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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第26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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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老头的活儿不简单,当年他自己拜师做学徒,光浸黄豆磨煮豆浆就学了整整三年,更别提打盐卤,每一步都是心血和功夫;然而不知为何,少年硬在半年间学 上了手,做得有模有样。眞是怪了,老人想,明明是个没心眼的,也说不上什么天分。

徐老头从没向他说过一声“谢谢”像这样的年轻小伙,徐老头见多了。个个都是为他那如花似玉的女儿而来,就 算盅里盛的是馊水猪食,照样吃得有滋有味,当眞糟蹋了他的好手艺……只有他, 在双双死后舍弃了能挣钱的肉铺档差使,来到他这苟延残喘的垂死之人身边,重趴 执起浸煮黄豆的锅鼎,耐着性子磨豆熬浆。

他们心里想的是一件事,只是都没说出口。

城尹大人梁子同的公子梁成武喜欢吃咸豆腐脑儿,人尽皆知,及至梁公子惊觉 徐老头居然有个标致的女儿之时,已然吃了他几年的牛肉豆腐脑儿。双双出事后, 徐老头被打了个半残,廿五间园外便无人再卖这软滑鲜润的可口小吃。但人是有瘾 的,就像梁公子并没因为弄死了个摊贩的女儿,从此吃斋礼佛,不再对标致的姑娘 下手。

少年定了定神,动手调配了一盅热腾腾的牛肉豆腐脑儿,端到对街那人跟前:“你饿坏了罢?”

少年并未因为舍人,显出趾高气昂的碍越妾态,碑供交代后事似的,带着某种沈静的觉悟和了然。“慢着吃,不收你钱。小心烫口。”

那人双手接过,举盅朝他微微一敬,以调羹一匙一匙送入口中,闭目细辨滋味。

少年忽然觉得有趣:这人远看像乞丐浪人,近看才发觉他一点也不脏,举止温文, 隐有股说不出的贵气,眸里精光慑人,毋须开口便能让人生出敬畏,倒像是什么微 服出巡的大人物似的。

怪的是这样出众的气质,与那身征尘满布、风霜历历的旅装又无扞格,彷佛生 来就该是这样,丝毫不显突兀。汉子约莫四五十岁一也许实际更老些一留着满 脸落腮胡,却非根根突出如硬戟的燕髭,胡根柔软浓密,带着绸缎似的润泽。

近距离一瞧,其实大汉生得鼻梁挺直、下颔方正,配上旅装密髯,平添几许江 湖气息;刮去野人般的大部胡须,换上繍金袍子玉扳指,说是王公侯爵也有人信。

他一口一 口慢慢吃完,双手奉还瓦盅,取出帕子轻按嘴角,拍去沾上胡子的些 许残羹。少年更觉得这么做是对的:在人生将尽的当儿,他很高兴自己亲手烹调的 最后一碗豆腐脑儿给了一位知味之人,而非园外那些凶狠的官差。

“卤打得好。”

半晌,浪人睁开眼睛,精光迫人的眸子里似有一丝笑意,但口 吻认眞严肃,浑无半分轻佻。“但豆腐脑儿的盐卤勾得太过了,质地稍硬,还带有一丝卤水的苦味儿,殊为可惜。”

少年苦笑。

要不是此地与大门相距甚远,语声难及,他几乎以为大汉是听了官差的话才这 么说的。“明儿你试试勾薄些。都说:‘豆腐新鲜卤汁肥,一瓯隽味趁朝晖。’口 感过硬,可惜了你这轻易不泄的好卤芡。”

大汉忽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一吊新钱 递去,笑道:“我忘了给钱。在我来的地方,我们这样的人是不使钱的。”

看来……还眞的是乞丐。少年摇摇头。“都说了不收你钱。”

“收下罢。”

那人笑道:“我明儿还来吃,总不能都不给。”

“……明儿不开张。你别等啦。”

“那后天罢?”

少年突然烦躁起来,端了空碗回头便走。

“杀人的血味儿,和杀畜生是不一样的。”

少年愕然停步,回见那人仍是双手跨膝踞于墙角,嘴角抿着一抹笑。

他不得不走回去,悄悄将手伸至腰后,握住藏于衣下的解腕尖刀一若浪人大 声叫嚷起来,他便没机会杀进园里了。为了那捞什子论法大会,越浦几千名官差全出了城,廿五间园只剩下梁家的护院武师,当中还有大半跟着城尹大人上了阿兰山。 梁成武那畜生身边之人,再不能像今天这样寡少。这是唯一的机会。 亮出尖刀,或许能教他别声张?

浪人似乎读出他的心思,早一步抬头,笑道:“你认识徐老头多久了?三年, 还是五年?”

少年一愣,讷讷道:“两……两年罢。”

其实远远不到。算上两人眞正相处的 这大半年,他知道有徐老头、有这豆腐脑儿摊子,以及美丽出尘天仙也似的双双姑 娘,至多一年加一点。就这么承认自己与徐家父女其实一点也不熟,意外地令少年 感到挫折。

浪人笑着点头。“过去我来越浦,总会光顾徐老头的牛肉汤豆腐脑儿,他女儿这么小的时候……”

他蹲着往眉眼处一比。“我还抱过她。这几年我甚少履迹东海, 不想当年的小女娃儿,都出落成大姑娘啦。他们父女俩都是你葬的罢?能不能带我 拈炷香?”

少年深吸了口气,抚过心头又被掀起的一片刺疼。“城南徐家祠堂。你找管事 的徐先生问问,他会带你去。我……我今儿有点事。”

回头便走。

“为了 一名素昧平生、已然香消玉殡的女子,这么做値得么?”

浪人叫住了他, 眸中精光暴绽,彷佛沈睡深林的猛虎雄鹰突然苏醒,一字一句都如铜瓜铁锤,重重 敲上少年的心版,带着王者一般的慑人威仪,直迫得少年无法喘息:“你是她的什么人?是手足、是情人,还是尙未完婚的夫婿?你和徐老头又是 什么关系,便要报仇雪恨,轮得到你么?强自出头,是想做英雄?徐老头的女儿若 还在世,她会希望你为了替她报仇,牺牲宝贵的性命?”

少年被连珠炮似的一串急问,不由瞠目结舌,片刻才摇头道:“我没读过书, 只会杀猪宰牛,你问的这些,我一个也回答不了。但这事无论谁来问我,再多问我 几万几千回,结果海是一样的。我想为双双姑娘做这事了。我只想……只想讨个公道。做不了这事,我一辈子睡不好觉。”

那人凛凛直视,见少年竟不心虚回避、反而益发坚定起来,冷冷道:“你的行为只得一个字。知不知道是什么?”

“……是‘蠢’罢?”

少年苦笑:“以前在肉铺,东家常这么说我。”

他心知东家对他是极好的。未满师的学徒 突然说要走,决计拿不到白花花的五两,就算剐了上档也不値这么多,通常是一顿 棍子打将出去,风声一放,一辈子都别想回这行当。

“你错了。”

那人露齿一笑。少年这才注意到他说话有种怪异的口音,脚上的 长拗毡靴尖端微翘,怎么看都不像东海本地,甚至央土的款式。“是‘义’。你的 付出不为自己、不求回报,不在意自己力量渺小,微不足道,只要是该做的事,牺 牲性命也想完成,这就是‘义无反顾’。”

那人正色道:“义,是一种高贵的特质。它存在于你的血脉里,终生奔流不息, 在软弱时给予力量,在迷惘时指引方向。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如此珍贵的天赐之血, 即使拥有,也无法靠娶妻生子将血脉延续下去。‘义’是信念,义之血脉,也只能靠信念传承。”

“义……的信念?”

少年喃喃道。

“在南陵有群人,他们和你一样,流着高贵的凤凰之血^那是南方对‘义’ 之血脉的敬称,与南陵诸封国的国主,同属羽族最高贵的凤之族裔。为了捍卫这 份珍贵的信念之血,也为扫除世上的不公不义,他们发誓不娶妻、不荫子、不封爵、 不蓄财,荣辱休止,身无长物,终生不渝地奉行这个‘义’字,直到合眼。”

少年听得迷茫起来,片刻才道:“你……你是这样的人么?”

“我是。若你愿意,也能成为那样的人。”

那人站起身来,少年才发现他生得 高大修长,腰窄膀阔,柔软的厚髯浓发迎风飘飘,衬与背后大楯也似的巨物,纵无 金缕玉带,仍有着难以言喻的肃穆威压。

他将蒲扇一般的大手放在少年的肩膀上,眸中笑意温煦。 “你知道是谁让我来的?”

少年摇摇头。

“是金桥肉铺李的东家。”

浪人咧嘴一笑。“他说有个可爱的学徒走了 ,说不 定要做傻事,怎么也劝不下,心里十分挂念。是他同我说了徐老头父女的冤屈,还说这一年多来你天天往廿五间园外跑,只吃一碗豆腐脑儿就走人,只为瞧徐老头的闺女几眼。东家说没见过你那么傻的,喜欢便央人提亲哪,他给你准备了 一笔钱,只等你开口。”

少年一愣一愣,泪水忽如涨潮,突如其来地溢满眼眶。 “你现在舞刀冲将进去,拼着性命不要,或可刺死那梁成武,然而赔上一条性 命不说,难保不牵连无辜人等。万一他的婢仆里也有忠义之人,同样拼着性命不要, 也想要阻你一阻,你杀是不杀?”

少年为之语塞。

“暗藏尖刀,身死酬仇,那是刺客的行止。刺客可以报仇雪恨,却不能令正义 伸张。”

那人潇洒一笑,眸光豪烈起来,焕发着难以形容的炽烈光彩,令人胸中血沸: “能贯彻‘义’之一字,济弱锄强、衡天卫道的,是游侠!”

三乘论法的会场,设于莲觉寺的正殿“觉成阿罗汉殿”前。 偌大的广场上遍铺大片的精磨青石砖,被初升的朝阳一映,古朴温润的暗青光 华中似有点点金砂,剎时令人有“足踏西天雷音寺”之感,不只坐上高台的王公贵 族赞叹不已,连沿山拾级的各级官员见了,亦都心摇神驰,久难自己。

觉成阿罗汉殿两侧各有一宏伟偏殿,唤作“十方圆明”、“诸漏虚尽”三殿 呈“门”字形夹着广场,场内的三座高台依殿势而建,左右两台分作阶梯似的五层, 螅馊桑蛹浞锾ǜ侵苯右跃醭砂⒙藓旱畹慕滋ㄎ钇鹚恼衫锤叩镊劢痫巍】詹事ィ扇菽晌灏倜鹞嵛朗坎悴慊啡疲У锰耙菜疲欢ザ怂拿娲股矗┗屎蟆⌒蓓ā

广场中央有座丈余高的五瓣莲台,是佛子与诸位高僧上台说法处。至于莲觉寺 举寺上下,俱都张灯结彩,妆点得金碧辉煌,自不待言。

筹办大会期间,莲觉寺的显义和尙忽传中风噩耗,令抚司大人迟凤钧错愕不已, 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几次登门没见着人。好不容易病情稳定了 ,迟凤钧亲临寺中 一探,果然显义形容枯槁,瘫在床上人事不知,非是借故装病,急坏了焦头烂额的抚司大人。

所幸几名“显”字的青年僧人十分能干,不但接手张罗,还将显义收藏的法会资金悉数拿出,再加上越浦乌家的银两奥援也及时到位,总算得以增派人手,赶在 佛子指定的时间布置完成。连慕容柔见了 ,也忍不住点头:“人手、场地均是有条 不紊,迟大人辛苦。皇后娘娘见得如此盛况,亦当凤心大悦,上表朝廷,为迟大人 记上一笔功劳。”

“岂敢岂敢!”

迟凤钧整个人瘦了 一圈,原本就清症的面颊更微见凹陷,心力 交瘁全写在脸上,不觉苦笑:“忒大的差使,下官不敢居功,只求无过。阿兰山下 的警跸安全,全靠将军啦。”

慕容柔面无表情,随行的适君喻拱手道:“抚司大人客气。金吾卫把守山道, 严密管制,连我家将军都只能带上这么点人来,今日大会定是滴水不漏,安全得紧, 大人毋须担心。”

自皇后娘娘驾临栖凤馆,阿兰山便只任逐流的金吾卫得以出入,无论慕容柔从 谷城大营调来多少人,永远只能驻扎在山下;及至佛子抵达东海的消息传来,为加紧布置场地、打杂办事,金吾卫又征调数千名越浦及附近大小郡县的衙役上山,由 越浦城尹梁子同负责指挥,协助迟凤钧处理大小事宜,独独不让镇东将军府插手。

连慕容柔想抽调万名铁骑增援骁捷营,以备不时之需,皇后娘娘也有意见,派 任逐流传口谕,让将军“勿扰军民”慕容柔只得把这支万人队部署在越浦城外, 万一阿兰山生出事端,比之百里外的谷城大营,总能就近相应。

身为东海文武官员之首,慕容柔天没亮便抵达阿兰山下,随行的除了将军夫人 沈素云与随行女伴,还有率穿云直的“风雷别业”之主适君喻,以及李远之、何患子、 漆雕利仁等小三绝。以他堂堂东海一鎭封疆大吏的身分,排场实不能算大,谁知山 脚金吾卫一拦,传达娘娘的旨意:世袭王侯、宗室封爵者,可携随从三十人上山; 朝廷一品大员,可携二十人,以下依品秩递减。

适君喻心头火起,强按怒气,抱拳道:“都统大人,我家将军节制东海,手握 精兵十万,虽非宗室,亦属栋梁。不说排场,便为今日大会之贵宾安危,带支百人 队上山去,似也不为过。”

那金吾卫士瞥了瞥手里的名册,休说“‘浑雷紫电’适君喻”七字讨不了什么人情,怕连慕容柔的面子也不肯买帐,仗着有皇后和金吾郎撑腰,不泠不热一拱,皮笑肉不笑道:“适庄主,眞是对不住,小人有皇命在身,上头怎么交代怎么办。适庄主的手下非是官署正制,放这二十人上去,算小人拧了脑袋别腰上,再多没有啦,还望庄 主见谅,勿要为难我等。”

漆雕利仁指着那人,露出白森森的牙一笑,回顾李远之:“他说不要脑袋啦, 不如我帮他罢,嗯?”

李远之铁青着脸,低声道:“别添乱!这个人不行。”

漆雕 难掩失望:“又不行?”

慕容柔无意冲撞皇后一系的人马,摆了摆手,索性只携二十人上山。迟凤钧见 他身边随从寥寥,怕任逐流是来眞的了,被适君喻挤兑得面上一阵青一阵白,连慕 容在皇后跟前都说不上话,何况自己?正想好言劝慰,慕容柔却似不怎么在意,只 问:“迟大人今儿见过娘娘了么?”

迟凤钧一愣。“下官一早去栖凤馆,晋见过娘娘了。只恐扰了娘娘用餐梳洗,没敢多待,请过安便即离去。将军何出此问?”

慕容柔淡淡一笑:“也没什么。坊 间流传,说娘娘近日凤体欠安,想向迟大人打听一下,看看娘娘面色如何,需不需 要在越浦另觅良医国手。”

迟凤钧想了一想,笑道:“将军还请宽怀。下官虽未亲眼见得娘娘的玉容,但 听言语间中气十足,呼喝侍女的口吻亦颇为精神,实在不似有症。民间耳语并无根 据,将军莫往心里去。”

《那便是没见着人了。〉 慕容柔点头微笑,不再言语。

迟凤钧将鎭东将军一行安排在右首高台的五阶首座,慕容入场时,率随行众人 于莲台前俯首跪拜,向中央凤台的皇后娘娘行朝觐的大礼,直到看台之上传来“将 军平身入座”的宣颂,方才起身,但见台顶藕纱飘飘,仍是不见皇后的身影。

要不多时,一阵喧闹声自山门外漫入,却是独孤天威与梁子同到了。“哎哟我 的老天爷!这不是堂堂镇东将军慕容大人么?”

独孤天威虽是皇叔,还是依例行完 跪拜礼,抬头一见着他,腆着大肚子爬上高台,高声笑道:“敢情东海的兵死绝了,将军只带……我看看,一、二、三……这几只小猫忒寒碜,本侯实在数不来,一数便发冷啊!咦,我家耿典卫呢?莫不是教你给弄死了罢?冤!这实在是太冤了!忒有前途的年轻人,死得可怜哪!”

一溜烟跑到看台边, 大肚膀往护拦一搁,冲着中央的看台攘臂哀叫:“皇……啊……皇后娘娘!本……本侯要申冤!冤哪!”

流影城众人俱都面露 尴尬,独无横疏影的踪迹。慕容柔知她蒙召留宿栖凤馆,料想亦随之登上凤台,是以不见。

独孤天威大吵大闹,旁若无人,梁子同赶紧唤随从将他扶下来,对慕容柔笑道: “侯爷一早便喝高啦,将军勿怪。”

慕容柔乜他一眼,淡道:“看来城尹大人接待 昭信侯,也是鞠躬尽瘁了。”

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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