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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之下-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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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名字的沉着声音,妈妈和婶婶都不由自主地停住了手中的动作,微微凑近交换着复杂的眼神,用团扇遮住脸庞诧异的小声议论着:“砂想寺的醍醐?”“是那个时候的孩子吗?”
——那个时候的孩子。
记得在桃叶津的石榴馆,祖母第一眼看到醍醐时也曾这样脱口而出。此刻渐渐高远起来的黄昏天空里布满绮罗似的薄云,夕阳返照使景物的轮廓鲜明得异样,醍醐的剪影就站立在门口那一抹斜光中,我感觉到家中长辈们朝他投去的,绝对不是眺望着初次会面的陌生少年的目光。
醍醐放下器具,郑重地向祖母和妈妈行礼,从他的动作里完全看不出平日懒散得意又蛮横的架势,只有那不经意滑出领口的兽牙吊坠悄悄泄漏了他一贯的野性风范。这来自砂想寺的少年最终走到婶婶常夏的面前站定,深深的低下头。薄暮中凉爽的微风传来他沉稳的声音:“对不起。”
一瞬间惊讶的光芒闪过婶婶的眼底,随即似乎领悟到什么似的,她轻轻搁下瞿麦花纹的扇子,温柔地微笑起来:“怎么能这么说呢。”
“无论如何道歉都已经不能挽回什么了,那件事情我一定会有个交待的。”醍醐依然保持着鞠躬的姿势,诉说着意义不明的话语。
我环顾四周,祖母和妈妈脸上那心照不宣的神情没来由的让人焦躁——这来历不明的少年与家人之间一定拥有着共同的秘密,而我竟丝毫不曾知晓,这个事实令某种若有若无的异样氛围像盛夏湿热的炎风般,沉沉压在我心头。
见醍醐依然一副认错的架势,婶婶缓缓地站了起来:“要交待什么啊——当时的小婴儿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变成了这么出色的少年,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高兴的呢?这就是最好的交待了。”
醍醐缓缓直起身体,但却依然拘谨的低着头,那剃得只剩发根的脑袋看起来多少有点可笑。婶婶抬起手摸着个子比她还高的少年的青发茬:“别放在心上——是我没福分拥有两个儿子,而那个孩子没有造化被生到这世间而已,完全不是你的错。所以打起精神来吧!”
——是我没福分拥有两个儿子,而那个孩子没有造化被生到这世间而已,完全不是你的错。
虽然没有言明,但婶婶想说的事情清楚地传达出来了——她的言下之意,居然是在说冰鳍的兄长的夭折和醍醐有关!
悄悄转过头去确定冰鳍的表情,我只看见他纤细的眉宇一如既往的寂寥着,不着痕迹的掩盖着此时的心情……
“既然你一直思念兄长,就把醍醐当作没见过面的兄长吧。”祖母突然抬起手拍了拍冰鳍的肩膀,不顾我迷惑的表情,冰鳍不动声色的站起身来,一把拖起醍醐就朝门外走:“我送他回砂想寺去。”
婶婶一边嗔怪儿子一边作势挽留:“你这孩子真是不懂事,还没请人家坐一下呢!”
“我还得回去照顾夏居的师父们呢!”总喜欢和冰鳍抬杠的醍醐,这次居然很有默契的配合了他的提议,真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看来能寂方丈认为是时候了。”目送二人并肩走出大门,祖母自言自语般的说道,她轻摇着蒲扇扇开蚊香的烟气,“你爷爷当年除了关照我管好你们别和砂想寺的小孩交往之外,还特意去拜托能寂师父看好醍醐别让你们几个见面,直到师父他认为可以为止。我想方丈也拿他这个怪人没办法吧……”
我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疑问了——祖父生前的确这样的说过:除非方丈能寂师傅许可,我们都不能和“砂想寺的小孩”交往。而照今天的情形看来,这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古怪禁令,绝不会是一时心血来潮而起,一定有着它直接而深刻的缘由,比如说……冰鳍兄长的夭折!
不过女眷们显然对祖父的那一套已经见怪不怪了,倒是醍醐的清爽勇健样貌引起了她们更大的兴趣,妈妈单手抚着面颊感叹起来:“说起来,当年砂想寺把那孩子送过来的时候,那样子就别提多虚弱了,小猫儿似的,我还以为养不大呢,没想到一转眼长这么大了!”
“可不是!”婶婶也随声附和,“现在长得结结实实的多讨喜,不像我家冰鳍,一点男子汉气概都没有。”
你一言我一语之间往事渐渐清晰起来——十多年前,砂想寺方丈能寂师父捡到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因为寺众不懂得养育就托给比较相熟的我们家代为照顾。当时妈妈和婶婶都有了身孕,看见小婴儿可喜欢得不得了。唯独祖父不太赞成的样子,一味说着孩子来历不明,说不定会惹上什么麻烦,勉勉强强的才答应收留。
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就好象在证实祖父的担心一样,那年酷暑一直持续到中秋前后,这种万里无云的响晴仿佛会永远持续下去似的,可大风却突然吹起,连续几日的刮得昏天黑地。就在沙尘大得连整片天空都变成青灰色的那一天,离预产期还有一个月的妈妈突然有了生产的征兆,一家人顿时慌了手脚,祖母和爸爸忙着将妈妈送去医院,据说状况是相当危险,直到祖父赶来之后,我才有惊无险的平安降生。
可是当时只有笨手笨脚的重华叔叔留在家里照顾行动不便的婶婶,不留神竟让她被风沙迷了眼,一脚踏空摔倒了。婶婶从那个时候开始陷入半昏睡状态,送到医院治疗了将近一个月,生下冰鳍之后好不容易才康复,然而她所孕育的孪生子中的长子最终还是没能活着来到人间。
冰鳍的安全诞生多少冲淡了一些悲伤的情绪,但不知为什么性格一向沉静内敛的祖父对此却格外沉不住气,他时常责怪自己思虑不周,能力不够。并且坚持将刚满周岁的醍醐归还给砂想寺,并和能寂师父约定:直到他认为可以为止,决不要让醍醐和我家的孩子见面。
不过砂想寺与我家到底只隔了一条巷子,两三年前,我和冰鳍早就在机缘巧合之下认识了这位强悍的少年。是我们彼此灵魂的光芒互相吸引的结果,还是冥冥中某种无法逆料的力量在安排,我无从知晓,却似乎早已身不由己的被某种潜流裹挟而去……
突然煞住奔涌的思绪,我慌乱的站起来,一边跑向门外一边回头朝祖母她们喊道:“冰鳍这大路痴说不定又迷路了,我去看看他怎么还不回来!”
来到砂想寺的巷口时,天空已是一片昏暗了。寺庙的一带黄墙已融入了暮色里,寺前漫生的曼珠沙华徒然的炽烈着,好像无法侵入那片净土的野火。虽然明知触碰到也只有植物柔和的凉意,但我依然怀着害怕被灼伤的戒备,小心翼翼的避开花丛,正要绕过红萼开遍的拐角,微凉的风里突然依稀传来冰鳍的语声,距离太远听不真切,惟有“姑获鸟”三个字清晰地落入我耳中。
“不错,他还不完全,其实根本就是处于和姑获鸟共生的状态。”这简单的回答已足够我分辨出回应者是醍醐。好啊,他俩趁我不在,偷偷摸摸在谈什么啊!我正要凑过去吓这两个家伙一跳,耳中传来的意想不到的话语却蓦地阻止了我的脚步。冰鳍的语声微微带这些惊讶:“这么说本来已经被我爷爷封印的姑获鸟,现在却又突然出现了,就是因为与那家伙结成了共生关系。而那家伙因为还不能独立存在,所以一直躲着‘白先生’,偏偏姑获鸟总是不知收敛,屡次暴露目标?”
白先生?四月间在石榴馆,我也曾听见姑获鸟的帮凶提起过这个陌生的称呼,还不无讽刺地说醍醐是他豢养的走狗。这样看来,冰鳍似乎也知道这“白先生”是谁又是什么身份,可他怎么从来没对我提起过啊?
“还说呢!讷言先生心肠太软,当年居然还给了姑获鸟一次机会——如果她再度出现来纠缠你和火翼,封印才会启动。”醍醐冷笑着抱怨道,“跟自己的孙子性命攸关啊,换作是我,不把它错骨扬灰、省得日后麻烦才怪!”
“我和火翼当年能从姑获鸟手中逃脱,的确还是依靠了爷爷的力量,虽然他那时已经不在了……”冰鳍的话让我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当年麒麟送子灯化成洁净的火焰,烧灼得姑获鸟烟消云散。而这火焰,正是呼应着祖父引领我们唤出这种妖物真名的声音而启动。
不过冰鳍并没有太多停留在回忆里,他若有所思的沉吟着:“这个在不完整的状态下就有能力解开我爷爷的封印、放出姑获鸟的家伙,才是你真正的目标吧,醍醐!”
“你果然很敏锐。”醍醐毫不掩饰地大笑起来,“所以我一直追到石榴馆!”
——原来醍醐之所以会出现在桃叶津,根本就是为了追踪那个与姑获鸟共生的少年帮凶!
说这化为少年的强大妖物是帮凶可能不太恰当吧,因为确切的说,姑获鸟恰恰是他用妖力饲育出来的——这件事要一直追溯到二十年前。这怪鸟刚刚借助对方的力量孵化出来,还很虚弱,却抗拒不了天性去抢夺石榴馆的次女,最终意外地被男主人的斧头打得神形分离,行尸走肉般的躯壳逃之夭夭,而魂魄则一直纠缠着那个小女孩滞留在那个民居旅馆中。
而仅仅是躯壳的姑获鸟也不容小觑,它放任自己抢夺孩童的天性,在无意识的状态下作恶多端,终于令祖父忍无可忍将它封印。可是时过境迁祖父已经不在,而豢养姑获鸟的少年魔物则卷土重来,就在暮春时节的石榴馆,对追踪而来的降妖者醍醐展现出他不可一世的恐怖和强大。
从不服输的醍醐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的声音里竟罕见地有了几分自嘲的况味:“你也看见了,就算还不完全,我大意一点都不是那家伙的对手。如果现在他要带走你们,根本就如探囊取物般容易……”
“我们不会被带走的。”冰鳍的声音听起来波澜不惊,但却暗暗关注着执拗的力量,“我永远永远,都不会跨过‘那一步’。”
“那么火翼呢,你能保证她和你一样吗?同样是‘燃犀’,她对彼岸一类过于亲切了。”
片刻的沉默后,传来冰鳍果决的声音:“所以‘这件事’,我才最不想让火翼知道。”
醍醐发出不耐烦的咋舌声:“没错。我也觉得别让她知道为好,免得麻烦……”
为什么要这样说?醍醐是外人也就罢了,为什么从小和我形影不离的冰鳍也是这样,对我隐瞒,却和不相干的人分享秘密?
“我有什么地方妨碍到你们了吗?”抗议声控制不住地脱口而出,再也不顾忌什么,我断然走出巷角,甚至顾不上一丛曼珠沙华在脚下发出断裂的呻吟。这一刻黯光里冰鳍的表情摇曳着一丝慌乱,然而醍醐却露出傲慢的笑容,缓步踱到我面前:“男人的事情你别管!”
“不要多管闲事,不要来招惹我们的应该是你才对吧!”我不甘示弱的驳了回去,“明明是你这个外人害死冰鳍的哥哥的……”
“够了!”冰鳍愠怒的声音猛然响起,“我哥哥的事情我比谁都清楚,这怎么能怪醍醐?你这样迁怒实在太难看了,火翼!”
一时间,我惊愕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的望向朝夕相处的堂弟,却看不见他藏在额发阴影里的表情,只能看见那好像为了压抑什么而灌注大力的手指骨节在幽暗中微微泛出神经质的苍白。此刻的冰鳍看起来是陌生的,陌生到遥不可及的地步,一瞬间我恍然大悟:“难道当年的事情……你早就已经全部都知道了?”
冰鳍并没有回答,只是有些僵硬的转过头去,将惶惑的指尖插进微带茶色的头发里。这已经足够了,这明显的掩饰再清楚不过的传达着冰鳍的尴尬与不安——他知道了,他早就已经知道这段往事了,只是对我一个人隐瞒而已!
我们从小就在一起,不仅仅是因为祖父的教诲,更是因为某种如同与生俱来般的默契——同样身为弱小的“燃犀”,我和冰鳍从出生开始每一天每一天都面对着相同的彼岸世界,如果没有彼此间的依赖与信任的话,我们根本就不会是今天的样子。我以为这样的信赖会不断的持续下去,从来没有想过彼此间会因为一个陌生人而存在隔阂!
再也不想多看他们两人一眼,我转身掉头就跑,此刻仿佛只有奔跑能冲淡脑海中不断浮现出来的恼怒与慌乱,以及那如同泡沫般散落的的挫败感……
旧城蛛网般的小巷平时一直让人觉得好像迷宫般错综复杂,可今天却异常直截了当,仿佛就在眨眼间,我就已跑出小巷来到尽头的问道河边。黑透的天色和呼吸间的脱力感分明的诉说着已经跑了很久,但无法平复的思绪却依然鲜明的沸腾着,如同无法止息的白波。
精疲力竭的感觉是随着奔跑的停止突然降临的,转瞬间就再也迈不动脚步的我环顾四周,只见两岸青凛凛的屋顶在夜幕中朦胧的沉默着,砖石砌成的河堤上镶嵌着一串褪色珠链似的路灯,狭窄的河面在高峻的河堤夹峙之下显得更加局促了,不远处,玲珑的双狮桥从黑暗里渐渐浮现出柔和的轮廓。
我慢慢走上砖石小桥,斜靠在桥头凝露的石狮子上喘口气。上元夜曾经过这里,只是时隔半年而已,初秋的烟景却浑然不似早春。上弦月并不那么明亮,反倒是老旧的桥头灯播撒着水一般的青白光芒,生着暗淡的金灰色翅膀的飞蛾绕着那点光源飞来飞去,笨重的身体不断撞上灯罩,发出轻微的悉娑声。此刻沿河的人家院里依稀传出电视剧的熟悉片头曲,随即便像一缕断掉的丝线一般,寂寥的消散在微凉的夜气中。
问道河上架满了桥。举目望去,三元桥往后的座座风格迥异小桥被闹市的灯火照亮,这些独目拱桥各自抱定自己的倒影,衔着半面铜镜似的光明,彼此满足的拼合在一起。在某面铜镜边缘,黑沉沉的水面上出现了瘢痕似的光点,与其说那是光,还不如说它更类似于光的预兆。
凝神看过去,一点微红的幽明逐渐挣脱了浓稠的黑暗,缓缓顺流而下,如同硕大的萤火飞舞在虚空的黑暗中。我伏在石栏杆上仔细的注视着,那点光珠流畅的姿态突然像被什么阻碍住了,无能为力的打着旋,摇曳在桥下不远的地方。
此刻我看清了,那点微光是盏中元节的河灯,一星烛火透过纷繁的琉璃纸映出薄薄的绯色,像有什么割舍不下的牵扯似的,在漆黑的河面无声的荡漾……
我走到小桥下的水码头边,那盏河灯便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了。它看起来并不是常见的荷花形状,而是类似牡丹芍药的雍容姿态,那重重叠叠的花瓣被垂到水面的柳枝挂住了,所以才在桥下短暂停留。我扯动靠近面前的柳条,想帮它解开束缚,但是这力量却还不足以传到被绊住的河灯那边。
“暂时别放手!”就在这时,河对岸传来少年清朗的声音,我应声抬头看去,只见初霜似的桥灯光照出一道颀长纤细的身影——这可能是放河灯的人吧,他发现自己的河灯被绊住,正急匆匆的朝水码头这边赶过来。或者说,我更希望他是朝我而来……
“雪之下!”这一瞬间我脱口而出——眼前的人是雪之下,上元夜在凛凛苍风中邂逅,又在纷纷细雪中别离的那位少年。他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没有写信告诉我呢?先于这纷沓而至的疑问,分别时那冻结般的雪意早已穿越半年的时空刺痛了我的眼角,沉重地覆盖在眼睑之间……
“火翼?”疾走过小桥跑到近旁的雪之下缓缓放慢脚步,停在咫尺之外打量着我,“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我迷惑的重复着对方的话语,却见他缓缓地探出手来,拂过我眼角下,那接触轻到几乎无法感知。
“为什么在哭呢?”这样说着,雪之下将手轻轻抬至我眼前,眼泪凝在那修长的指尖上,小小的水滴蓄着一点青白的灯光。
这一刻,我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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