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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落的南境1湮灭-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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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面罩紧紧覆在口鼻之上,不知是想防止进一步感染,还是试图封堵光亮感。进入地下塔后,心跳声显得较为遥远。墙上文字的生物光更加强烈,而我裸露皮肤上的荧光似乎也相应增强,照亮了道路。除此之外,最初几层的感觉跟先前并无区别。我或许已熟悉塔的上段,但另有一个事实令人清醒:这是我第一次单独进入塔中。我沿着弧形的墙壁不断往下,唯有靠那不均匀的绿光驱散前方的黑暗,我越来越觉得会有东西从阴影里蹿出来攻击我。此时此刻,我很怀念勘测员,而且不得不强压下负疚感。尽管我集中精神,却仍被墙上的文字吸引。我试图将注意力放在地底更深处,但那些字不停地干扰我。阴影中的植被怀有恩典与仁慈,黑暗之花由此而生,其利齿将吞噬将支持将宣告时代的终结……

不久,我来到了发现人类学家尸体的地点,比我预期的更快。看到她依然躺在原地,我竟有些吃惊。周围是她琐碎的遗物——零星的破布、一个空背包、几支破试管,而她的脑袋呈现出不规则的轮廓。她浑身覆盖着一层浅色的有机组织,就像会动的毯子。我俯身凑近观察,发现那就是寄生于墙上文字间的细小手形生物。很难判断它们是在保护她,改变她,还是在分解她的尸体——同样也很难判断,我出发去灯塔时,是否真有另一个人类学家出现在大本营附近,被勘测员看到……

我没有停留,而是继续深入。

现在,塔的心跳出现了回音,而且变得更响。墙上的文字又显得较为新鲜,仿佛写完之后刚刚“干”。我察觉到心跳声底下还有一种持续的噪音,有点像静电嗞嗞作响。阴冷的霉腐味儿逐渐转变成更潮热腻味的气息。我发现自己在出汗。最关键的是,爬行者留下的痕迹在我脚下变得更新鲜、更黏滞。我尽量靠向右墙,以避开此种物质。而右边的墙也变了,一层薄薄的苔藓或地衣覆盖着墙面。我不想为了避开地上的东西而让后背紧贴着它,但我别无选择。

经过两小时的缓慢行进,塔的心跳几乎已达到令台阶震颤的程度,背景中的嗞嗞声演变为细碎的噼啪声,在我耳边回响,令我的身体随之战栗。由于闷热,我全身的衣服都被汗水浸湿。滞塞的空气让我想要揭下面罩,大口吸气。但我抵制住诱惑。已经很近了。我知道已经很近了,至于离什么近……我却不太清楚。

此处墙上的文字新鲜得就像要滴水一样,手形生物的数量比较少,即使有也呈握拳状,仿佛尚未真正苏醒。亡者已死却依然拥有生命只因腐烂并非代表遗忘而重生者在世间行走却不自知如获庇佑……

我顺着楼梯又往下转了一层,进入一段狭窄的直道,而在下一个弧度前……我看到了光。从墙壁后面看不见的地方,透出一道明亮的金色光芒,令我体内的光亮感蠢蠢欲动。嗞嗞声继续增强,尖锐刺耳,我耳朵里仿佛要滴出血来。掩盖一切的心跳声在我全身回荡。我感觉自己并非人类,而是一台淹没在传输信号中的接收机。光亮感仿佛从我嘴里喷涌而出,若隐若现,却遇到面罩的阻挡,于是我喘着气扯下面罩。我脑中出现一个念头,交还于授予者。但我并不清楚接受者是谁,而这对于构成我的所有细胞与思维的集合体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你要明白,我现在不可能转身离开,就好像不可能让时间倒流。对未知的好奇强烈诱惑着我,迫使我的自由意志妥协。倘若不转过那墙角便中途退返地表……想象力将永远折磨着我。那一刻,我说服自己,哪怕拼死也要看个明白……无论那是什么。

我跨过界线,步入下方的光亮之中。

在岩石湾的最后几个月中,有一天晚上,我发现自己极度焦躁不安。当时,我的研究经费已确定不能再续,而且也还没有找到新工作的希望。我又从酒吧带回一个陌生人,试图让自己分心,不过他几小时前就走了。我有一种无法摆脱的清醒感,然而我也依然醉酒。我决定钻进卡车,前往潮水坑,尽管这是愚蠢而危险的举动。我要对那些隐藏的生命来个突然袭击。我总觉得,潮水坑在夜间没人观察的时候会发生变化。也许当你研究一样东西太久,便会产生这种感觉。我一眼就能区分出两颗不同的海葵,假如潮水坑里的居民有谁犯了错,我也立刻就能把它揪出来。

我停好卡车,用钥匙圈上的小电筒照明,沿着蜿蜒的小径前往沙滩。我蹚入浅滩,爬上平整的岩石。我真的很想让自己迷失于此地。在这一生中,人们总是说我自控力太强,但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从未真正有过控制,也从不想要控制。

那一晚,尽管有上千个理由责怪他人,但我知道自己犯了错。没有填写报告,没有专注于工作。现场记录的数据零乱无序。提供研究资金的机构绝不会满意。我是潮水坑之间的女王,我的话即是法律,我写的报告随心所欲。如往常一样,我又误入歧途,因为我融入了周围环境,无法与其保持距离,保持间隔,也很难秉持客观的态度。

我凭着那点可怜的手电光在潮水坑之间行走,好几次失去平衡,险些摔倒。假如有人在监视——谁能保证没有呢?——他们看到的是一个喝得半醉、满嘴脏话、行为鲁莽的生物学家,她连续两年在荒郊野外游荡,失去了所有希望,虽然答应自己不要再孤单,却依然感觉孤独而脆弱。她做的事、她说的话,被社会贴上无礼或自私的标签。即使白天在潮水坑里观察到的已属奇迹,她却依然在那一晚继续搜寻。她甚至一边叫嚷嘶喊,一边在湿滑的岩石间打转,仿佛完全不怕失足跌落,摔裂头颅,脑门上沾满鲜血与贝壳。

然而事实上,虽然超出应得的回报——这究竟是我应得的吗?我真的只是在寻找熟悉的东西?——但我的确找到了奇迹,它自动在我面前现身。我看到一个较大的潮水坑里发出亮光,那预示着新的发现。我一时犹豫不决。我真的需要预兆吗?我真的需要新发现吗?还是只是想想而已?好吧,看来我是真的想要,因为我向它走去,而且忽然镇静下来,小心留意着脚下,缓步而行,以免摔破脑袋,再也看不到那潮水坑里的东西。

当我终于站在那里,双手撑着膝盖,望向潮水坑中,我看到一只罕见的六指海星,比平底锅还大,在静止的水中透出暗金色光芒,仿佛燃烧的火焰。我们行内人大多不称呼其学名,而是使用一个更为贴切的名字,“世界毁灭者”。它浑身覆满粗棘,身体边缘隐约可以看到精致透明的纤毛,尖端呈翠绿色。数千条纤毛推动它一路前进,搜寻猎物:其他较小的海星。我从未见过“世界毁灭者”,即使是水族馆里也没有。意外之下,我忘记了湿滑的岩石,重心一歪,差点儿跌落下去。我伸出胳膊,扶住潮水坑边缘,以保持平衡。

但我盯着它看得越久,就越难以理解此种生物,仿佛它变得越来越陌生。我也越发感觉自己一无所知——无论是对自然界,还是对生态系统。我抑郁的心情和海星黯淡的光线似乎会侵蚀理智。眼前的动物明明已在生物分类学中占据一席之地——早就被研究过,并记录在案——我却感觉无法将其抽象还原。假如我继续观察,相信到最后,我将不得不承认,我对自己也一无所知,而无论这是真是假,其实并不重要。

我终于将视线移开,站起身来,却无法分辨海天交接的边界,也无法分辨自己是面向着海水还是陆地。我完全迷失了方向,此刻唯一的航标就只有下方那闪烁的亮光。

当我转过墙角,首次面对爬行者,也是一种类似的体验,但强烈程度更要增加千倍。如果说多年前在岩石上,我无法分辨海洋与陆地,那么此刻,我已无法分辨楼梯与天花板。为保持平衡,我伸手扶墙,但墙壁在触碰之下仿佛凹陷进去,我挣扎着避免跌入墙中。

在塔底深处,我根本无法理解看到的一切,即使是此刻,我仍在努力将碎片拼合到一起。太多的未知形成沉重的压力,为消除这种压力,很难说我的脑子会如何填充空白。

我刚才是不是说看到金色的光芒?一旦完全转过墙角,它却不再是金色,而成了蓝绿色,我从未见过这种蓝绿色的光。强烈的光线耀眼炫目,仿佛有一种厚重的层次感。我根本无法看清强光里的影子,只能迫使自己摒弃视觉,专注于其他感官的反馈。

先前我听到的嗞嗞声,此刻变得像是冰晶碎裂声,逐渐增强,十分诡异。它开始在我脑中形成急促的曲调与节奏。我仿佛从遥远处隐约意识到,墙上的字也被注入了声音,只不过原先我听不见。震颤仿佛具有质感和重量,同时伴随着一股焦味儿,类似于焚烧的落叶,又像是远处有一台过热的巨型引擎。我舌头上则有盐水燃烧的味道。

没有文字可以……没有照片可以……

随着我适应亮光,爬行者也不断快速变化,似乎在嘲笑我的理解力。爬行者的影子仿佛经过许多块玻璃折射,又仿佛重重阴影构成的拱形通道。那怪物形似巨大的蛞蝓,四周还围绕着更为奇特的生物。它是一颗闪耀的恒星。我的双眼总是无法将其锁定,仿佛光靠视神经还不够似的。

接着,它向我扑来,在我模糊的视野中不断升高,升高,变得巨硕无比。那身影甚至扩展到看似不可能抵达的地方。它更像是一道屏障,一堵墙,一扇厚重而关闭的门,阻塞住楼梯。那并非一道光墙——金光、蓝光、绿光,存在于光谱中的颜色——而是一堵血肉之墙,只不过看上去像光。其内部含有锐利弯曲的形状,又有流水冻结后的纹理,四周似有活物慵懒地悬浮着,就像体态柔软的蝌蚪。它们位于我视野边缘,因此我无法判定,这是否跟眼睛里飘动的黑点一样是错觉,其实并不存在。

在这团零乱的光影中,爬行者仿佛展现出不同的特征——我处于半盲状态,但仍试图通过其他感官补偿——我似乎看到一条类似手臂的黑影,或者说幻影,正不停地往左边墙面上书写,模模糊糊地来回晃动,勾勒出各种形状,其进展缓慢而勤勉——通过一系列改造变换与调节校准来制造出文本。手臂上方,或许还有另一个黑影,近似于头颅的形状——但模糊不清,就好像我在浑浊的水中游泳,透过浓密的水藻,看见远处有个朦胧的影子。

我试图后撤,想要沿着阶梯悄悄爬回去,却无法办到。不知是爬行者已将我困住,还是大脑背叛了我,反正我动弹不得。

也许是爬行者在变化,也许是我反复失去意识,又反复醒来。有时候,那里似乎空无一物,文字仿佛自行出现,然后爬行者便忽然现身,接着又再次消失,唯一不变的就只有手臂的影子,以及文字不断被写出的意象。

当你拥有五种感官却依然不够,那还能如何?我依然无法真正看到它,就像在显微镜底下也无法看清它一样,这是最令我害怕的地方。为什么看不到?我想象着自己站在岩石湾的海星上方,海星越变越大,到最后,那不再是潮水坑,而是整个世界。我摇摇晃晃地站在它粗糙而光亮的表面,再次仰望夜空,它的光穿透我照向上方。

那团光具有可怕的压力,仿佛整个X区域的重量都集结于此,于是我改变策略,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文字的生成。手臂上方是模糊的脑袋?头盔?还是……什么?我知道那一片闪烁的光点是活体组织。一个新词出现在墙上。我依然看不见,盘缩于体内的光亮感趋于安静,仿佛我们身处一座大教堂中。

这种极端的体验,再加上那心跳声,以及爬行者永不停歇的书写,还有渐次增强的音效,所有这些因素仿佛将我撑得满满的,不再有多余的空间。这一刻我也许一生都在等待而不自知——正是在这一刻,我遭遇到最美丽,也最可怕的东西——而且难以理解。我所携带的记录设备完全不足以胜任,我赋予它的名字——爬行者——也根本不够全面。时间仿佛变得迟滞,然而时间只不过是那怪物在墙上制造文本的原料。没人知道它已经写了多少年,也没人知道其目的何在。

我呆呆地注视着爬行者,不知站了多久。我也许可以一直看下去,根本注意不到时间一年年无情地流逝。

但然后呢?

看到真相,动弹不得,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要么死亡,要么缓慢而坚定地恢复,回到真实世界。并非我已习惯爬行者的存在,而是我达到了一个临界点——一个无穷短的瞬间——再次确认爬行者是有机生命体,是复杂、独特、精妙、危险,且令人惊畏的生命体。也许它难以理解,也许它超越我的感知——也超越我的科学与智慧——但我仍相信眼前是某种活体生物,会利用我的思维进行模仿。当时我就确信,它能从我大脑中抽取它自己的各种形象,然后展示给我看,以达到伪装的目的,扰乱我的生物学家思维,破坏我剩余的逻辑思考能力。

我努力转过身,背对爬行者,这一动作让我感觉到四肢承受的压力和骨骼的移位。

如此简单的一个转身,却令我大大松了口气。我扑向另一边的墙,紧贴住阴凉粗糙的墙面,闭上眼睛——视觉只会背叛我,还要它做甚?——开始侧身行走,沿原路返回,但后背依然能感觉到那团光和文字里的音乐。那把完全被我遗忘的枪顶着我的臀部。枪这个字眼现在看来就跟样本一样毫无价值,毫无用处。两者都蕴含着指向目标的意味。然而哪里有什么目标可指呢?

刚挪动一两步,我就感受到不断增强的热度与压力,还有一种潮湿的拍触感,仿佛那厚重的光变成了海洋。我以为可以逃脱,但事实并非如此。才又跨出一步,我便开始感到窒息,我意识到,那团光真的变成了海洋。

虽然并非真的处于水下,但我却在溺水。

我心中升起疯狂的恐惧,这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惊恐,无穷无尽,难以逾越,就像跌入水池的儿童,肺里注满了水,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可能会死。我沉浸在蓝绿色的海洋里,到处是闪亮的光点。我不断挣扎抵抗,企图避免溺水,到最后,我隐隐意识到,我将永远淹溺于水中。我想象自己从岩石上翻滚跌落,经受海浪的拍击,然后被冲上千里之外的海滩,面目全非,完全变了一副模样,却依然保留着此刻的可怕记忆。

接着,我感觉身后仿佛有千百只眼睛注视着自己。我是泳池里的生物,正处在一个怪物般的小女孩观察之下。我是空地里的老鼠,正被一只狐狸追踪。我是海星的猎物,正被它拖拽进潮水坑。

光亮感仿佛在防水隔层里,它告诉我必须接受现实,我无法撑过这一刻。我想活下去——真的想。但那已不可能了。我甚至再也没法呼吸。于是我张开嘴,接纳湍急的水流。只不过那并非真正的水,望着我的眼睛也并非眼睛。我一不留神已经被爬行者定住,我意识到,它的全部注意力都在我身上,我无法动弹,无法思考,孤独而无助。

汹涌的瀑布冲击着我的头脑,但那水流由手指构成,上百根手指戳向我颈部的皮肤,然后穿过后脑壳钻入大脑……接着,压力减轻了,但那无穷巨力似乎并未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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