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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情寐语-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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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可及将那首《叹百年》改编成了大型队舞,排练之时,皇帝和郭淑妃来过几次,只要一听那哀婉曲调,便忍不住流泪。天子的泪水落地成黄金、成珠玉,李可及几乎日日都带着赏赐的宝物回家。

主持公主的丧礼舞乐,让李可及结识了两个人,一个是同昌公主的夫婿——年轻的驸马宰相韦保衡,另一个同样年轻的中书侍郎李尧。两人一般的明莹俊美、玉树临风,如此年轻的宰相与侍郎,为历朝所仅有。

韦保衡出身长安巨族韦氏,时人语,“长安韦杜,去天尺五”,因为娶了皇帝最宠爱的公主,韦保衡弱冠之年便宣麻拜相。此番因公主之死罢黜了几位宰相,韦保衡因祸得福,总揽了朝中大权。

李尧出身同样显赫的陇西李氏,迎娶的乃是天下巨富海南节度使韦宙的女儿。韦宙富可敌国,连皇帝都不得不赞叹,亲赐他“足谷翁”的封号。韦宙生前对女儿、女婿多有资助,李尧三年前中进士,设宴当日恰遇霖雨,他的夫人便用贴花油幕布千余张,自升平里住宅至长街搭成金碧辉煌的彩棚,赴宴的不下千余人,车马填咽门巷,往来无有沾湿者,一时被长安传为佳话。

韦宙与韦保衡乃是同族,李尧的妻子便是同昌公主的小姑,与公主数年来情谊甚笃。因此刚中进士的李尧得以攀附上宰相韦保衡,数年内被提拔为中书侍郎。只可惜公主薨逝后,李尧的妻子韦夫人因为悲恸过甚也一病而亡。连皇帝都叹息感慨,此番特赐与公主同日下葬。

这样两个朝中最有权势的年轻人,文公寺的女子自然命李可及用心交纳。短短两月之间,李可及借着丧礼之名频频出入韦保衡与李尧家,钱财出入,人情往来。他正得圣眷,又出手豪阔,很快便成了韦、李两家的座上宾。

他去两家做客时,出于某种奇特的心理,请主人带他吊唁了同昌公主和韦夫人生前居住的庭院。同昌公主位于广化里的宅邸,修建时皇帝赐钱五百万贯,罄内库珍宝为装饰。井栏药臼、食柜水槽、铛釜盆瓮皆为金银铸就,制水晶琉璃玳瑁等为床,琢五色玉为器皿什物,让见惯了皇宫富贵的李可及刚进去时也倒抽了一口冷气。而韦夫人居处的华丽,较之同昌公主也不遑多让。

富有天下的皇帝,与富可敌国的公卿,这两位父亲聚天下之财供养爱女,却依然留不住她们的绮年玉貌。

吸引李可及的倒非这极度的奢华,他在两处故宅中皆嗅到了一股极为淡薄的幽香,这幽香如同露水滑过花瓣般转瞬即逝,却弥漫在每一个角落。他只觉这幽香异常熟悉,却无法从任何地方求证,这不是皇宫中的瑞龙脑、檀香、郁金香,也不是文公寺里甘洌的奇香,这一缕幽香如同梦中蝴蝶翩翩而来,让他疑惑那是前世不曾在奈何桥畔擦干净的记忆。

两个月后的元宵节便是公主的丧礼,公主葬于东郊,一路上有金骆驼、凤凰、麒麟作为仪从,又雕刻出木质宫殿,龙凤花木人畜不可胜计。以绛罗绮绣,络以金珠瑟瑟,为千顶帐篷。一路上香气冲天,繁华辉焕二十余里。

李可及所编排的《叹百年》歌舞,场面极其秾艳盛大,宫娥三百,珠翠盛装,画鱼龙地衣,用官绸五千匹,歌舞之时,宫娥身上珠玑零落如雨,竟将地衣覆盖了一层。

皇帝又下令将公主生前所用过的金玉饰车舆服玩,尽焚于韦家庭院,李可及有些滑稽地看着,一边是上万僧尼念佛,一边是数百宫女被赐死殉葬;一边是天子哀痛欲绝,一边是韦家的家奴们不顾灰烬灼手,争着抢夺灰烬以捡拾金玉宝物。

即便权势如天子,也无法主宰旁人的喜乐,这天下有多少人如他李可及一般,是在庆幸着公主的死亡,渴望从她的死亡中分一杯羹的?那悲伤的父亲不惜倾尽天下财富,却买不来一个真心陪他流泪的人。

丧礼之后,李可及的恩宠也丝毫未减弱。他的来处成了一个谜,他懂诗书,通音律,能够唱凄婉断肠的歌曲,也能够演诙谐滑稽的参军戏,他调香煮茶皆为天子所喜,他练达人情,朝中官员的喜好了如指掌。他的平步青云让人侧目,可是他能搜罗来旁人寻不到的奇香、清玩、碑帖,然后哈哈一笑,拱手送给喜好的达官显贵。皇帝与郭淑妃一日离他不得,权势熏天的韦保衡、李尧与他兄弟相称,他自创的《叹百年》新曲倾动宫廷,风靡京城,传遍巷陌。

这半类优伶半类士大夫的神秘年轻人,在第二年落英缤纷的仲春时节,被皇帝提拔至威卫将军。虽然本朝对优伶的赏赐从来丰厚,但是官至大将军,李可及乃是旷古烁今第一人。

时人将他比作李延年,他也恍惚笑着承认,他心中想,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而那香云之后的佳人,从来不笑,便可以随意摆布这朝堂了。

想要在白天见到她,想要看她一笑,渐渐成了李可及的执念,比探究她的身份更加紧迫。这世间不笑的女人只有褒姒,而褒姒是龙漦所化的妖,这与龙涎的暗合让李可及不寒而栗。李可及一厢情愿地认为,只要能够让那女子一笑,便可以证明她是人而非鬼怪。

他虽然歌唱得无比哀婉,性情却本是风趣豁达的,他能用歌声迎合皇帝的悲伤,也能自如地用参军戏消除皇帝的悲伤,这大概是唯一来自于他自身才智、而非文公寺女子教导的本领。他每日费尽心机编排滑稽的参军戏,逗得满宫解颐,可是说与那女子听时,她总是倦怠又漫不经心的神情。

为了皇帝的千秋节,李可及苦思数日,终于自认为得了一出好戏,在同僚中试演了几次,观者皆捧腹大笑,以为绝妙。他得了自信,下朝后便匆匆赶往文公寺。他如今官职显赫,白日里总有无数应酬,皆是晚上坊门闭合前出城,黎明开城门时返回。只有这天他在日落前就到了,得以欣赏野寺垂杨里、春畦乱水间的美好,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不必焚香,空中也自带浓浓的草木清芬。

空照显然未想到他来得这样早,有些迟疑,告知李可及,女子在休息。这迟疑更让李可及急迫,仿佛真相就在这一步之遥,他笃定地看着空照:“我有要事要向仙师禀告,要么带我见她,要么你们另选一枚棋子。”

这话他是绝不敢对着女子说的,但对空照,他一直有莫可名状的嫉妒,嫉妒空照掌握着自己拼命探究的一切真相。他带着几分发泄的恶意,孤注一掷地耍起无赖。

空照又是轻轻地叹了口气,无丝毫愠怒地转身带他进了内室。屋内纸窗半开,淡淡丽影投在女子几乎透明的面容上,因为没有了香烟阻挡,李可及只觉那面容清晰艳丽得太过刺目,如同在灼灼骄阳下,不得不微微眯起眼睛才能欣赏。

女子正在调香。她从来是将机要写成文字,简要点拨他两句,便让空照领他出去自行揣摩学习。他的香道皆跟她学来,却是第一次看见她调香。他想起两句诡谲艳情的诗:宝枕垂云选春梦,钿合碧寒龙脑冻。这首诗的名字起得真是好,是这芳蹊密影的花洞,让他爱上了那个以“鬼”著称的诗人,让他明明白白看清了自己的春怀。他曾经做梦都在渴望的富贵,现在已经到手,他却依旧恭谨地听从着女子的摆布,因为他终于发现人心有比富贵更深刻的渴望,便是这春怀。

女子听说他所谓的“要事”,便是请她评判为皇帝千秋节准备的参军戏,双眉略有不悦地微微一蹙,只是将调好的香药递给空照,不置可否。

空照开始焚香,李可及闻到辛辣的香气,他知道越是上好香,初焚之时气味越是腥烈。很快那香烟又要氤氲成云,将那女子远隔在缥缈蓬莱山上,那一片薄如纱的烟云,是他一年来无法逾越的天堑鸿沟。

他趁着女子的容貌尚清晰,慌忙开始表演,儒释道三家被他玩空心思调侃取笑,女人的面容仍是宁静如无风的洞庭波月,不起一丝涟漪。唯有空照略带无奈地微笑摇头。

香雾渐渐蒸腾,李可及几乎绝望地问:“不成?”女子仍是淡淡道:“很好,就这样演给皇帝。”

李可及又一次狼狈逃走,他重新进入流芳乱飞的人间,浑身大汗,肺腑之内却寒冷如冰,他抬起头来,一群寒鸦正披着日影掠过远处的坟地。

五、香夭

李可及索性放弃去追寻那女子的来历,她从未向他要求过回报,她教他调香,教他如何讨得皇帝、贵妃、驸马韦保衡、侍郎李尧的欢心,教他如何悠游于皇宫官场。他接受她的恩惠,时时能在夜中见到她,他无可奈何地自我安慰,能够如此,较之他从前一无所有的人生,已经很好很好。

那女子以瑞龙脑麝香为李可及配出的一味香料馥郁芬芳,胜过皇帝原先的熏衣之香,皇帝十分喜爱。李可及学得了配方,但此味香却需特别的瑞龙脑,宫中的瑞龙脑皆配不出。每当他的香料用罄时,去文公寺索要,空照随手给他的香宝子中,便有足一月之用的香料。

因为这香料的珍稀奇异,关于李可及的传言愈发多,甚至有一个故事,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他救得一名鲛女,鲛女为他炼香的经过。李可及努力地回想他贫困潦倒的前半生,却记不起他有任何的善举,能让他得到如此丰厚的报偿。

也许只有非人,才有这样无所不知的心智、广博浩瀚的才艺、颠倒众生的容貌、冷寂孤绝的神情,用弈棋般的漫不经心,随手拨弄世事,在短短一年内将贫寒的凶肆伶人变成富可敌国的公卿。他只该感恩,顺从地接受她的摆布,若他证明了那女子不是仙怪,又如何证明自己所经历的不是一枕南柯?会不会香烟散去的一刻,便是一锅黄粱刚刚煮熟?那么便让她是仙怪吧,那样他和空照都只是她的信徒,倾慕供养她,却谁也得不着她。

只是李可及的参军戏与奇香,却始终无法治愈皇帝的丧女之痛。无量珍宝的供养,仍然没有让皇帝好转,龙体日渐衰弱,李可及与韦保衡、李尧心急如焚,他们的身家性命皆系于皇帝一身,眼见得刀圭无效,李可及只得再求助于文公寺中的女子。女子给他几颗金丹,却命他献于侍郎李尧,由李尧献给皇帝。

李可及对这安排有些不解,若金丹有效,为何要将功劳转手让人,若金丹无效,不是凭白得罪李尧?只是他已经习惯于接受女子的安排,便告知李尧,自己请得道行精深之人炼得灵药,可起沉疴。李尧将信将疑,寻得一个患病体虚之人试了一丸,竟见精神好转。李尧大喜之下上奏皇帝,皇帝服食一丸后见效奇快,一日后竟能起身,服药三日,已能恢复常朝,皇帝命翰林院草敕,欲封李尧与李可及为国公。

他去向女子报喜,女子只是吩咐他,明晚与李尧前来,不可带随从。李可及心中迷茫而忐忑,他不知为何近日女子似乎格外青睐李尧,是因为那只素手已经拨弄厌倦了这枚棋子,要另换新的吗?但他始终不敢违拗她,以他现在与李尧的交情,编一个香艳风流的理由,夜晚将李尧拐入樊川的寺庙中易如反掌。

第一次和另一个人,在夜间走这条幽深的山路,他在沟壑山石之间,已经如履平地,李尧却是踉踉跄跄,走得狼狈不堪,取笑道:“你是勾搭了什么巫山神女?金屋贮之尚不够,须养在这山水之中?”

李可及听到那四个字,轻轻打了个哆嗦。这两年来每一次奇绝险绝的境地,女子都能好整以暇帮他平安度过,这一条天路似乎将要走到尽头,她的来处、她的目的,他全然不知。这天路的尽头,究竟是无忧无怖的须弥,还是刀山火海的地狱?

进入文公寺,依旧是空照迎接,先奉上两盏茶,李可及与李尧皆是走了一个多时辰山路的人,早就口渴,皆是一饮而尽。李尧不解地笑道:“还道是庵堂,怎么是寺庙?”

空照神情淡漠,瞥了李尧一眼,眼中忽然掠过一丝冷意,他在李尧察觉前已转身,说:“随我来。”

李可及不同于诧异散漫的李尧,通向密室的每一步,他都走得艰辛,越向前走,他越觉得心中悲凉恐惧之情渐重,原来熟悉的浓郁奇香不见了,这烟沉水冷的寂静,让他嗅出了某种诀别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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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照轻轻打开了门,原来的香案撤去了,李尧终于毫无阻挡地看到了她,她转脸向窗外,望着初夏带露的一轮明月。这水晶盘下的美人望月图,只看背影便无限婉转美好,李尧松了口气,笑着说:“果然……”

这时那女子缓缓回头,那张明莹如玉的面上,竟带着一抹李可及从未见过的笑容,如同十万春花同落梦里,如同三千秋意齐聚眉梢,世间竟有如此艳丽又如此凄凉的笑容。她轻轻开口:“月明千里故人来,八郎,别来无恙。”

李可及禁不住去看李尧的脸,那张脸已经变作了黛色,让李可及担忧他会不会吐出一口胆汁来。李尧颤抖一刻,忽然尖叫一声,转身便向门外奔去,空照却眼疾手快一步上前将门闩扣上。

其实闯出一条路并非难事,李尧却忘记了反抗,他靠着门软软滑落身子,惊恐道:“阿檀……阿檀,我对不起你,我……你放过我,我真的很后悔,我一直在为你念经追福……”

被唤作阿檀的女子轻轻叹了口气:“生受你了,只可惜,我困在这六道之外,往生不得。”空照上前,小心地扶住女子下榻。她的身子仍是十分虚弱,连站立都费劲,无骨般靠在空照的怀中,向前走了两步。

她望着李尧凄然一笑:“你也知我自幼体热,从小服食白檀凉血解毒,给我下毒之时,怎么舍不得下重些?”

李可及在旁边打个寒战,他忽然想起来,原来同昌公主与韦夫人的居处,那股若有若无的暗香,与此时女子身上所散发的芬芳气息一模一样,只是往常都被她用馥郁的香料遮盖。她的魂魄散落在长安城的各处,飘荡于一缕缕的香烟里,她的聪慧、她的美貌、她的悲伤,他为什么到今日才想明白?

李尧泪流满面地摇头:“你……你没有死吗?可是我看着你入殓,那棺椁里……”

一抹泪光在阿檀的眼中一转:“那是绿翘,我停尸佛堂,她发现我尚有气息,找来空照救我出去。待下葬之时,那腐坏的女尸,连你都辨不出了吗?八郎,一日夫妻百日恩,你若是肯多陪陪我,绿翘也不会为我而死。”

李尧狠狠地抹去泪水,站起身道:“我一直在后悔,我早就后悔了……”阿檀悲悯地望着昔日的夫郎,她一动未动,李尧却在离她咫尺之间,双膝一软“扑通”跪了下去,茫然地唤道:“阿檀……”

一滴泪水盈盈挂在女子精巧的下颚,她不忍卒观,转过脸去,对空照道:“为他念一段往生咒吧。”空照的声音里带着陌生的森冷:“他作恶太多,合该入泥犁地狱。你将那味药调过,减他痛苦,已是慈悲。”

李尧躺在地上,想起方才那一盏茶,浑身已渐渐有沉入水中的幽冷,他恐惧至极,却还有一丝求生欲望,喃喃道:“你们不能这样,你们……你们害我,韦相、陛下都不会放过你们……”

女子柔声道:“这时候大明宫应该鸣钟了吧,你误献丹药,致使天子驾崩,畏罪自尽。便用你和韦保衡来祭同昌公主,祭那三百多名无辜之人,祭京兆尹温公之灵,这世上,总要有人来讨一点儿公道。”

李可及浑身僵硬,不可思议地望着这清素的僧人和病弱的女子,他们未曾走出这古庙一步,便毒杀了皇帝与中书侍郎,他恐惧道:“你们……你们怎么敢……”

阿檀望了他一眼,她站立这一刻,已经体力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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