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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之下-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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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的断线终于连接起来了——我和冰鳍之所以对安家怀着同样的恐惧,其根源却有着微妙的不同,那是因为我们在丢手绢的游戏中,扮演了不同的角色;而我们之所以至今都抗拒去安家,是因为祖父曾严厉地告诫我们:夜光杯,是会捉走小孩子的树!

夜光杯果然像他说的那样来抓冰鳍了——童年的那天,是它用落花迷惑了我,从而借我的手画黑冰鳍的脸,让他的梦魂认不出自己的躯体,就好像在不知情的小孩子背后投下手绢一样,应该就是这妖怪的“游戏”中关键的一环,只有通过这一步,它才能带走被自己选中的魂魄!

更可怕的是多年后的今天,夜光杯可能已经成功地再度进行过这个“游戏”——如果没有猜错,此刻的浩幸体内应该已不再是他自己的魂魄,而我在山茶树下所看见的,一闪而灭的“浩幸”才是那孩子被夜光杯俘获的灵体!

而浩行之所以态度奇怪,是因为他发现了弟弟已经成为山茶妖怪的牺牲品!

再次来到安家时,眼前的一切让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从半开的大门口开始,一滩滩诡异的幽蓝水渍贯穿白石铺地的天井,蜿蜒着漫延向檐廊,朝后院逶迤而去,那颜色与我晨梦中滂沱的豪雨别无二致……

刚跨过门槛,冰鳍就难以忍受的遮住耳朵,能够听见彼岸无形者之声的他此刻一定听见了什么异样的声响,我连忙静下心侧耳倾听,传入耳中的是丁丁的伐木声,还有……几乎难以分辨的……微弱的哭泣声,那是浩幸的哭声!

“浩行要砍掉夜光杯,咱们得快点去阻止他!”冰鳍一把拉起我的手,视若无睹地踏过满地暗蓝积水向后院跑去。

从近乎失控的浩行手里抢下斧头实在是不可能的事,可就在看到树身的劈痕里流出鲜红液体的时候,他仿佛失去了全部力量一样,任斧头颓然的掉落在石板地面上。一瞬间的失神后,他慌忙去遮挡从夜光杯体内流出的诡异流质,指尖一下子被那浓稠的猩红濡湿了。

这徒劳的努力很快就被放弃了,浩行无处可去的双手弄脏了冰鳍的衣襟:“为什么你们不帮我,我已经在求救了啊!我不知道向谁求救,谁也不会相信我的话!我只能想到你们,可是你们为什么无动于衷?现在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啊!”

那时,他是在求救吗?不肯接过竹箱,带我来到后院,不动声色的挽留我和冰鳍,原来都是在拼命传达求救的信号,可那时我们却固执的认为那是无理取闹而根本都没有去留意……

“你冷静一点!”冰鳍拉开浩行的手,“可能你没发觉,但是我还能听到浩幸的声音!他应该还在!”

“是这棵树!”浩行惶惑的视线越过冰鳍肩头投向夜光杯,“浩幸一定是被这棵树带走了,你们看得见对不对,你们知道我并不是在胡说!”

“你说的的确没错,我在树下看见浩幸的魂魄了,他还在的,并没有消失!”我小心翼翼地解释着,“可是你砍倒夜光杯浩幸也没法回来啊,现在他们是一体的,这样做只会伤到你弟弟……”

“可是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浩行慢慢的遮住了面孔:“究竟发生了什么……浩幸睡了一觉起来就变了……”

“你趁他睡觉时在浩幸脸上乱画了吧!”我脱口而出。

“我怎么会做这种事?”浩行有些茫然却又有些意外的看着我,“昨天傍晚他不知道在哪里溅了一脸蓝墨水,我趁他睡着替他擦掉了。醒来之后浩幸就不一样了,可是谁也没有发现!我知道是夜光杯搞的鬼,虽然我一直对自己说那可能是小孩子的幻想,可是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小时候夜光杯曾经和我们一起玩过,一起玩丢手绢的游戏!”

我和冰鳍对看了一眼——我们的猜测没有错。夜光杯,这个丢手绢游戏中的第四个人的确曾经存在,并且至今仍存在于安家的宅院中!

这个唯一将游戏视为狩猎的人现在终于得逞了!和多年前冰鳍的情形一样,因为脸和入睡时不同,浩幸的魂魄一时认不出自己的身体而被夜光杯趁虚而入。当年山茶妖精用落花操纵幼小的我去改变冰鳍的容貌,幸亏有祖父识破了他的伎俩。这一幕在今天重演了,唯一的不同是安家不存在像祖父那样可以斥退夜光杯的人!

这一刻,身后花厅的格子窗发出轻微的咿呀声,缓缓的开启了。我们同时回过头,花厅里的幽暗光线,映衬出站在窗口的“浩幸”那过于苍白的脸庞。他一动不动的注视着迹近疯狂的兄长:“真奇怪……明明是你在呼唤我啊!这个家里没人听得见你的声音,就像听不见我的呼喊一样……”

“你这个妖怪给我住口!滚出去!滚出浩幸的身体!”浩行大喊着要冲上前去,被我和冰鳍拼命拦住。然而花厅内的“浩幸”却丝毫不为所动:“我不会离开的。健康的、温暖的、会动的身体,我不会让给任何人!”

一丝冷笑突然浮现在冰鳍眼角,他一脚踢开已经失去作用的斧头,慢慢走到了窗边,抬手就将“浩幸”从屋里抱了出来。潜伏在孩童体内的异类并不挣扎,只是在听见对方的耳语之后,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隐隐约约的,我听见冰鳍这样说着:“来做游戏吧,夜光杯。我们的游戏……不是还没有结束吗?”

一丝异样的神采瞬间闪过“浩幸”的双眸,他的声音轻得就像呼吸:“原来……你还没有忘记!”

“上次你被我捉住了,所以这回丢手绢的人还应该是你。一时找不到手绢,就拿这个代替好了。”冰鳍把沾染了泥污的折翼白鸟似的东西放在了“浩幸”手中,原来他把写着“救救我”的山茶花顺手带出来了。看见“浩幸”慢慢合上手指握住花朵。冰鳍不动声色的低语起来:“不过现在还不能玩这游戏不是吗,因为有个‘位置’会空出来。游戏最重要的是公平,不能因为这个‘位置’的主人是小孩子就欺负他啊……”

一瞬间“浩幸”的眼睛睁大了,紧接着,从那稚气的眼角浮现出完全不相称的冶艳笑容:“好吧……就让那个孩子也加入吧……”

“输了的话你拿走任何东西我们都不会有怨言!”冰鳍缓缓的举起左手,“但是如果我们赢了,你就得为自己做过的一切付出代价!”

透过浩幸的眼睛,夜光杯的精灵深深的注视着冰鳍,突然那星目光被单薄的眼皮锁住了,他垂下眼见举起右手击打在冰鳍掌心——约定,成立了!

即使再强大的妖怪,只要许下诺言,他就不得不接受约定的束缚!

浓绿的夜色不知在何时降临了,是我们迷失在了夜光杯的世界里,还是夜光杯的世界已经泛滥到现实中来了呢?我看见大家的周身都散发出微弱的光芒——是灵体!原来童年的我们一直没有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竟在和妖怪玩着离魂的游戏!

不过这一切对浩行来说都不重要吧,因为他看到的只有瑟缩在这空间中央的山茶树下,小声抽泣着的浩幸而已。从来都是那么古板的他这一刻不假思索的跑过去将弟弟抱在怀里,可能从来没有见过哥哥这样表达感情吧,浩幸小小的身体因为吃惊而僵了一下,但很快他紧紧抱住兄长的脖子放声大哭。

我不曾见过这冷漠的秀才如此努力安慰别人的样子,浩行那么不纯熟的表达着温柔:“不要怕,只要和哥哥一起做游戏就行了……什么也不要怕,什么也不要想……哥哥会救你出来的,一定会的!”

我想,这对异母兄弟是第一次以这样的态度真诚相对吧……

“丢手绢……丢手绢,轻轻放在什么人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诉他……”上到高中还会唱起这样的儿歌实在是件好笑的事,但此刻的我却一点也笑不起来。在这深绿世界中央,我、冰鳍、浩行和浩幸围在落满皎洁花朵的山茶树下,在我们背后逡巡着的,是选择着目标,伺机取代我们中任意一个的夜光杯。

为什么从来没发现丢手绢是如此残酷的游戏呢——大家围成一圈拍手唱歌,只有一个人被排除在外,所以这个人选中某个“猎物”,诱使他离开“位置”来捕捉自己,而以身作饵的代价是,抢先占据那空出的位置,融入“大家”之中不再独自被隔绝在外。在追逐中猎人和猎物的角色混乱了,只有一点是确定的:输掉的人,将对着大家的背影继续孤单的徘徊……

这一次夜光杯会把那朵写了字的山茶丢在谁的身后呢?机械地拍着手的我像童年时一样,忍不住偷偷探头张望,面色凝重的浩行在我左手边,手指还轻轻的打着颤。他的对面是惊魂未定的浩幸,那孩子紧邻着夜光杯的树干,小小的脸上还挂着泪珠。我慢慢地将视线转向正前方,挨着山茶树另一侧的冰鳍。不知何时出现的朦胧幻像突然映入眼帘——披着白鸟羽翼一样重重轻衫的模糊人影正飘然经过浩行的背后,绕向冰鳍的方向,随着这一圈一圈环绕的动作,原本月华般淡薄的身姿越来越清晰……

“现在轮到我来抓你了!”多年前游戏被迫终止的那一刻,夜光杯对冰鳍说的最后话语突然间浮现在我脑际。如果……这个游戏正是多年前游戏的继续,那么夜光杯一定会实现这个诺言的!那么,他选中的人一定是……

就在这时,我看见那道白影的速度倏地加快了——夜光杯已经丢掉了“手绢”,开始奔跑了吗?我急速转头,安家兄弟背后并没有那染了墨迹的白茶花,被选中的人,果然是在我对面,被山茶树旁的冰鳍!

来不及了,被夜光杯拉下太多了!只要那山茶妖精跑到冰鳍的位置上,今后我就得叫一棵树作弟弟了!

“冰鳍快跑啊!”我的惊叫和冰鳍的呼喊同时响起,他说的是:“浩行,到我的位置上去!”

冰鳍这笨蛋!夜光杯难道就不会占了浩行的位置吗?

然而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浩行依言疾步跳到隔壁的位置上,夜光杯却像完全没看见有新的位子空出来一样倏地跑了过去。冰鳍起步虽然稍晚,却因此而有了足够的余裕缩短和山茶妖精之间的距离。我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们就这样追逐着,仅仅数圈后,那披着重重叠叠白衫的身影,终于在停在冰鳍手中……

抓住夜光杯了——游戏结束!浩行一下子跑过去把浩幸抱在怀里,我连忙赶到冰鳍身边。被捉住的夜光杯的面目并不清晰,可能这就是我一直回想不起他容颜的缘故吧,但那双与山茶花蕊同色的黄金眸子却散发着星辰般璀璨的光彩,可是这光彩转瞬间便被花瓣一样洁白的眼睑给遮住了。

“虽然手段卑鄙,但还是得承认你们赢了!”夜光杯的声音里有着自嘲的味道。

“趁小孩子分辨不出自己面孔的时候占据他们的身体,你的手段也高尚不到哪里去啊。”冰鳍加重了手上的力量,握紧花妖的手腕,“我只不过做了和你一样的事情。”

原来在灵体追逐的时候,每一个“位置”就对应着一个人的肉身,浩行顶替了冰鳍的位置,余下的“空位”也就是浩行的躯壳——就像梦中离魂的孩子发现自己的容颜变化而犹豫,于是被山茶妖精乘虚而入占据了身体一样,夜光杯延误了时机,也是因为分辨不出是否应该占据那个“空位”,因为那不是他选中的冰鳍的身体!

冰鳍的冷笑里有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得意:“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与这种游戏,难道以为得到了人类的身体就能成为人吗?未免太天真了吧——按照约定,现在就是为你的妄念付出代价的时候!”

妄念吗?这是何其可怜的妄念啊。不想寂寞,不想做这空无一人的世界的君王,想被人接受,想和大家一起快乐的游戏,夜光杯的妄念就是如此单纯,它并不明白,异类就算取得了人类的外表,也永远跨不过此岸和彼岸间不可逾越的鸿沟……

在反应过来之前,我已经大喊起来:“你要把他怎样啊,冰鳍!”

“把他怎样?我能把他怎样?”冰鳍皱起了眉头,“他只是在诺言的约束下,为自己作出的一切付出代价。”

说得没错,在彼岸世界也许可以使用机巧手段,但绝对不能背弃诺言。这是自然而然但却不容侵犯的法则——所有的过错必被弥补,所有的犯错者必被惩罚。不论是人类还是精灵鬼怪,只要伤害了他人,就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

所以这种惩罚在夜光杯输掉游戏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了——只是一瞬间,皎洁如云、绚烂如星的花瓣在纷纷凋落,像无数折断翅膀的白色小鸟,发出奄奄一息的最后啼鸣,然后颓然跌入无边的夜色,那片深不见底的苍绿也失去原本的通透和温润,变成了不透明的僵硬色块。

包围着我们的夜光杯的幻境在剥落崩溃,安家的庭院渐渐从深绿的屏障中显现出轮廓,这种崩坏同样也在夜光杯的躯体上,那一尘不染的白衣上不知何时渗出层层污浊的黑渍,隐隐的侵入到花妖近乎透明的肌肤之中,他金色的双眸黯淡了……

“咦,夜光杯怎么了?”一直靠在浩行身边的浩幸突然跑了过来拽住夜光杯的衣角,“你那里痛吗?快告诉我呀!”

浩幸的举动吓得冰鳍连忙扯开夜光杯:“别过来!他可是妖怪啊!”

“夜光杯才不是什么妖怪!”一向乖巧活泼的浩幸像发怒的小狗一样不友好的大叫着,用力拉住夜光杯的另一只手和冰鳍争夺起来,“冰鳍要对夜光杯做什么?我不准你伤害他,哥哥不理我的时候,都是夜光杯陪我玩的!”

“所以我最讨厌小孩子了!”冰鳍也不客气了,“你差点被这妖怪捉走啊,笨蛋!”

夜光杯,的确是捉走小孩的妖怪……因为他的关系祖父才禁止童年的我们去安家玩耍,因为他的关系直至今天我们都会觉得安家很可怕而不敢接近,可是……仔细想来,我真觉得这株山茶很可怕吗?实际上我怕的只是祖父这句“夜光杯会捉走小孩子”的暗示而已,回想起来,我从来没有害怕过夜光杯本身。

对于那寂寞的伫立在庭院深处的白山茶树,我一直惊叹于它的过分美丽之外,惊叹于它仿佛狠狠一刀将自己与尘世划开的孤高……

“看来你弟弟被这妖怪迷惑了。”无法甩开浩幸,冰鳍恼火的对着浩行大喊,“刚刚哭得那么惨,一转脸就忘记了!”

“并不是夜光杯害我哭的!”浩幸用力抱住山茶花妖的手臂,不停抽噎着,“是夜光杯一直不回来我才哭的!蓝指甲的阿姨非要我跟她走,她的样子好可怕!夜光杯要我躲在这里,他扮成我的样子去骗走那个阿姨,可是等来等去他都不回来……”

“小孩子真好骗啊!”冰鳍发出不屑的嗤笑声。

一听这话,浩幸终于得了势似的大哭开了:“夜光杯才不会骗人!明明哥哥对爸爸妈妈说要陪我的,可是却一直不理我,最后只有夜光杯跟我玩!哥哥才是骗子!”

“他们说得没错,我的确是骗你的,浩幸。因为我已经不想再看下去了!”不清晰的面容上,夜光杯金色的瞳孔深处埋着暗火,他的声音里荡漾着无可奈何的疲倦,“我总是只能在一边看……虽然太久远的事情已经忘记了,但我记得院子里哥哥姐姐们总是玩得那么开心,可身体不好的我始终不能和他们一起。没有人注意到我,即使再努力他们也不会注意到我的声音。所以每一天每一天,我只能看着窗外的夜光杯,看它开了又谢谢了又开。等到发觉的时候,我已经变成夜光杯了。可是变成夜光杯的我依然只能做个旁观者……”

原来眼前行将消失的花妖曾经是安家的孩子,也就是浩行兄弟的某位先祖。一直凝望着这株白山茶的他,可能到死都是很寂寞的吧,所以在不知不觉中,他的魂魄已和株古树的灵气融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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