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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人只合江南老-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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盈香愣住:“小姐……”

我移开目光,轻声道:“你就不想去另一个地方,过更加自在的生活吗?”

她眼中笑意凝结,跪了下来,道:“小姐,是盈香做错什么了么?”

我低叹了口气,道:“没有。我只是觉得,你应该有更好的选择。”握住她手,柔声道:“我总不能耽误你一辈子。”

她重重磕了个头,颤声道:“这二十多年来,小姐在的地方就是盈香的家。盈香哪里也不去。”

她的声音里有绝无犹疑的坚持,我却觉得凄然。莞尔一笑,泪却掉落下来,低声道:“我也害怕失去你。”

盈香,我也害怕失去你。正是因为害怕,所以才想让你离开。这个地方、这些人,我越来越看不透。我好害怕,如果到最后连你也牺牲。如果到最后连你也不得不失去。那我情何以堪?

碧沉已经死了,玉落去了别处当差。我对她们地感情并不见得深厚,然而还是会觉得悲凉。

西湖之约,到头来,终是成空。

有青灰色的余光洒落进来,一个斜长的影子安静地立在那里。朱高煦的声音漠然:“为了一个丫头,要这么生生折磨自己?”

我苦笑。一个丫头……

在他们眼里,大概真是命如草芥吧?一个丫头的命又值得什么。只是他们想没想过,那毕竟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感情、有爱恨、有希望、会悲伤。

她有什么错?或许,她最大地错,是身为了一个棋子,从此便身不由己。

他冷笑:“大哥心思深沉。行事之利落干脆,令人生惧。当年他与建文交好,二人感情深厚更甚我们几个亲兄弟。靖难之时,建文听从方孝孺提议,遣锦衣卫千户张安赍玺书往北平,暗地交给大哥。企图利用父皇的疑心,使反间计造成内乱。然而大哥竟决然得书不启封,将此书安然送于大军之前,以此除了父皇的疑心。他素日藏拙得极好,然而这份心机决断。又岂是一个仁厚老实之人可以做到的?”

我沉默。他叹了口气,又道:“这些年来,我和大哥之间明争暗斗了多少回,我府中又有多少他的人?父皇当年利用建文宫中的内应终成大事,这一招,倒被大哥用得极好。”苦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大哥之事,我从前并不想多说。而当年不告诉你真相,我承认自然也是有私心的。”

天边似乎有迷雾升起,清冷萧瑟。我迷迷糊糊的仰头看着,低声道:“当皇帝就真那么好?让大家要这样以命相搏。”

他脸上浮起一丝微笑:“父皇和建文之间是怎样结束这场争斗,你也是亲眼目睹地。一山不容二虎。即便我不想去争这个皇帝,他登基之后就能放过我么?”

我心下微沉:“大哥不会这么做的。”

他轻笑。反问道:“他不会么?”眼中笑意微蕴,语气平缓,然而有一些些的无奈和嘲讽。

我的心却渐渐下沉,有一股寒意升起。心底深处都战战发颤。

转过了脸去,不敢细想。天色渐渐晦暗,四周的树木便象压过来一般,让人喘不过来气。北风呼啸,树叶儿簌簌作响。太冷了,这样的冷,冻得人手脚冰凉。

而更苍凉的,却原来是心。

空气仿佛凝滞下来。——也许,就这样凝滞下来,反倒更好。今晚并没有月光,暗沉沉的天里,何曾有一丝亮色?心口似被一只手摁住,又被轻轻拉扯,疼痛翻滚。那石子路上疏疏离离的一地木花,犹自盛放的那样肆意。

头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俯在膝盖上。说话声也是闷闷地:“二哥,你还有事瞒着我么?”

疼痛一阵阵加剧,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犹疑,然而还是说:“没有。”

似乎有微汗了出来,鬓发腻在额前耳边,嘶一口气都是冰凉刺骨的。“二哥,是我们都变了,还是原本就如此……或许,是隐藏的太好,以为原本就如此……”慢慢抬起头来看他,他的面容恍惚,就仿佛是在梦中一样,虚幻而不真实。眉峰微蹙,然而眼神却依然是温柔的。

我却只是辛酸。会不会……会不会到了有一天,我们越走越远,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再也回不到从前,再也记不起相爱地目的,从此便忘记什么是快乐、什么又是幸福。

我们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有寒冷而苦涩透顶的心悸,冰凉模糊、精疲力竭,全身渐渐失去力气。

世界原来就这样黑暗。

第六卷 五十九、反击(下)

一场病不知道延续了多久。或许是十天,或许是半一个月。每日里昏昏沉沉,睡里梦里都是这样疼痛难捱。秋意浓了,冬天也就来了。

成日阶的铅云笼罩,眼瞧着就象要下雪的样子。可偏偏就这么溺着,散不开,也吹不薄。这样的天气,只能是让人意兴阑珊,提不起一丝的兴致来。

外面有细细的说话声,听得并不分明。我静静地蜷在床上,枕是极柔软的,上好的锦轻抚着脸颊,恍然便忆起幼年时母亲温暖的怀抱,那衣襟妥帖柔软,这么安静的躺着,便似是要漫漫沉睡过去。

然而那声音却丝丝传进耳里,象是朱高煦在和人说着话。屋里并没有人,安静极了,衬得那说话声也显得聒噪。我起了身,悄悄走到窗前,将身子贴在壁上。

“殿下,臣并不敢隐瞒。”这个声音苍老,却并不熟悉。我模模糊糊地靠在那里,恍恍惚惚的想着。

“我不要听那些劳什子的废话,就只告诉你,我要她活,我要她活着!你听到没有?”朱高煦的声音低沉,然而接近于怒吼,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的说话,心底不由得一颤。

“殿下……”

“十五年……你告诉本王她只有十五年的寿命,你凭什么……她还那么年轻……你凭什么这么说……”

窗上新糊的纱极好,光润得看不到一丝缝隙。然而那样轻薄地透明。隐隐约约,似乎可以看到风吹过,满地花树摇曳的痕迹。青气漫漫、流光密实。妆台的镜子犹自露着盈盈的光,有清淡而微涩的气息。

我的身子紧紧贴着墙壁,风呜咽着吹不进来,室内仿佛极热。闷得出了一身地汗。怔怔地出了一会子神,待清醒过来,那人已经走了。

那风的声音越来越大,身上不知何时被人披上了一件衣裳。回过头去,触到他的目光。他的眉峰间少了几分平日的刚毅凌人,竟无端端的显出一股子苍凉来,眼里有血丝,神色却仍是极力的温柔平和、明亮光华。

——这样的安静。安静得仿佛可以听到自己地呼吸。

我微微一笑,轻声道:“我不碍事。”

他看着我,二人对视良久,他仍是微笑,嘴角却渐渐颤抖。——忽然之间,就都明白了。

我只是浅浅微笑,他长吁了一口气,将我拢入怀中。我的头贴在他的心口,彼此的心跳仿佛交杂在了一起,他低低道:“太医不成。咱们就去请别的大夫,不会有事的。”

他的语气异常的温存柔和,却咽得我想哭。忍住眼泪,轻声道:“真的只有十五年了么?”

他不语,环抱着我的手却有一丝颤抖,我抬眼看他。他地眼睛却是看向别处,恍惚、茫然。身上缎子的凉意渐渐渗到了心里,怎么会?

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仿佛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那年塞北的雪,下得那么大、那么漫长,似乎永远看不到尽头,然而终于还是冬尽回暖。可这一次,却明明是已经绝望了。

淡淡微笑起来。把头埋在他胸前。四下里这样沉沉的静。他终于开口:“他说你积郁多时,又曾受了那三年的苦……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小七,你到底在烦恼些什么、又害怕些什么?我说过我不会输,总有一天。我要拿这全天下来给你,我要你再也不受一丝从前所受的苦。我承诺过地事,就必定可以做到。”他的声音渐渐黯淡沙哑:“可是现在,我即便得到这

,又有什么用?假若你我之间只剩下这十五年的时间中有了萧然的意味,却再也说不下去。

我柔声道:“可咱们还有十五年,不是么?”此,我微笑,天色已暗,然而眼前的人却犹自明亮,就如那天边的上弦月,清扬浅白,流光浓洌。我低声道:“这十五年终究还是很长,我们……还可以去做很多很多事情。”

墨青的帐幽暗清冷,他的声音低沉而遥远:“可是,咱们再也不能要孩子了。”

心中似是一颤,然而不可置信:“为什么?”

他眼中有不忍,却还是凝视住我:“太医说,你地身子不易受孕,即便有了也……承受不住。”

——那样平静,倒不象是真的。可偏偏却是真的。

他说:“小七,你去杭州见过四弟,其实我是知道的。”他缓缓道:“你不想让我知道,我便也装作不知道。可是到了今天,我不想再瞒你。再瞒,也没有什么意思。咱们说好以诚相对,我却瞒了你太多。以致到了今天这步田地。”



他地语气沉痛,我却渐渐镇定下来。仰起脸来看着他,他也看着我。眼中都有泪光,然而唇边却凝起了一缕笑意。心里的感觉错综复杂,似乎该绝望、痛哭,却又欣慰、酸楚。

——觉得凄凉。

真的爱过的,也是真的爱着的。可为什么偏偏就成了今天这个样子?连老天都和我们作对。

但幸好、幸好还是可以回头,还是可以把握,还是来得及的,是不是?

世间最美好的一切总是如指中沙,以为牢牢放在手里,不经意间掌心却已成空。然而终不至于灰飞烟灭,那些爱和信赖,终究还是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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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十三年冬十月,皇帝朱棣兴致而来,去近郊行猎。随行者众多,就连在京的郡主王妃们也俱都跟随。

我策马缓缓而行,这南京的围场终究比不得北平,四处群山缭绕,青翠夺目,倒更像一个闲来休憩的景点。我看着天边的彩霞,风吹来,都抰带着树叶和青草的馨香,心中却不由得感慨万千。

恍惚间,想起了多年以前,在北平之时的安成、咸宁、常宁、朱高炽、朱高煦、朱高燧……还有,朱高爔……

常宁的微笑,我与安成吵架、赛马、迷路,与咸宁掉落荷花池,救我起来的朱高爔,还有,朱高煦……德州城外那个昂然微笑的身影,南军重围之中的情形。

北平王府中,那场戏,戏外那个温和怅然的人,那场谈话……谁是戏中人,谁又是戏外人?如果人生是一场戏,那么,我的落幕时分,是不是就快要来到了?

正怔怔出神之际,一人在我身侧道:“前方就是围猎之地,羽箭无眼,请王妃小心些。”我回过头去,却是一年青将军与我并肩驰骋,正面对微笑地看着我。

我心中微微一动,只觉得这人颇为熟悉,一时却想不起来。便点头微笑道:“多谢。”转过头去,那人低声笑道:“赵家村,寄园。”

我蓦然回头,忍不住脱口而出:“你是狗儿!”

他笑的极开心:“姐姐,我现今不叫狗儿了。我叫赵衡。”

第六卷 六十、猎场(上)

人对望,他脸上笑容清澈,又带了一丝稚气。我心集,低声道:“你就是皇上北巡之时,救了皇太孙一命的赵衡?”

当日朱棣在蒙古与瓦剌作战,曾带了皇太孙朱瞻基前往,乱军之中,朱瞻基与大部失散,幸得一兵士勇入敌营将其救出。这兵士后被晋升得封,就是赵衡。我却万万料想不到,赵衡就是当年赵家村那个农家子赵狗儿。

赵衡笑了起来,道:“是。”

我道:“你怎么会到了这里?”永乐六年,我曾和朱高煦一起回过赵家村,然而整个村都已成了一片废墟,杳无人烟。我原以为他们全家都已不在人世了。

赵衡脸上笑意淡去,缓缓道:“是汉王殿下救了我和我母亲的命。”

顿了顿,又道:“当年大军来袭,赵家村成了战场,一夜之间,村中人死伤过半。父亲也死了,母亲带着我逃了出来。北方经年战乱,早已萧瑟贫穷。我和母亲一路向南乞讨而行,终于来到南京。后来……”他微笑:“便碰到了汉王殿下。”

他看着我,笑嘻嘻地道:“我竟没想到,当日流落村中的大哥哥大姐姐,居然会是殿下和王妃。”

他眼里露出一丝顽皮,十多年了,如今他应该也将近二十岁,却似乎仍然是那个调皮可爱的小男孩。

我忍不住微笑:“你母亲好么?”

他神色有略微地暗淡:“母亲前年过世了。”他微笑:“殿下引我入了军中。如今我已能自食其力,母亲走的时候,十分安然。”

我失笑道:“你现今前途远大,又怎能是自食其力而已?”轻声道:“可惜不能见你母亲一面。”

心下略略怅然,遥望远处,只见朱棣等人正策马奔逐。意气风发。手持御弓,一身戎装,远远望去,一片明黄刺目。人群之中,朱高煦亦随驾驱马而行,二人隔着人群遥遥相望,他脸上浮起微笑,明亮清扬。我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便好像做梦一般。

低声道:“他从来都没有告诉我这事。”

赵衡但笑不语。二人并骑而立,赵衡淡淡道:“王妃,过不了几日,我就要去杭州当差了。”

我只觉恍惚,喃喃道:“杭州?”

他微笑道:“当日王妃曾讲过杭州西湖,说那是一个很美的地方。如今竟然真的有缘可以去那里,衡觉得很开心。”

我柔声道:“衡儿,你如今该有二十岁了罢?”

他道:“是。”

二十岁。连他都已二十岁了,时间过的真是快。眼瞧着自己也二十八岁了。就这么倏忽之间,仿佛是倏忽之间。十五年都过去了。

当年跑去德州寻找朱高爔的那种孤勇,如今可就早已荡然无存了。

我扬一扬头,微笑着道:“衡儿,世间最难得地是什么,你知道么?”

他道:“扬名立万,忠勇孝义。”

他说的慷慨激昂。我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他道:“姐姐觉得不是么?”

我摇头微笑道:“一个好男儿自是应该如此。然而这世上却有更重要的事,那就是心安理得。倘若一个人不能够心安,那便是名垂千古又能怎样?”

转头看着他,柔声道:“衡儿,我的意思你可明白?”

他亦看着我,想了想,方缓缓道:“姐姐是为我好,衡自然明白。”

天边斜阳微落。彩霞满天。我静静地站在那里,风吹起,寒冷而萧瑟。

朱高煦站在我身旁,颀长的身影淡漠平直。再不需要言语。原来彼此的心意,自然都是明白的。

“——不要再将衡儿也拉入这是非之中。”我低声道。

他微笑,沉默不语。目光在我脸上停留,良久、良久,似乎有怜惜、似乎有忧伤、或者,还有些别的什么。

我只是不转身、不回头。

他轻叹了声,微笑道:“你就这么不信我。”叹息着缓缓起身欲要离去。

然话音未落,一阵疾风挟带着空气中嘶嘶地低鸣声裂空而来。他怒喝一声,迅疾转身朝我扑来,我微微一怔,犹未回过神,整个人已被他揽入怀中。身旁惊叫声呼喊声起,只觉得抱住我的双手一紧,然后,松懈下去。

众人纷纷攘攘地奔了过来,我怔怔而立,朱高煦却已软软地瘫了下去,倒在地上。

他的脸色惨白,毫无生气,嘴角渗出一缕血丝。后背上,赫然是一支羽箭,正深深刺入脊背,伤口处是刺目的鲜血。

我低低惊唤了声,蹲下身去,颤声道:“二哥!”

伸手去扶他。然而抓不住、抓不住。他的身子下滑,滑倒在地上,他的脸上浮起一丝微笑,他低声道:“别怕。”然而他的声音是那么轻,轻得被四周拥挤过来的人声掩盖,细若游丝。

此时方才回过神来,心那么痛,那么恐惧。所谓心痛如绞,痛到了极处,便是锥心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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