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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第7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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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影一扭马嚼,耿照反被他拖了一下,略微冷静:“二哥不会自踏险地,除非……他会游水!”

黑夜中不辨河水深浅,只能凭着马鞍,大腿吃水的程度未变,判断他虽离岸好不阵了,却未因此下沉,看来确是栽着三人游向对岸,不觉失笑:“旁人若听我向马儿求助,还让他怃平心绪,定以为我疯了,殊不知二哥通灵神异,只怕还在常人之上。”

回头唤道:“老胡、老胡!”

胡彦之却无反应;伸手往后一摸,才发觉他入水失温,内伤加剧,竟尔晕了过去。

他赶紧向前拍了拍:“阿傻!”

黑暗中阿傻不能视物,成了真正的瞎子,自然无法回应。然而他虽然身子发颤,牙关磕得格格作响,一推之下犹能挪肩缩颈,意识十分清醒。耿照放下心来,也不知过了多久,胯下的皮鞍一阵颠簸,策影跳蹄而上,已然爬上了河岸。

耿照渐渐习惯了夜色,能隐约辨出周围的景物,老胡还是动也不动地趴在不匣上,气息断悠微弱。过了赤水之后要往哪儿去,耿照毫无概念,策影却自有主意,片刻也不消停,一拐一拐地向东而去。

耿照查觉蹊跷,伸手往马臀上一摸,只觉触手温黏,策影“虎”的一声低吼,他才发觉:“不好!难道二哥受了伤?”

任凭他如何扯缰呼唤,策影就是不肯停下。耿照福至心灵,扭头回顾,赫见河上粼粼波光之间,一叶扁舟如电射至;船上之人虽难辨面目 ,然而披风猎猎飘扬,长篙随手一点,小舟便破流直进、如鼓风帆,除了岳宸风外还能有谁?

“难怪二哥拖着重伤,还不肯停下歇息!”

一旦被追上,以岳宸风的阴郁性格,已方三人一马绝难幸免;对耿照来说,其中取舍不难。他拍拍马颈,说道:“二哥!这两个便交给你啦。你英明神武,是马中的盖世英雄,我放心得很。如有逃过一刧,兄弟再来与你吃酒。”

拍了拍身前阿傻的肩膀,把马缰塞到他手里,以手指在他掌心写了“下马”二字。

阿傻如梦惊醒,霍然回头,一双眼睛在月光下炯炯放光。

耿照咧嘴一笑,将老胡攀在腰间的右手牵与阿傻,解开琴匣系带往地下抛,右脚跨至鞍左,猛的向道旁草丛一跳,双手抱头连滚几圈,忍着肩伤剧痛咬牙起身,三步并两步的溯来路奔回,拾起琴匣,重新斜背系好。

策影跛着腿跳蹄而立,扭着巨大的身躯回头,奔前几步,虎声低咆,仿佛正气急败坏的唤他回来。耿照也走向前去,挥手道:“二哥,驮着三个人咱们谁也逃不了,你明白的。”

一人一马对望良久,策影啡啡两声,踏着蹄子退了两步,又恢复成睥睨雄视的马中王者,大如柑橘的湿润黑眸在夜色中熠熠放光。

马背上的阿傻在腰后摸索一阵,将明月环刀抛给耿照。那是除了不能开封的赤眼之外,三人身上仅剩的武器。“谢了,阿傻。很高兴能交你这个朋友。”

阿傻怔怔望着他,神色复杂,策影却不再留恋,掉头往东边去。

寒冷的河风吹来,现在风里只剩下耿照一人。

他拄着明月环刀,在岸边静静等待着岳宸风。身为诱饵,他必须使普猎者明白自己价值连城、便于得手,比起浪费时间去追逐不可知的对象,不如张嘴将自己一口呑下。在耿照身上,有赤眼、有人人窥视的妖刀之秘,更重要的是一个籍口;一个严刑拷打逼出口供后,慕容柔会欣然接受,拿来对付流影城的籍口。

所以他只是诱饵。耿照十分明白,自己绝不能落到岳宸风手上。

他一直等着小舟来到河岸十丈之内,才慢呑呑地迈开脚步,往西边走去。透过已熟悉夜幕的惊人眼力,他可以清楚的看见岳宸风脸上的变化。耿照一点也没有算计他的念头,比心机耿照决计不可能是此人的对手,他只是把事实摊岳宸风的面前,让他自己估量追哪一边更划算。

…………像岳宸风这样的人不惊怕,他们的弱点便只有贪。

他不怕阿傻的指控,更不怕老胡的证言,但逮到耿照却能得到最多的好处。隔着流水黑夜,耿照在那人眼里看到了贪婪之光,终于放下心来,死命地发足狂奔。

策影驮着老胡、阿傻,一跛一跛地往东路逃去。

在他与胡彦之浪迹天涯的这些年里,这不是老胡头一回晕死在他背上,任他驮着东奔西跑。紫龙驹通常活得很长,强韧的生命力与超乎想象的长寿,使他们能长成异于常马的巨大身形,甚至拥有智慧,以及人的“智慧”所不能理解的力量。

过往的每一次,策影总是靠着敏锐的嗅觉、惊人的身体素质,以及对危机的灵敏直觉,带着重伤昏迷的老胡逃出生天。而现在,那种危机四伏的、惊怵似的奇妙感应重又轻刺着紫龙驹的眼耳口鼻。

漆黑的东向大路上,忽然旋出一条火龙!

策影虎吼停步,如黑水银般的眸中回映着炽亮呑吐的红艳火舌,没有惊恐,只有愤怒。那并不是缠绕着焰火的红龙怪物,而是突然自两侧林中同时亮起的成排火炬,连绵一片,宛若张牙舞爪的火龙。

自与老胡搭档以来,策影腾空越过一片人墙、一片火墙,甚至是一片尖刃密挤的兵器墙的次数,已多得数也数不清:“一拥而上”、“重重包围”等字眼,对来自极境天镜原的异种神驹而言毫无意义,能令它稍稍却步的武器只有一种。

炬焰随风晃摇,绑着浸了牛羊脂的破布的炬头不断溅出油渣火星,举火之人皆是一身漆黑的紧身夜行衣,黑巾蒙面、单肩皮甲,护腕、绑腿也以黑革鞣制;从苗条的身形上看来,清一色都是女子。

每根火把旁边,都邻着另一名弯弓搭箭的黑衣女郎,竟有百人之谱。箭阵远远近近,从道旁至树顶,将策影一行团团围住。以紫龙驹的神速及强韧健壮的身躯,或许这样的阵仗依然留它不住,却足以将马背上的两人射成刺猬。

箭阵之后,一顶华盖覆纱、金檐垂旒遇到大帐停在道中。那金帐底平如床榻,四面设有女墙似的雕栏,栏柱盘鳞,精致的雕刻上细细贴着金箔,无比华贵;帐子两侧各有一条碗口粗细的朱漆轿杠,前后均有四名力士、共是八人同抬,可以想见行走时之平稳舒适。

金帐白纱里探出一只芊芊柔荑,剔透如玉的指尖抵着纱帘,轻轻戳出尖细如茭白嫩笋的形状。“好一头魁梧暗藏的畜生!”

帐中之人语声动听,却丝毫不显做作,颇有后妃威仪:“先莫放箭,改放豨蛇烟!”

左右躬身领命,取出数只粗圆竹筒。竹筒外被打磨得光洁滑亮,一头嵌着铜光灿灿的金属蛇首,作张牙吐信的狰狞形状,铸工极其精巧,蛇首之上鳞片宛然、园目有光,栩栩如生;筒后亦镶以鳞甲铜底座,露出半截引信。前后铜座上伸出两只把手,供持筒者持握,另以皮带斜肩背挂,以支撑圆筒的重量。

那蛇首之下设有药室,黑衣女郎举火点燃筒后引信,蛇口中忽然喷出大股黄烟,喷射力量之强,烟出犹如一条矫娇黄龙,笔直而不散,随着圆筒飞甩而来,从不同方向汇向策影!

策影跳蹄咆吼,猛地人立起来,它虽有一脚踢碎江舟龙骨的万钧巨力,却无法与踢不着、咬不到的浓烟对战;见周围撤了弓箭,正欲蹬腿起步、再度从人群头顶一跃而过,忽地四蹄一软,挣扎着跪倒下来,背上的老胡、阿傻都被掀翻在地。

数名黑衣女飞抢上来,趁着黄烟迷眼将阿傻一劈倒地,七手八脚绑了下去:老胡周身却无法靠近,策影奋力挣扎,四蹄乱踏,歪歪倒倒地兜着圈子乍起倏跌,始终将老胡护在脚边。

众人畏惧它巨大的身形与濒临失控的惊人怪力,只敢远远绕着圈子,眼看豨蛇烟由黄转白、由白转薄,最终散成了几缕青丝,始终无法制服策影。

那“豨蛇烟”是极厉害的蒙汗药物,药效遇血即发,若无伤口,便是大量吸入也无损害;但哪怕只是擦破小小油皮,药烟一沾鲜血立时钻脉入体,散发极快。一筒施放完毕,连狮象也要不支倒地,与弓箭、暗器搭配使用,专制凶猛狂暴之物。

帐中女子见那黑马后腿受创甚深,连捱了几筒豨蛇烟,兀自摇颈蹬蹄,一见人近,张口便咬,悍猛绝伦,不禁叹道:“好烈性的畜生!便是捕到了手,只怕难以驯服。也罢,莫屈了英雄烈士,给它个好死。放箭!”

“且慢!”

一条人影自树顶跃下,从容走入箭阵中围。附近的黑衣女郎们挥烟举火,只见来人也是一身黑色的夜行衣,黑巾包头,脸上居然戴了个五颜六色的纸糊面具,似是在市集里随手向货郎买来的,可笑得近乎诡异。

奇怪的是:那人走过策影身畔,它却一反先前的暴烈,并未加以攻击。那人轻抚马头,而策影的体力也终于到了头,“砰”的一声半身倒地,汗水淋漓的虬壮马腹剧烈起伏,缓缓阖起漆黑的巨眸,赤红的巨口不再开欷撕咬,似是放下了心。

他径直走到帐前,抱拳躬身:“不请自来,冒昧之处,还请宗主见谅。”

被尊称为“宗主”的帐中女子沉默不语,似正打量着来人,片刻才道:“见阁下的模样,应是不必浪费时间,询问你的身份来历了。我,该怎么称呼阁下?两个人说话,总不爱好哦你你我我的,不成样子。”

那人的糊纸面具底下一阵窸窣,仿佛微微一笑间,唇颊碰着了粗糙纸面。

“宗主就叫我‘鬼先生’好了。反正是戴着鬼面行走、鬼鬼祟祟的东西,见不得光。”

他的声音平稳宁定,听不出年纪,虽说着轻松近乎轻佻的言语,感觉却一本正经,浑不似信口开河之辈。

“鬼先生”随手挥过一缕烟丝,余袅自指缝间飘然逸去,叹道:“久闻五帝窟的豨蛇烟乃是天下间一等一的失神药,见血闭脉,连封豨修蛇一类的传说巨兽也能轻易药倒,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马出自西北绝境天镜原,世称‘紫龙驹’,寿长百岁、悍猛绝伦,是丝毫不比封豨、修蛇逊色的罕见异兽。”

帐中女子又沉默片刻,雪纱内的苗条丽影似是摇了摇头。

“我必须告诉里:无论里拿什么讨保这一马两人,我都不可能答应。里又何必赔上一命?”

鬼先生微微一笑。“宗主的问题,宗主心中已有答案。紫龙驹不攻击我,显然与我相熟,宗主因而料到了我此行目的。人皆宝爱性命,宗主这般阵仗,连紫龙驹都难以逃脱,我也不是三头六臂,救之不出,何必跳进来同死?”

女子想了一想,曼声道:“这么有把握的提议,我倒想听一听了。”

“请宗主摒退左右。此事至关机密,无有亲信,唯宗主一人能听。”

这一回,帐中女子并没有考虑太久。

她轻轻打了个响指,所有的黑衣女郎都躬身一揖,迅速退了下去,没有一个跳出来苦劝主子三思而行假作忠诚的,她们只娴熟利落的绑走了阿傻和胡彦之,把瘫倒的巨马留在原地。——若无解药,豨蛇烟的效力足够它睡上几天几夜,便是紫龙驹也不例外。

鬼先生打从心底佩服起她来。是谁说寡妇好欺的?帐中女子简直是他这几年所遇见过的第二位优秀领袖;比起头一位,她甚至还不须以假面示人。

就算略去名存实亡的帝门宗主名位,光以黑岛水神岛之主、拥有“玄帝神君”称号,人称“剑脊岛梢”的漱玉节在十余年前,也是帝门五岛中首屈一指的名剑,号称五帝窟内剑术、弓术第一人。还有一群穿黑衣的妙龄小妞来保护,那可是天大的笑话了。

终于连抬帐的力士也悉数退走,风中道上,只余隔帐相对的两人。

“妖刀三度现世之事,宗主可有耳闻?”

“略知一二”帐中漱玉节单盘跏趺,作吉祥坐,置华丽的金帐如佛龛。即使周围已无属下,她谨慎的姿态依旧丝毫不变。“这与五帝窟何干?”

“妖刀与天源道宗、与七玄界的关联,宗主知之甚详,我便不赘述了。三十年前妖刀现世,七玄以狐异门为首,捐弃成见,与三铸四剑携手合作,以抗妖刀,这是何等的襟怀!”

“妖刀隐世后,那些‘正道’却栽赃嫁祸,反回头灭了狐异门,更籍口清算藏形界、血甲门等,诬七玄为外道邪魔,翻脸逼杀。迄今七玄凋零,十不存一,宗主以为是天年,抑或人祸?”

漱玉节安静聆听,并不接口。

这是既定的事实,全无讨论的必要。她始终防着对方使缓兵计,心中有只小沙漏正缓缓流淌,一旦逾越某条底线,这场对话便即结束。漱玉节在这点上十分厚道。她不想浪费对方所剩不多的时间。

鬼先生道:“日前洪泽津的啸扬堡发生血案,‘虎剑鹰刀’何负嵎一家被杀,虎翼飞梭剑惨遭断折。啸扬堡的照壁上头留有四句血书:”

四剑摧尽,三铸俱熔,唯我魔宗,东海称雄!‘此事宗主是否知晓?“漱玉节抬起头来,平静的神态终于掀过一抹波澜。

武林中人可能并不知道,一向与青锋照等正道交好、甚至曾在观海天门习艺的何负嵎,乃出自五帝窟黄岛的何家一脉。

何负嵎的先祖离开黄岛之后,在外自立门户,开创了啸扬堡的庄园基业,严守五帝窟的嫡庶分际,既保守族裔秘密,也严禁与黄岛本家联系,一直延续至今;便在帝门五岛之类,知者亦属寥寥,除了漱玉节与薛老神君,恐不脱单掌五指之数。这其中牵连复杂,旁人难以廓清。但无论如何,被杀的何负嵎是黄帝神君何君盼的远亲,乃土神岛一脉。那留书者所杀的,终究是五帝窟的人。

漱玉节想了一想,缓缓道:“七玄中人,不会自称‘魔宗’。”

鬼先生点头。“宗主高见。但三铸四剑自诩正道,未必也如是想。这消息一出,可以想见正道七大派必定磨刀霍霍,再度对七玄伸出捕猎之手;也许,这便是他们一开始就想要的……此番,宗主欲做刀俎,还是鱼肉?”

他从怀里摸出一对密柬,指尖运劲,书柬便平平射至帐前,笃的一声边缘嵌入栏中,但漱玉节并未伸手取下。“这封邀帖里写明了地点、时间,欲请七玄各宗首脑一唔,共商大计。宗主既是帝门之首,自也应在受邀之列。”

“大……计?”

漱玉节轻声覆颂,平稳动听的喉音里辨不出喜怒好恶。

“妖刀现世,或许是一个征兆。上一回七玄界选错了边,遭致如此下场,这回或许应当记取教训,别做良图。”

鬼先生娓娓说道:“参加这场七玄妖刀大会,只有两个条件:须至少拥有一样道宗圣器、并权领七玄一门之人,方能出席。所谓‘道宗圣器’,便是昔日天源道宗所释出的诸样宝器;持以出席,才能象征七玄的复兴。”

“你指的,可是那五把妖刀?”

“以及宗主所持有的‘食尘弓’。”

鬼先生道:“五帝窟这两样镇门之宝,亦出自昔日天源道宗。宗主是眼下唯一一位已具资格的七玄首脑。届时在下将在信中所载的秘密地点恭迎大驾,齐为七玄界的复兴大业贡献一份心力。”

漱玉节思索片刻,摇头道:“我对七玄的复兴大业不感兴趣。”

“那,”

鬼先生忽然一笑。“宗主对‘九霄辟神丹’以及消除雷劲之法,不知感不感兴趣?”

胡彦之惊醒过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盖叶影随风婆娑,然后才是叶隙间的满天繁星。

正扶着树干坐起身,陡地胁下一痛,才想起自己已身负重伤;轻抚腰腹,发现伤口不但包扎妥适,层层白布间还透出一股清凉的药气香,敷裹的恐怕是极为上等的金创药。

他披衣而起,却不见小耿及阿傻的踪影,不远处策影正跪地吐息,看来颇为虚弱疲劳,见他起身却昂首低咆一声,也挣扎着要起来。胡彦之示意它继续休息,举目四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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