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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蝶藤萝-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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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有什么客人?”敏贞故意问。
“有时候看你长大了,其实还像个孩子!”敏月笑着摇摇头说:“你明知道是绍远哥,他当兵回来,当然要给他接风庆祝一下啦!”
“他又不是黄家人,干嘛要在黄家庆祝呢?”敏贞说出了一直在心理嘀咕的话。
“这回可是阿爸抢着要摆宴的,我很久没看见他那么开心了。”敏月说,“你也不要小心眼了,绍远哥在家时总是最照顾你,帮你解答功课,陪你搭公路局车子去注册、上学,对你比对他自己的弟弟妹妹还好呢!”
“这太夸张了吧?那是阿爸去拜托他的,我可不领情。”敏贞说。
敏月再次摇头,嘴角一抿,露出两个酒涡。她个性一向平和、守本分,不太了解敏贞为什么老有那么多无缘无故的怨气。
虽说是姊妹,但她们两个在长相、性格上都不太相同。敏月长得像姑姑昭云,自幼就乖巧伶俐,长大了也温柔娴淑,鹅蛋脸上一双灵秀的杏眼,老漾着盈盈笑意。顺利地考上师范,顺利地当上老师,大家对她只有夸奖,像这样秀外慧中的人品,也难怪媒婆要踏破门槛了。
敏贞的模样,长辈左看右看,都说是母亲宽慧和阿姨惜梅的混合体,像到朱家人的纤秀细致。论外貌,她是胜过姊姊一筹,但孤僻的脾气和不得人缘,就把整个气质打了一半的折扣,镇上知道的人家都不敢来说亲,媒婆也只有往外乡镇,甚至外县市去找机会了。
敏月看敏贞一脸倔强,不禁又爱又伶,她深知这个妹妹其实是嘴硬心软,最富感情的,于是她假装哀求说:“难得阿嬷和阿爸那么高兴,你就委屈一下,赏个脸吧!拜托啦……”
两姊妹正在推拖,外面突然响起震耳的鞭炮声,敏月双眸一亮,也顾不得妹妹就往走廊跑。
在厨房煮饭的下女金嫂和阿娥都来凑热闹,一时厅房喧哗,连三岁的伟圣跌倒哭泣都没有人注意到。
“真是疯狂,既不是迎娶新娘,也不是高中状元,有什么好看的!敏贞一边扶起伟圣,一边低念。
她回到房内,披上毛衣,拿起画簿。大家往前头挤,她偏往后买走,完全相反的方向。
她一点都不想见绍远,能避多久就多久。
太阳已经下山了,玉石青的天空淡淡一枚新月,旁边点着一颗极亮的星星。
敏贞没有戴手表,但由天色猜测,大概是快六点了。她就着还亮的光线,画完一颗偏黄的绿袖子,长在河边孤伶伶的,略呈营养不良的样子。
这世界上只有画画能让她忘却所有的烦恼,一技笔、一张纸,就能拥有无限的快乐。这个发现是由临描母亲的刺绣底稿开始,每片花瓣、每根羽毛,甚至小小的触须,其曲折繁复都令她着迷不已。
几只倦鸟盘旋归巢,阴影落在画簿上,她抬头看看山林,警告自己不能再逗留了。
在秀里,三岁的小孩都知道,黄家西厢院的后山闹鬼,特别是在宽慧死后,一入夜就有女子的哭泣声传来。
敏贞听过,风愈大,那哭声就愈哀绝凄切。
“那真是阿母在哭吗?”她十岁时问过惜梅。
“当然不是。”惜梅回答,“只不过山上有个风口罢了。”
“可是他们说阿母死以前不是这样的。”敏贞说。
“可能以前上面有一排树挡住,后来不知谁砍掉了,就发出这种声音啦!”惜梅说。
大人说得再合情合理,都止不住孩子的好奇心和想像力。
这里的确够荒凉,斜斜的山坡乱长着一些枯瘦的树,叶子倒密得可以遮住天,一条小溪跃过乱石矮丛而下,有时干涸、有时盈沛,直直通往秀里溪。
两溪交会的一座简陋木桥也有鬼故事。
“有天晚上,我经过这里,看见一个白衣服的女人坐在桥头,把自己的头拿下来,一直梳一直梳……”赶路的夜行人说。
“有个黑蒙蒙的半溟;我起来撒尿,就看见一个白衣长发的女人站在桥上对我笑着……”住在附近的老农说。
听起来怪让人毛骨悚然的,一切都来自这片诡异的林子。
事实上敏贞曾经上去过一次,那年她十五岁,因为生病没考上师范学校,功课好的她极不服气,要求重考,却遭家人反对。
她认为是秀子从中捣鬼,就当场冲撞起来,气得怀孕八个月的秀子捂着肚子直叫痛。
她挨了一顿臭骂,就悲愤交集地故意往藏有鬼魅的西院后山跑。
当时她是气极了,完全不顾那重重的阴黑和令人生畏的暗寂。她踏着溪上的石头,涉水如飞,充满泪水的双眼全然忽略了悬吊的彩色蜘蛛和石缝间窜逃的鲜艳虫蛇。
有人在后面叫她,她知道那是以照顾她或者该说对付她为己任的绍远。好吧!不怕死就来追吧!
她一直跑,跑到喘不过气来,手上、膝盖全是碎叶霉苔。她在一个平台处稍事停留,却被眼前的景象给震呆住了。
有一棵极粗壮的树像伞一样地罩在前面,因为四周的树都是细瘦的,就更显出它的与众不同。它的根盘连张狂地向各处张牙舞爪,它的枝肆意跋扈地蔓长侵犯,俨然是此山的树中之王。
可她惊的不是这树王,而是它粗黑的树身上竟缠着一条条的藤蔓,乍看之下恍如大小不一的蛇,这也是让敏贞后退好几步的原因。
但仔细一看,那些尾端的卷须上,怯怯地长着绿如翡翠般的小叶子,似黑夜窥伺的猫眼,她这才惊觉是寄生的藤萝。
但,一旦受了惊吓,所有的恐俱便会莫名全浮上心头。虽是大白天,敏贞却觉林中阴气弥漫,每一棵树都像长了眼晴似地,远处恍榴有些白影子…
她的心狂跳,却僵立不能动。一抹天光映在一洼溪水里,可见细如红丝的吸血虫蠕动着。
有欷挲的脚步声传来,她想到追来的绍远,整个人遂放松下来。他那人八字硬、命重,一身阳刚气,众鬼看到他都要纷纷闪避,有他在就不用害怕了。
当时绍远才十七岁,手长腿长、脚丫特大,顶着一个大光头,因为一向老成持重,感觉比实际年龄大了许多。”你气够了吧?哪里不好跑,偏跑到这种鬼地方来!”他皱着眉说。
“怎么?你吓到了?怕被鬼抓?”敏贞迭声问,用以掩饰自己原先的俱意。
“鬼倒不怕,就怕久不闻人味的毒蛇、黑蜘蛛,被咬到可不是闹着玩的。”他慢条斯理地说。
她这才想到那些潜存的危险,经他一提,枯叶腐木下似乎有东西爬过,脚底也不禁麻痒起来。
她二话不说,转身就要下山,可他却楞楞地望着树王。
“这种贫瘩的土地竟可以把树养那么大,真是奇迹。”他说:“只可惜被藤萝寄生了。”
“它会死掉吗?”她担心地问。
“目前看起来是还好,藤蔓势力不大,以后就难说了,这样共生共死的情况是很复杂的。”他看她一眼说:“这使我想到一首山歌。”
“什么山歌?”她问。
“你想听吗?”见她不点头也不摇头,他便用吟念的方式迳自说:“入山看见藤缠树,出山看见树缠藤,藤生树死缠到死,树生藤死死也缠。”
她沉思半天,才能由叠乱的藤树死生中理出一点头绪。藤无论树的生死都要缠,树无论藤的生死都要被依附,听起来很惨烈,也没有道理。
“这不太合逻辑。”这个词句还是由绍远那儿学来的,她说:“树又高又大,小小的藤萝又能奈它何?最后藤萝一定会枯死落下。”
“那可不一定。有时看似细弱的东西;反而是生命力最强韧的。”他说。
“是吗?有时斗不过就是斗不过。像我想重考师范,如何说破嘴都没有用!”她又想起自己的问题。
“我可以再帮你去说说看。”他很诚恳地说。
“你?”她杏眼一瞪说:“我是黄家人都没有办法了,你一个外人又能起什么作用?少自抬身价了!”
她说完就把一脸难堪的绍远丢在后头,自己半跑半跳地下山。这种场面发生太多次了,她根本不在乎,也不会顾及他的自尊或心情。
哼!他以为他是谁?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眼!她早看透冯家人的假仁假义。绍远若想用假好心来感动她,下辈子都等不到,她可还预备了很多钉子让他碰呢!
三年后的敏贞想来,当年自己是太幼稚冲动了,瞧今天绍远退伍返乡的架式,那时若让他去说服父亲,或许还真有效果呢!
她合上画簿,拍拍黑色长裤上的灰尘,不知山上的树王和它的藤箩变得怎样了?她弯身看看枝叶覆盖下的溪床,传说中的鬼影幢幢,她却连个鬼都没见过。
她步下大石打算回家,一抬头就看见有个人站在西院的柴房边,他身材壮实,留着粗短的军人头发,穿着衬衫和卡其裤,不是绍远是谁!
她几乎是立即转过身,重新面对后山。真是冤家路窄!此刻若要回家里,必要与他打照面,他有没有可能不认得她了?”
“敏贞!”他大声叫她。
不可能了!连这么远的背影他都辨认无误,又分明是冲着她来的!
“敏贞!”他又叫一声。
这次更近了,传到她耳里倒像是赛跑前那阵口哨声,她一震便又往山上走去,她知道自己反应过度,但如果能让他以为认错人或见到鬼,也不虚此“行”了。
有了上次的经验,她懂得先拿一根竹棍东敲酉敲一番。林内依旧枝叶纠结,蛛网密布,天快速地变黑,只有月光映在溪水中的微亮带领她的路。
“敏贞,回来!那么晚你上山做什么?”绍远竟跟了上来。
其实她走到一半就后悔不已了,如果他不鸡婆追来,她早打道回府了,偏偏他一步紧似一步,把她逼得愈行愈远,还走得狼狈万状!
她到了体力真的不支时才停下来,隐隐中蛰虫交鸣,前面一片绰绰白影。天呀!白影?夜路走多了,终于遇见鬼了?
她抚心定睛一看,原来是树王和它的藤萝!
三年不见,藤萝已布满整个树身,小叶子仍然绿如翡翠,而且还开了一朵朵数不清的小白花,像栖息着许多展开翅膀的白蝴蝶,真是美得教人赞叹。
如果此刻她能画下来就好了……
因为看得太专注,连绍远走过来也没有察觉。
“你的脾气还真是没有改,老喜欢出奇不意地整弄人。”他喘口气说。
“嘘!”她喝止他,指着树王说:“你看!”
“哦!是很美丽。”他没有她那么动心,只说:“你在乌漆抹黑中摸上来,就是为了看这个?”
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得令她不安,她用最平常的口吻说:“你对了!藤萝打败树王,侵占它的内外,可怜的树王。”
“你怎么会认为它可怜?或许它非常快乐呢!”他又说出另一套理论,“有花在它身上长着,又香又美,恰好解了它百年来的寂寞也不一定。”
“胡说,它就要被侵蚀而死,还有什么快乐可言?”她反驳。
“你没听过一句话吗?”他淡淡地说:“死而无憾。”
突然,在沙沙的树摇叶动中,有绝对错不了的女子低语声,一阵有一阵无的传来,因为太清楚了,她反而以为是幻觉。
“你听到了吗?”她头皮开始发麻,极小声地问。
“当然。”他没有一点俱意,只是很笃定地说:“山中的地势不同,传声效果也不同。你不是背过一首唐诗吗?‘山中不见人,但闻人语响’,就是这个道理。如果我猜得没有错,刚才那些声音不是散工的采茶女,就是上山捡柴的妇人发出的!”
难怪他会百毒不侵,什么事都可以编出一套歪理,把周遭的人唬得团团转。
她偏要唱反调道:“万一你猜测错误怎么办?我还是快点下山为妙!”
“你本来就不该在这时候上来探险。”他很直接地说。
“我更不想在那一连串愚蠢的鞭炮声中欢迎你。”她坦白地说。
“所以就用这种摸黑访鬼的方式来欢迎我?”他好笑地说。
“我根本一点欢迎你的意思都没有!”她凶巴巴地回答。
“不欢迎我没关系,可让大家找你、替你担心,总不太好吧!”他说。
他敢教训她?一分神下,她的脚向前滑,差点落入水里,好在绍远机警,从后面抱住她,两人往碎叶上一跌,恰巧形成她坐在他身上的亲密姿势。
她慌乱地爬起往回走,脸上一片火热,牙却恨恨地咬着。真荒谬,她长大了,怎么手脚反而没有三年前灵活了?好像人长高了,身体也相对加重许多。她想到他方才横在她胸前的手,心中顿生一股被占便宜的感觉,使她的愤怒更深一层。
总算看到西厢房的灯火了,才要跨出最后一步,就看见敏月和八岁的秉圣在找他们。
“等一下!”敏贞挡住绍远,“你先出去,我不想让人看见我们在一起。”
“在这种情况下,我宁可你先出去。”他的口气很坚持,似乎怕她又会溜回山里。
他愿意殿后就随他吧!敏贞钻出树丛,突然有一种偷偷摸摸做坏事的感觉,好像私下幽会……和绍远吗?才怪!她恨不得现在有个吊眼长舌的恐怖女鬼把他抓走,那才是大快人心呢!
敏贞回到大厅,免不了一阵挨骂和几记白眼。筵席三桌,正开到一半,屋内充满菜香、酒气和人语。
她才傍着姊姊刚坐下,绍远就从前门进来,打完招呼,还故意说:“哦!敏贞找到了呀?我可是绕了一大圈,顺便把思念已久的秀里巡过一遍了。”
“原来你没有找人,自己跑去玩啦!”哲夫笑着拍拍他的肩,“以后还怕没得看?不到几天,保证你会腻的。”
“故乡是永远看不腻的。”绍远举杯敬酒说。
哼!说谎面不改色,火候真是愈来愈够了!什么绕了一大圈?不过是后山几步,外加后门到前门罢了。她只叫他晚点出来,可没有要他演出个戏外戏,还编上这么动听的台词!
果真是学商的,如今经军队三教九流的磨练,加上本身的〃家学渊源〃,以后必是愈来愈能言善道、圆滑世故了。
厅内的灯光够,她这才把绍远看清楚。他是变了,以前青涩削瘦的少年模样己褪去,军队把他养得又黑又结实,曾经淡得不见影的鬓角髭须突然浓黑起来,像一个陌生的男人。
敏贞几次偷看他,几次说不出的心惊。如果刚才她能看清他的改变,恐怕就不敢和他单独相处,讲话也不会那么态度随便、口无遮拦了。
她不再是以前的敏贞,他也不再是以前的绍远,唯一不变的是他们的关系,永远的对立阵线。
这欢迎宴真是无聊透顶又永无休止,她看到伟圣不耐烦地在秀子手中哭闹着,她便藉口要哄他睡觉,抱他离开这令人不快的场合。
对这标准的迟到早退,反正她已恶名昭彰,不在乎再多个不识大体的批评。
她的卧房是寂静的,就在西厢院,可听到小溪淌水声,也可以听到人人传说的鬼哭声。她当初选这里,就是因为离东厢及前厅最远,但求能隔绝大家族的烦杂琐碎。
结果敏月和绍远也分别住在左右,想求静读书,这一来,招惹的人气就更重。如果叔叔哲彦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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