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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人只合江南老-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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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原谅我!”
“驸马,”母亲淡淡一笑,“没有抱怨,又哪来原谅一说?”
是的。没有抱怨。自始自终,她从未抱怨过父亲一句。也许,是因为太了解了。也许,是因为太不了解。深爱的人、枕畔之人,居然做出了让自己不敢置信的犯罪之事,该说什么呢?
我并不懂。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事,我倒宁愿自己并不懂才好。懂得,让我头痛,让我夜不能眠。理智告诉我,父亲的罪,是罪无可赦的。可是,感情又告诉我,他不应该死,他不应该死!
第一卷 七、双亡(下)
六月的一个夜晚,宫里来人将我接到了宫中。
太监直接将我带到了乾清宫。在那里,我见到了几个月未见的外公——朱元璋。
宫内并未点很多灯。昏暗的夜色下,他的背影看上去是阴暗模糊的。
“见过你父亲了?”朱元璋的声音里透出一丝疲倦。
“是。”我垂眉道。
“你母亲——”他转过身来,“现在怎样?”
我抬眼看他:“母亲此刻的煎熬,皇上心里应该很清楚。”
他默默一笑,这笑容看起来居然是凄然的:“皇上……”几个月不见,他的头发竟然又已白了许多,“你叫我皇上……小七……”他看着我,“你和你母亲一样,竟已恨我至此么?”
他语声中的凄凉打的我心中大恸,忍不住跪下道:“皇爷爷,请您赦免了我父亲的死罪吧!”
他叹道:“来不及了!”
“可是父亲现在还没有死!”我情不自禁的叫了出来,“等到他死了,一切才是真的来不及了!”
“小七,”他默然坐在龙椅上,并不看我,“你可知道朕今年几岁了?”
我并不懂他忽然说这话的意思,楞了一楞,仍是答道:“皇爷爷是前朝文宗天历元年出生的,现今已七十岁了。”
他点头道:“是的。我当皇帝,也已经有三十多年了!这许多年来,我的皇后,却有几个?”
我低头轻声回答:“一个。”
他叹道:“不错!朕唯一的皇后,就是你嫡亲的外祖母。也是你母亲的生身之母。”
黑暗的殿堂里寂静无声,只有他的声音,若有似无的轻轻回响着。
“小七,让朕给你讲个故事吧!”他的眼睛里,似乎有隐约的火焰在闪耀。那火焰中,有不舍、有怜惜、有愤怒……也有漠然。“小时候,皇爷爷家里很穷,为了吃上饱饭,放过牛、做过和尚、讨过饭,也当过强盗。我的父母、大哥、大哥的儿子,全都是我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被活活饿死的!而且死了后,还没有棺材、没有寿衣、甚至……还找不到土地下葬呀!”他顿了顿,试图平静自己因往事而愤懑起来的心情,“这些,全都是大元朝那些无良的官吏们,克扣灾粮、克扣救济,让老百姓们饿殍遍野,自己却贪得无厌!那时候,我就告诉自己,此生,绝不宽恕那些不良的贪官污吏!”
“在我是孤儿的时候,马氏嫁给了我,让我又有了家,有人给我做饭、洗衣服,嘘寒问暖。那种贫苦之中得来的幸福,我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他的脸上泛起一丝温柔的笑意,“所以,对你母亲我一直偏爱。可是现下,却偏偏是她的丈夫,成了我所痛恨的贪官污吏!”他的语气沉痛,“我制定《大明律》、《大诰》,我要告诉天下人,我朱元璋是绝不容忍大明国出现一个危害百姓的贪官的!建朝以来,我为此杀了多少人,从未手软,也从未妥协,难道今天,就能为了儿女私情而妥协?”
安静的殿堂上,只有他的声音在不断的回响:“告诉我,我该妥协吗?我该不该妥协?”似乎在问我,似乎在问自己,又似乎都不是。
该妥协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洪武十三年,永嘉侯朱亮因为错杀手下一名清官而被皇帝鞭死;某年同批发榜派官三百六十四人,皆为进士监生,一年后,因贪污,杀六人,戴死罪、徒流罪办事者三百五十八人;洪武十五年的空印案,涉案主印官员全部处死,副手也尽皆充军。这些,全都是我这段时间坐在家中翻来的活生生的案例。
要这样坚决果敢的一个人,赦免我的父亲,真的,是绝对不可能的一件事情吧!
有些错,必须自己承担,别无他法。
洪武三十年秋,我的父亲,当朝驸马欧阳伦,被问斩。
天气是沉沉的阴。我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进母亲的房间,却被眼前的一幕吓的呆了。
那房梁上悬挂的,赫然竟是母亲的身子!
我呆楞着张大嘴巴,却发不出一个声音来。良久,只听得一个尖利到严重变调的声音颤抖的拼命喊着:“来人啦!有人死了!来人啊!来人啊!”
意识,慢慢的模糊过去。
敬请收看下一章:八、深宫
第一卷 八、深宫(上)
不过短短一年的时间,我失去了父亲、失去了母亲,紧接着,又失去了外祖父朱元璋。很快的,我便从一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金枝玉叶成了一位寄人篱下的孤女。
在往后的岁月里,每当我想起洪武三十年和洪武三十一年的那些日子,总是记不清当时的细节了。很多事都发生的那么快,就象以前上大学时,下沙附近的钱塘江水一样奔涌着滔滔而来,前赴后继,混杂在一起,象个不真实的噩梦。尤其模糊不清的,是在父母双亡后,到被朱元璋接进宫的那段时间。
六个月啊!父母、家,全都离我而去了。我悲哀的发现,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根深蒂固的成为了欧阳以宁,时间,真的是最大的武器。我对历史的粗浅认识,并没有能够让我在古代生活的快乐和轻松一些。有时候总是会想,如果,我能够跳脱一点,不要让自己这么真实的沉溺在现在的生活和身份中,是不是就可以不悲伤一些?只是,如果真是一个太美丽的词汇,却,也是永远都不可能实现的安慰而已。
母亲的遗言,是希望皇帝能够允许自己和驸马同葬。父亲作为被皇帝处斩的罪人,是不可能葬在皇家墓园的。依制,母亲和父亲,惟有天各一方,遥遥相对而已。但母亲用自己的生命,让朱元璋默许了这件事情。让他们死后,也能够在另一个遥远的地方相见。
而我,母亲则是留书将我托付给了我的舅舅燕王。对这件事,朱元璋却并未言语。即便燕王闻讯派遣来接我去北平的护卫,也被他默默挡了回去。于是,我就在老皇帝的默然无语中,在公主府的仆人都被遣散之后,带着盈香来到了宫里。而我随身带着的唯一一件东西,就是那日所画的三人之画。
画这画时的当日,还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快乐女孩,如今,却是物是人非亲不在了!
重回宫廷,我已经从尊贵的郡主成了罪人之女。变故,使我以无比迅捷的速度成长着。也因此,听到盈香又一次忿忿的抱怨着这个月内务府派来的月例又少了些时,我也只是若无其事的轻轻一笑:“咱们又不急着用那些,送来也是白放着,管它少不少呢。”拍拍盈香的手,我站了起来:“我到院子里走走,你把东西放好罢!”
刚下了今年入冬来的第一场雪,屋外风吹来,刺骨的冷。我站在院子里,仰望着阴郁的天空,白茫茫的天际,丝毫看不到出晴的迹象。
父亲和母亲,皆已入土为安了!一夕之间成为孤女的我,被接到宫中,想必从此就要在这幽幽深宫中度过此生了呢。我转身看了看身后的房子,短短几年,便已物是人非了。
宫中人多口杂,兼有那些眼高手低之人,欺我是罪臣之女,父母畏罪双亡,现下在宫里又是无依无靠,待我自是今时不同往日了。我表面上倒也没把这些太放在心上,反而是喜于落的个清净。只是闲暇时总难免想起父母在时的欢乐,两下比较,心下感伤,总是难免的。
茫茫然走在宫里,想着自己漫无目的的心事。抬头一看,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竟已来到了那日朱高炽大婚时所在的奉先殿外。刚下过雪,满地的白色皎洁光芒,并无脚印。殿内空无一人。
恍惚间,眼前仿佛出现了那日的笙歌笑语、衣香鬓影、满屋繁华,母亲的身影模糊闪现,心里一痛,眼泪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自来到宫中,除了进宫当日,朱元璋曾召我在乾清宫见过一次外,以后的日子里,并未与他相见。就连每日的晨昏日省,也吩咐下来全免了。我也知道,他并不十分愿意看到我。这从他悲悯而伤痛的眼神中就可以看出来。或许,是因为我的音容笑貌,总是有点酷似母亲的。我不禁苦笑,曾几何时,我已经从皇帝的开心果,变成了今日的伤心之源呢?
也因而,如此一来,我倒成了一个十足的闲人。坐在房子里只是看看书,发发呆,倒是盈香不忍看我伤神,总是提些趣事来惹我说话儿,陪我解闷。
一转眼,就已是年末了。
我怔怔的看着地上的雪,正自兀然低头垂泪,忽而有人柔声道:“怎么?又难过了?”
话声轻柔温和。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傅以柔。
“没事。”我轻轻拭去眼泪,强装笑颜。
“外边冷,到我那里去坐坐罢!”她过来拉住我手,手心的热度让人瞬间温暖了起来。
我未曾料到,住在宫里的这段日子,从前看上去冷冷淡淡的以柔,倒是对我温言笑语,照慰有加。人总说,落魄的时候最能感受人间温暖,对她的这番心意,我是感激的。
“这时间过的可真快,”不觉走到永和宫外,模糊听得有人说话的声音。听声音,这正说话的是永和宫的福贵人。“今年出了这么些大事儿,可不知这年该怎么过?”
第一卷 八、深宫(下)
“瞧你~~”有人轻笑的声音。“还不是照样儿,皇上可没心思为这些小事费神。”
“可是姐姐……”福贵人犹疑的声音,“前儿不是还把她给接进宫来了吗?看样子皇上倒还对公主心存怜惜似的。”
“哼!”这一声冷笑倒听的真切,却原来是永和宫的贞妃。“罪臣之女,能有什么大气色?毕竟是皇上亲外孙女,年纪尚幼,只能养在宫中。可看现在的样子,皇上哪里是把她挂在心上的样子?大过年的,也不见来瞧她一眼。所谓金枝玉叶,倒真是落水凤凰不如鸡了!”
“那倒是。”福贵人附和着,“进来也有半年多了,里头连提也未曾提起。瞧这光景,咱们还是少去见待她才好些。”
“所以说,布衣之人,即便当了驸马又怎样?还不是扶不起的阿斗!……”
话声渐渐轻微,我在墙外头默默听着,不觉间握紧了拳头,手指甲戳得手发痛。她们说我,我原也不在意,只是说到了我的父母,却实在让我忍无可忍了!冷冷一笑,正欲开口,以柔已轻拉了拉我的衣袖。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正用劝慰而阻止的眼光看着我。怔怔的愣了会,叹了口气,也自是不言语,随她走开。
这等人情冷暖,从前我并未体会如此之深。自父母去世之后,跟红顶白之人,却是见得多了。今日听见这些话,倒也并不十分觉得惊奇,惟有愤怒而已!
以柔拉了我去到她房中。刚进门,就闻一阵淡淡的花香袭来,顿觉神清气爽。抬眼一看,只见架子上摆着几盆兰花。
“是君子兰么?”我收敛起心神,赞道,“难得你养育的这么好。”
“冬日甚寒,种这君子兰倒花了我不少工夫呢。”以柔轻轻一笑,道,“只是素来喜欢花,房中不放几盆,倒觉得少了些什么似的。”
这一说,便不由得想起那日和她,还有朱允汶在奉先殿庭前谈论木槿的情景,许多人的身影在心间浮现,略感凄凉。忽然想起从前读到过的一首诗,恍恍惚惚间念了出来:“猗猗兰蔼,植彼中原。绿叶幽茂,丽蕊浓繁。馥馥惠芳,顺风而宣。……”眼中盈泪,这首诗乃是当日母亲教我的,只是后半首却是不记得了。
以柔看着我,柔声道:“将御椒房,吐薰龙轩。瞻彼秋草,怅矣惟骞。”竟是将这后半首接了下去。我忍住泪笑道:“说到诗词,还是你精通。”
她笑着摇了摇头,道:“嵇康的这首酒会诗,我也是从你母亲那里学来的。”顿了顿,又温言道:“姨母她,是向来极欣赏嵇康的。”
我低头抚了抚衣袖,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淡然道:“可惜,人已不在了。”话音未落,眼中已不禁得泪光莹然。
她默然不语。半晌才道:“小七,人死不能复生,不是么?”
我强笑道:“没事,我早已不在意了。”
她幽幽的道:“其实,我一直都觉得你比我幸运呢。”这语气听起来竟似陌生,我不由得看了看她。
她却不看我,只自顾自道:“从生下来,我就没有了母亲。有时候我总会想,我的母亲,她长的是什么样子,有多美?有多高?微笑起来是什么样子,落泪时是什么样子,生气时是什么样子,悲伤时是什么样子。皇爷爷和哥哥们一直待我很好,这宫里也从未有人亏待过我,只是,他们从来也不知道,我的心里总有这么个疑问和遗憾,因为,我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
话声中透出无限的苍凉,此时此境,更是让人生情,我心下也是凄然。
“而你,”她淡淡一笑,“至少知道自己的母亲长的什么模样。不是吗?”看着眼前的君子兰,她的眼光中有一丝眷恋和了然,“宫中这许多人的眼光和议论,你都能不在意,我是极为佩服的。其实你和我何尝不是一样,都是寄居在宫中。等皇爷爷将我们许给了谁,搬出宫去的那日罢了!只是,人生在世,只不过短短一瞬,开心也是过,不开心也是过。但有许多烦心事,又哪里能记挂得了这许多?如果真能不在意,那又何必把它放在心上,只生生折腾了自己,却让真正关怀你的人为你伤心?”
她素来冷冷的,对人接事虽然礼貌,却少了一份亲近。今日这番话,却显是出自肺腑,二人之间仅剩的生分顿消。我心下感动,不禁笑道:“原来是我小家子气,劳姐姐为我担心了。”她听闻此言,摇头嗔道:“你这么说,倒是怪我多嘴了?我对你说这些话,是以为你和我是同道中人,不忍看你寥落下去呢!”我见她如此,遂正色道:“‘朝荣殊可惜,暮落实堪嗟。若向花中比,犹应胜眼花。’这诗不是姐姐最喜欢的么?不必叹息,笑看花开花落,不也是你告诉我的么?请姐姐放心,小七虽然浅薄,可是看淡该看淡的事,这个还是能做到的。”说着说着,只觉得心里豁然开朗,这段时间种种烦扰心神之事,忽然都已不再重要。不禁携住她手,说道:“姐姐!请你放心。”她微微一笑,脸上神采灿若朝霞,喜道:“我原也知道,你是极聪明的。珍惜自己,才是对爱护自己的人最大的眷顾,这个道理,难道你会不明白么?”
自那日后,我和傅以柔关系越加亲近。在这冰冷的宫中,除了盈香,她可算是我唯一的朋友了。
洪武三十年的年末,就在似乎终年不化的积雪中慢慢过去了。宫中筵乐不盛,皇上也再未召见我。除了傅以柔外,我在宫中,竟是很少再有机会见到其他人。
转眼,就已是洪武三十一年。
敬请收看下一章:九、离别
第一卷 九、离别(上)
我并不知道,朱元璋已经病重了。获知这个消息,是洪武三十一年春天的某日,我站在傅以柔的房间外时,听到他们的对话。
“嘴上虽然不说,可是我知道,皇爷爷心里一直挂念着小七。”是朱允汶低沉的声音。“太医们束手无策,都说,就是大限临近了!”
“小七已经知道了么?”
“应该还不知道。”
“那么——”以柔轻声道,“总该让她知道。或者,她是愿意去见皇爷爷的。毕竟时日无多了。”
时日无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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