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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愿咒文-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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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亮的玻璃窗户旁,一样理着平头的男孩正襟危坐,低垂的目光凝视眼前空无一物的桌面,仿佛已经睡着。午后的阳光洒落,在还没有干透的短发上闪烁变化。

她走过去,将怀里的书本放到桌上。“书伟。”

依旧是占卜研究社的社长,王书伟抬起头。“余音。”

刘余音露出严肃的微笑,拉开椅子,在他面前坐下。“刚刚去游泳?”

“嗯。”他顿一下。“今天看了什么?”

她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打开服务生送来的咖啡色价目本。“你还没点?”

他摇头。

“先点东西再说吧。”推一下眼镜,浏览过可以有的选择,她向店员举起手。“给我一杯热摩卡,蛋糕要覆盆子慕司。”

“……蓝山,热的。”

接过点单的服务生回到柜台,开始动作。

“我刚刚去看《安达鲁之犬》。”她回答他刚刚的问题。“一个网友介绍我去看的,听说很有名。”

上个学期,她意外地发现图书馆的视听室有不少录影带可以看。一开始,只是为了逃避宿舍太过可怕的温度,顺便看看不用钱的电影,慢慢地,却养成了习惯。

每个没课的星期三,她会抽空到图书馆看一部电影,然后再决定要留在地下室念书,或是回宿舍去。

她没有想过自己会变成一个喜欢看电影的人,就像她没有想过自己可以这样心平气和,跟这个人在这里一起喝着下午茶,像朋友一样。

“狗的故事?”

她忍不住笑。“不是,我本来也以为是跟狗有关的电影,结果根本不是,是超现实主义的东西,讲梦境的。有点恶心,有几个段落我看到几乎要吐出来。”

“名字……很有趣。”

“我完全看不懂。”她摸摸颈后的马尾,老实说:“刚刚好不容易看完,现在只想写信去跟那个叫我去看这部电影的人抱怨。”

他不说话,接过服务生送上来的咖啡,拿起杯子就口。

“上次说的课呢?”她搅拌着咖啡,突然想起来。“结果你有没有去旁听?”

“跟我想象不太一样。”

“不太一样?”

他垂下目光,似乎在思考什么,然后抬起头,直视她。“不太一样。”

她想要叹气。有时候,要从这个人嘴里多听到几句话还真是困难。

“早上去跟导师约谈。”她换一个话题:“老师又问了同样的问题。”

“选课?”

她僵硬地点头。那是个老问题了:她为什么不多去选修一点语言学或是民族系的课?

进大学第三年,几乎比较熟的几个老师都跟她提过类似的建议──根据她身上的血统,决定她未来的道路。

“我知道老师是好心。”她抿起了嘴角,忍不住要抱怨:“但我是高山族,难道就代表我一定要对南岛文化感兴趣?”

他顿一下,看着她。“你没有兴趣?”

她沉默半晌,谨慎地切下一小块慕司蛋糕放进嘴里。“……有没有兴趣,我也不知道,但是我不喜欢这种感觉,好像被我身上的血统限制住了,一定要走什么样子的路,Qī。shū。ωǎng。才是“正确”的……”

他微微攒起眉头,没有置评。

“……我不知道。老师说的话是有道理,对于自己的文化,我当然比任何人都有资格去深入了解,可是……我又总是忍不住要想:一个人的生涯规划,如果只是因为我生来是这样的人,就“必须”这样决定──”她皱紧了眉,又叹口气,伸手扶一下无框眼镜,暂时不想再去思考这个烦人的问题。“社团还好吗?”

升上三年级以后,她和大多数的三年级一样,依循占卜社的传统,淡出了社团活动,除了偶尔的塔罗牌社课,很少出现在社上,也所以,对于社团的现况她其实知道的不多。

“……还好。”

“我听说今年的社庆打算在年底办?”

“嗯。”他顿一下,又说:“学妹说,这次社庆想请──”向来不动如山的嘴角蓦地闪了一下。““占卜社的魔女”回来。”

“王书伟!”她瞪着他。这个不知道是谁发明的称号从半年前开始流传,她一直觉得很尴尬,感觉自己像是童话里的巫婆。

“抱歉。”

看着用平板声音道着歉的男孩,她摇摇头,自己反而忍不住笑了起来。

缺乏表情的眼睛直勾勾地凝视着她,不知道是不是午后阳光的恶作剧,忽而闪过一抹难以察觉的微妙光芒。

她扶扶眼镜,拉回话题。“所以,你是来当说客的?”

“说客?”他不明白。

“不是吗?我以为学妹要你来说服我回去。”

他摇一下头。

“不是?”

“你觉得困扰。”他这样说。

她沉默下来,看着那双熟悉的眼睛,微微勾起嘴角。

这个人是这样的。缺乏变化的脸部表情,看起来像对任何事情都没有兴趣,但只要是他注意到的事情,就一定会放在心上。

“谢谢你,书伟。”她低声说。

他点头,不认为那有什么了不起。“反正我也会算塔罗。”

一滴冷汗流下来。“……那个,书伟,我想……学妹的意思不是这个。”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我在开玩笑。”

……开玩笑。

她瞪着那个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的人,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反应。

似乎没有察觉到她的沉默,他换了话题:“上次借的书……”

一贯白开水似的声音、简洁的用字,男孩开始说起其它的事情。

她觉得这样很好。两个人在一起,只是单纯的朋友,也可以分享很多东西──更多的东西。没有恋爱的患得患失,不需要担心对彼此的观感,她和王书伟之间,或许更适合这样的模式。

偶尔出来碰面、交换一下近况,一起吃顿饭、喝个下午茶,当一个可以长远的朋友,比起随时可能因为细故争执而分手的情侣,现在的她认为,前者的关系其实更为珍贵。

所以,她很满足。

时间一下子过去,从学校的方向传来钟声。

王书伟静下来。“五点。”

“这么晚了?”她举起手表,有点惊讶。“啊……”

“该走了。”

点头表示同意,她伸出手,要拿取卷在细玻璃杯中的帐单。

同一个时间,他也采取了同样的动作。

两根手指,只是轻轻擦了过去,还来不及感觉就已经结束的温热。

她抬起头,望进那双熟悉的沉默眼睛,然后飞快转开。

那只是一个心跳,很久很久以前残留下来的心跳。没有意义。

他们只是朋友。

打开皮夹,两张陈旧的百元纸钞映入眼帘。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场景。

不知道是谁发明的不成文行规:占卜者不可以无偿替任何人卜卦,否则会替自己带来无法预期的灾祸。

听起来像是江湖术士为了糊口瞎掰出来的理由,大家却宁可信其有地遵行不悖,即使是朋友间义务性的谘询,也会象征性收取一两个铜板当作报酬。

他以为她知道。毕竟这个以研究占卜为目的的社团,一定多少有人跟她提过这些奇奇怪怪的行规。

但是,显然没有。

听到他说占卜费,那个绑着长马尾的女孩紧抿着唇,心不甘情不愿地从皮包里掏出仅有的两百元递给他。

他突然觉得很有趣,当下决定不要多加解释,直接将那两百元收下来。

不是想占她的便宜,只是觉得那样的刘余音很……可爱──戴着无框眼镜,看起来总是一板一眼,非常难以接近的冰山美人,在那一个瞬间,却露出一种近乎孩子气的表情,是很教人印象深刻。

因为这两百元,他将自己的塔罗牌送给她,作为交换──那是高二时,他偶然在义大利某个小跳蚤市场里买到的精品。

将跟了自己许久的算命纸牌送人,老实说,他不觉得可惜。

一方面或许是赠送的对象──他知道个性严肃的刘余音一定会好好珍惜使用,特别当那个东西是别人送给她的时候;另一方面,则是他真的觉得无所谓。

对于很多事情,他都觉得无所谓──包括占卜。

他们说,他对占卜很感兴趣,但那并不是真的,关于“兴趣”那个部分。

读经、算卦、加入占卜社、学习各种人类用来阅读命运的仪式。偶尔,在路上遇到摆摊的相士,如果不赶时间,他会坐下来,看着、听着,观摩其他人的作法。

但是,那并不是因为“兴趣”。

他只是开始了,所以顺其自然继续下去,等到哪一天,有人告诉他必须结束的时候,他甚至不觉得自己会有什么遗憾。

余音也曾经问过他一个类似的问题,关于“开始的原因”。

他并没有回答那个问题,他不能。

他不记得有一个明确的原因,甚或是有所谓的“开始”。

在政治世家中出生长大,命理和他的关系,比较接近是一种耳濡目染。从有记忆以来,这些东西就已经一直存在那里,在他的生命里扮演着吃重的角色。印象所及,家里面没有任何一项重大决定,是可以跟“算命”撇清关系的。

唯一的差别在于:其他人选择被动地接受“大师们”的说法,而他选择去探究──至于要探究什么?为什么要探究?他也不是很确定。

反正,他也没有别的事可以做。

总而言之,事情就是这样。

……话又说回来,他为什么一直把这两张百元纸钞收在皮夹里?钱应该是要拿来用的,不是吗?

没有表情的眼睛凝视着皮夹里的陈旧纸钞,看起来有点呆滞。

好半晌,他决定放弃。这应该不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将学生证放回皮夹收好,王书伟拿起黑色的背包,起身离开图书馆,踏着沉默的步伐,往山上的宿舍走去。

乌云吞没月亮,十月的细雨,灰蒙蒙地沾满整个山头。污泞的水顺着柏油铺成的山道,匆忙往低处溢流。

晚上九点,路上的人影稀疏。

来到风雨走廊的转弯处,正要上山的阶段,一个抬眼,却在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一抹熟悉的影子……

余音。

草地的一角,撑着黑伞的马尾女孩伫立在雨中,低头不知道在凝视什么。

他停下脚步,沉默地看着她,然后打开伞,走过去。

“余音。”

突然受到惊吓,刘余音跳了一下,猛转回头,伸手抓紧胸口。“书、书伟?”

“晚安。”

或许是夜雨的影响,镜片后面那双深邃的眼睛看起来有点模糊。她深呼吸,勉强弯起嘴角。“……晚安,你要回去宿舍了吗?”

他点头,顿一下,又开口:“你在做什么?”

她垂下目光,又望回某块似乎没有异状的草地,表情有些僵硬。“思──我的黄金鼠死了。”

他安静下来,不确定该说什么。

她很难过。他知道。

淡金色的脸颊上没有泪痕,总是带着一点严肃味道的声音听起来也很正常,但是在黑暗中笔直伫立的身影,却让人有一种悲伤的感觉。

有一点奇怪的是:他不知道她养了黄金鼠,她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

他微微攒起眉头。“余──”

“书伟,你养过宠物吗?”

他停顿一下。“没有。”

“我以为你养过……”她停一下,叹气。“我有一次看到你站在摊贩前面,好像在看那些宠物,现在想起来,你说不定只是在发呆吧?”

他不记得这件事,不过那个推测是很有可能的。“……什么摊贩?”

她摇头,似乎表示那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她不过是随口提起。

“什么时候的事?”

“咦?”

他伸手指向她刚刚凝视的草皮。

“上个月。”她顿一下,又淡淡地开口:“其实,这应该是违反校规的,可是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把“思薇尔”埋在这里。”

““思薇尔”?”

她安静一下。“我的黄金鼠叫“思薇尔”,Swear。”

他点头表示了解。

她将目光转回草皮。“……以后,它就可以好好睡觉了。思薇尔最喜欢睡觉了。”

寂静的夜里,有些沙哑的低沉嗓音流入耳朵,宛如风的叹息。

他默默看着她,伸出手,然后忽然顿住,没有表情的眼睛直勾勾盯住自己抬高的右手。

……他想要做什么?

安静思考两秒之后,举高的手又缩了回来。

“你不要难过。”

她习惯性地扶一下眼镜,还是没有看他。“对了……书伟,我上次跟远毅借了两本书,你帮我跟他说,我下次社课会带去还给他。”

“你不要难过。”

终于,她瞥他一眼,摇摇头。“没关系的,书伟。我知道黄金鼠的寿命本来就不长,只是有点放不下而已,毕竟是养了很久的宠物。”

他没有作声,只是看着她。

夜雨无声,从黑暗的天幕中落下,沾上女孩脸上的玻璃镜片,反射出微弱的路灯光芒。冰凉的风吹动长长的马尾,乌黑的发纷乱扬起。

她动也不动,看着那个只有她知道的秘密坟墓,看不见的思绪仿佛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余音。”没有高低起伏的声音。

“嗯?”

“我陪妳回宿舍。”

七、“未济”……改变、未知、可能的毁灭、

幸好,他不记得了。

刘余音扶一下眼镜,在书页上划下重点,努力克制自己,不要直接趴倒在桌子上。

她不想吓坏室友。

会养“思薇尔”当宠物,其实是一件很乌龙的误会,特别是得到当事人的亲口证实之后,她更觉得可耻了。

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一天,她从面屋里用完晚餐走出来,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王书伟站在一个小摊贩前面,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因为两天前才在游泳池里,又“救”了他一次,虽然事实证明,那个奇怪的人只是在漂浮而已,不是溺水。所以,她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子(Zei8。COm电子书。整*理*提*供),也记得他叫什么名字。

好奇地走近一瞧,发现那个人正在看的,是一笼黄金鼠──至少,她当时以为他看的是那个。

她不太明白为什么一个大男生会站在马路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笼子里挤成一团的仓鼠……他很喜欢老鼠吗?

一个回头,正要跟他打招呼,却发现那个人早已经走远。

下一件她知道的事情,是自己跟摊贩的老伯买了一个笼子,带了一只黄金鼠回宿舍,而那只黄金鼠,就是“思薇尔”。

那是他们第三次见面……真正奇怪的人,其实是她。

事过境迁,她已经放弃了王书伟,也说服自己忘记:为什么她会开始养“思薇尔”、为什么她会加入占卜社。

那些都过去了。她一直这样告诉自己。

但是,先知告诉凡人:过去是无法摆脱的,特别是人的愚蠢,总是会在最意外的时刻,回来登门拜访。

幸好,他忘记了。

幸好,他没有发现“思薇尔”这个名字真正的意思是什么。

然而这些“幸好”,并没能帮助她感觉好过多少,她还是觉得好丢脸,好想钻进土里,陪她亲爱的“思薇尔”一起去见上帝──她以前为什么会做出那么奇怪的事呢?

好讨厌的感觉。

“余音?”

她回过神,扶一下眼镜,转头看向站在门边,似乎在打电话的另一名室友。“什么事?”

女孩指指手上的话筒,看起来有点困惑。“找你的电话。”

皱起眉头。她竟然没有听见电话铃声。“好。”

起身走到门边,一边向室友点头道谢,一边接过话筒。“喂?”

电话那头没有声音。

五秒钟过后,她叹口气,突然明白了话筒那头是谁。“书伟,有事吗?”

“……现在有空吗?”

这只老鼠是灰色的,应该不叫“黄金”鼠,而且,好像有点太活泼了。

男孩面无表情地研究着在笼子里活蹦乱跳的仓鼠,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作了正确的决定。

但是,他比较习惯灰色的老鼠。

“书伟?”

顿一下,他抬起头,朝绑马尾的女孩打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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