噼啪爆响,裂开了一缝,细幼的卵虫接连钻出,足有十数条之多。它们竟不吸食鲜血,而是把坚若金石的残茧,咯嘣咯嘣地啃完。似乎得到滋润大补,身躯明显圆了一圈。

等它们饱饮精血,再度孵化成蛊,就是破体而出时。

七、惊蛊


船队穿行过茫茫海域,夜幕降临时犹不停泊,仍自张开饱满的风帆,驶向星辰照耀的征途。明日午时前,它们必须到达云龙摊,否则天险阻碍,又要隔日才能抢渡。

诸船上华灯璀璨,照得水面粼粼光亮,远近连绵里许,仿佛一条长龙潜游海中。人声喧哗至极,却是到了晚膳时分。经过几日航行,人们对海途的单调都感到厌倦,所幸给养丰足,不少使船上办起了宴会,使女和节而舞,管弦之声此起彼伏。

大秦座船在这分喧闹中,显得分外宁静,王实之乃刻板守礼之人,不喜声色靡靡,因此僚属们徒然用羡慕的目光望着他船,暗自腹诽埋怨。

侍女们四人共居一舱,用膳也在房内,菜肴还算丰盛,但大家都食不甘味。二楼最左的舱室内,剑兰用竹箸拨动着饭粒,百无聊赖地叹气:“别人船上热闹得紧,就我们守着刻板规矩,用膳一毕便熄灯就寝。”

一边的剑竹笑道:“小妮子春心动了,耐不住寂寞。”剑兰搁下筷子,就来呵她痒:“谁念念不忘谡下使节,一见到就忘乎所以,恨不得把别人一口吞下。”

剑菊笑道:“可不是,昨儿半夜起来解手,骚蹄子叫着别人名字,骇了我一跳。”剑竹脸蛋羞红,反唇相讥:“秦大人尚是孤身,我念想一番又怎样?哪像你动了齐田朴大人念头,人家可是早有妻室,据说还是头河东狮,你求为通房丫头也不可得。”

三女一番笑闹,格外精神振作,剑菊掩嘴笑道:“要说最讨厌的,就该是闽越国洪胖子,那双小眼色眯眯的,生似要把人剥光了看。”另两人心有戚戚,颔首不已。

“剑梅,你如何不说话?寻常提起洪胖子,你可是咬牙切齿。”剑竹突然问道。那剑梅应了一声,仍是恹恹无神,半趴在桌上:“昨日兴许染了风寒,一早醒来胸口烦闷,早前更觉疲倦,仿佛浑身气力被抽光似的,喘不过气来。”

剑竹用手搭她额头,讶道:“没觉得烫呀,且进些饭食,呆会儿我陪你去寻胡大夫……”话声未落,剑梅蓦地惨唿一声,捧着心子,直直向后仰倒。剑竹三女忙上前搀扶,将她挪到榻上,移过灯光一瞧,但见她脸色苍白如纸,唿吸若断若续,竟似猝死之象。

剑竹掉头奔出,叫道:“我去唤胡大夫,你们着紧守着……”却见剑菊两女置若罔闻,目光直直望向病者颈间,一副惊骇欲绝的表情。剑竹不由缓下步子,凝神细看,登时半掩娇口,一声惊叫哽在喉间。

只见剑梅腹间陡然肿胀一圈,凸起团团肉瘤,旋即波浪也似,逆冲向头颅。她今日着窄口石青褂子,脖间勒得很紧,一阵裂帛之声后,领口破成丝丝缕缕。那圈肉瘤显出原本面目,有十数团之多,大小若卵石,伸缩如活物,仿佛甲虫缓缓蠕动。透过皮肤腠理,可以清晰看到,它们步子不停,正钻向脸部头颅。

丝丝鲜血从剑梅七窍溢出,她的唿吸停了也似,浑不知身体正经受着世间最残酷的凌虐。

咚的一声,却是剑菊吃吓不住,晕厥倒地。剩下两女面面相觑,蓦然一起尖叫:“来人,快来人!”

长老正在舱中静坐,陡闻步声笃笃,有人疾疾奔来。白眉不禁一皱,此刻正值丑时,是他静修之际,早已吩咐下去,不准任何人等打扰。是谁敢无视钧令,故意犯忌?

那人来到门外,焦急喊道:“云三叩见长老,有紧急要务。”仓促之下,他仍不忘静立门外,只是声音中的惶急,却怎也遮掩不住。

长老悚然一惊:扶湘面壁之后,日常琐事都是云三负责,此刻竟亲来禀报,显见方寸已乱,莫非是敌袭再至?一股不祥预感划过,他心子无端一沉,挥袖拉开屋门。

云三快步行前,单膝跪禀:“长老,大秦、岭南、清蒙三艘使船上,俱有人无故晕厥,经随船医师诊断,应是中了蛊毒无疑。”他神色虽惶急,说话条理仍清晰,只是言及“蛊毒”二字,身躯忍不住一震。

长老如遇晴天霹雳,脑中一片空白。虽然蛊祸绝迹多年,只在史籍中看到,但那白骨千里的惨像,却随着“蛊毒”两字,穿透时间光阴,倏忽呈现在他眼前。半天他才一定神,问道:“总共几人发病,医师可曾控制住蛊毒?”

云三嗫嚅片刻,横下心答道:“目前就发现三人,已集中到大秦座船上,但医师束手无策,找不到对付法子。”长老并不意外,颔首道:“蛊毒消弭千年,甚少有人习之,海途之上,没有对路医师也不稀奇。”

云三一咬牙关,道:“岭南国张医师家学渊源,对蛊艺造诣甚深,但他医治半天,仍然不见成效。据他说,这蛊虫属于偏门奇种,一时难以查清。”

长老霍然而起:“调派十名骁天骑随行,我们这就过去。另传令下去,要武士加强巡逻戒备。”

数十盏孔明灯升到半空,错落有致,各船也燃起一切灯具,照得海面通明如昼,即便渺如蚊蚋,也无法遁迹。长老在王实之引领下,走向舰船的底舱,廊道上布满披挂整齐的武士,各自一脸紧张。

“闲杂人等都已为我疏散到他船,现在除了守卫武士,便是医师患者。”王实之低声禀道。长老看到一眼,意带赞许:到底是大秦使节,最忠于蓬莱,寻常人遇到这等事,远避还不及,哪有这般主动揽到自己身上。

推开门扉,只见宽大的舱室内,并排搁置三榻,四壁插满牛油巨蜡,照得屋中纤毫毕见。云四带着五名骁天骑,布成六合梅花阵,一旦蛊虫破出,不论往哪个方向逃逸,都能被他们一举击杀。明晃晃的灯光衬着紧张的眼神,映得屋中冰冷肃杀。

张医师来回踱步,眉头深深笼起,似遇到什么难题,百思不得其解。王实之轻咳一声,道:“张医师,这是仙宗武库长老,速来见过。”长老却一摆手:“不必讲这些虚礼,现在情况如何?可有解救之法?”

张医师忧心忡忡,躬身答道:“在下试遍各种方法,却辨别不出到底是何种蛊虫。”长老震惊道:“早在千年前,所有的蛊虫不都被获悉,并研究出破解之法了么?”

张医师答道:“蛊虫基本形态有十数种,但若加以嫁接孵化,就会有千百般变化。此次蛊虫显然是杂交过后的,只要判断出母体是哪几种,就可因症施以针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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