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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太匆匆-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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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我还不够爱你,不够资格伴你走过以后的漫漫长路?难道你还不能信赖你自己,信赖你自己的选择!还是……你认为在你以后的生涯中,会遇到比我更强更好的人?不不!这最后一个问题要从心底画掉,彻彻底底画掉!他画掉了,只是,心底的底版上,仍然留下一条画过的刻痕,虽然淡淡的,却也带来隐隐的伤痛。
那年暑假,他回家去只住了二十天,就匆匆北返了。实在太想她了,太想太想了。生平第一次,尝到相思滋味,原来如此苦涩、无奈,躲不掉,也抛不开。他录过一张不知那儿看到的小笺给她:“鸵鸵:我不想想你,但心思一动,我就想起了你。我不想梦见你,但眼睛一闭,我就梦见了你。我不想谈论你,
但嘴一张,我就又说起了你。——青”
和他的信比起来,她的来信却潇洒得太多太多了。那时,她正参加暑期在万里的夏令营,来信潇洒得近乎活泼,潇洒得俏皮,也潇洒得连一丁点儿“脂粉味”都没有:
“青:当你接到这封信时,该是一早起来时,那时你正穿
著一双拖鞋,(瞧,左右脚都穿错了!人家才刚起来嘛!)
一副睡眼朦胧的样子,走向前厅,打算好好看个够‘中
国时报’上的武侠小说。心中正在想著想著,没想到邮
差先生唰的一声,一招漂亮的‘飞云贯日’迎头劈了下
来,正待伸手接下这一招,已是不及。一时只见一白色
的银镖迎头砸了下来,三字经正待出口,摸摸那练过铁
头功的脑袋安然无恙,也就作罢。低头一看,不是什么,
原来正是万里镖局的掌门人袁长风派遣的绿衣使者,送
来的镖书……好了,姑娘的幻想曲就此打住,要不然,我也可以
写一本‘残月·蜻蜓·刀’之类的小说了。
此祝安好
鸵鸵七、廿六于万里海滨”
多么可爱的一封信!多么活泼的一封信!多么生动的一封信。但是,信中就少了那么一点点东西,一点点可以让他感觉出她的思念的东西。没有。就缺那样。他把信左看一次,右看一次,就少那么点东西。万里海滨!那儿有许多大专学生,正在做夏季活动。想必,他的鸵鸵是最活跃的,想必,他的鸵鸵是最受欢迎的!他注视著桌上已放大的那张合照,鸵鸵巧笑嫣然,明眸皓齿,神采飞扬而婉约动人。他有什么把握说鸵鸵不会改变?他有什么把握说鸵鸵不会被成群的追求者动摇?屏东的家是再也待不下去了。母亲苍老的脸,父亲关怀的注视,弟妹们的笑语呢喃……全抵不住台北的一个名字。鸵鸵,我好想你,纵使我本就在想你。鸵鸵,我好爱你,纵使我已如此的爱你。回到台北,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鸵鸵。
不在家,出去了。看看手表,晚上八点钟。万里的夏令营也已结束。出去了?去哪儿?第二个电话打给方克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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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你回来了?”方克梅的语气好惊讶。“这样吧,我正要去徐业平家,你也来吧,见面再谈!”
有什么不对了?他的心忽然就沉进了海底。好深好深的海底,老半天都浮不起来。然后,没有耽误一分钟,他直奔徐业平家,他们家住在台北的中兴大学后面,是公教人员的眷属宿舍里。一走进徐家,就听到徐业伟在发疯般的敲著他的手鼓。这人似乎永远有用不完的活力。徐家父母都出去了,怪不得方克梅会来徐家,不止方克梅来了,小丁香也在。徐业平搂著方克梅,正在大唱著:“我的心上人,请你不要走,
听那鼓声好节奏……”
“咚咚咚!砰砰砰砰砰!”徐业伟的鼓声立刻伴奏。
韩青的心脏也在那儿“咚咚咚,砰砰砰”的乱敲著,敲得可没有徐业伟的鼓声好,敲得一点节奏感都没有。他进去拉住了徐业平,还没说话,徐业平就笑嘻嘻的递给他一瓶冰啤酒,说:“今朝有酒今朝醉,喝啊!”
“喝啊!”徐业伟也喊,敲著鼓。咚咚咚咚咚!
“袁嘉珮呢?”他握著瓶子,劈头就问。瞪视著徐业平。
“你没有把她交给我保管呀!”徐业平仍然笑著。“即使交给我保管,我也管不著!”
“徐业平!”他正色喊。
“小方,你跟他说去!”徐业平推著方克梅。“跟这个认死扣的傻瓜说去!”“到底怎么回事?”他大声问,徐业伟的鼓声把他的头都快敲昏了。“韩青,你别急。”方克梅走了过来,温柔的望著他。“只是老故事而已。”“什么老故事?”他的额上冒著汗,太热了。他觉得背脊上的衬衫都湿透了。“一个男孩子。”方克梅细声说:“他们在万里认得的,不过才认识十几天而已。袁嘉珮给他取了个外号,叫他娃娃。因为那男孩很爱笑,很爱闹,一张娃娃脸。袁嘉珮欣赏他的洒脱,说他乱幽默的。你知道袁嘉珮,只要谁有那么一丁点跟她类似的地方,她就会一下子迷糊起来,把对方欣赏得半死!她就是这样的!”他握著瓶啤酒,顿时双腿都软了,踉跄著冲出那间燠热无比的小屋,他跌坐在屋前的台阶上。一个人坐在那儿,动也不动。半晌,他觉得有只温柔的小手搭在他肩上,他回头看,是丁香。她送上来一支点燃了的烟,一直把烟塞进他嘴里,她低头看著他说:“徐业伟要我告诉你,你一定会赢!”
他瞪著丁香,一时间,不太懂得她的意思。匆匆,太匆匆12/30
“看过夺标没有?”丁香笑著,甜甜的,柔柔的,细腻而女性的、早熟的女孩。“徐业伟说,人家起跑已经比你慢了一步了,除非你放弃,要不然,跑下去呀!还没到终点线呢!”
他凝视丁香,再回头望向屋内,徐业伟咧著张大嘴对他笑,疯狂的拍著他的手鼓;砰砰,砰砰砰!
10
“鸵鸵,让我告诉你一个我小时候的故事。”韩青说,静静的坐在海边的一块岩石上。“看海”原是鸵鸵在情绪不稳定时的习惯,不知何时,这习惯也传染给韩青了。两个人如果太接近,不止习惯会变得相同,有时连相貌都会变得有几分相似的。鸵鸵坐在他身边,被动的把下巴放在膝上。她不说话,也不动,只是凝视著那遥远的、无边无际的海。夏天的海好蓝好蓝,天也好蓝好蓝,那一望无际的蓝,似乎伸到了无穷尽的宇宙的边缘。平时,她爱闹爱笑爱哭,在海边,她总是最“情绪化”的时候。而今天,她很安静,从他的匆匆北返,从他约她出来“看海”,她知道,什么事都瞒不住他,而她,也并不想隐瞒任何事。方克梅说过一句话,你可以交无数的男朋友,但是你只能嫁一个。她不想告诉韩青,她才只有二十岁,她还不想安定下来,她也不敢相信自己会安定下来。
“鸵鸵,”他继续说,眼光根本不看她,只是看著海,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的吐出来。“我很少跟你谈我的家庭,我的过去,只因为你不太想听,你总说,你要的是现在的我,不是过去的我。但是,鸵鸵,每一个现在的我都是由过去堆积起来的,不但我是,你也是的。”
她用手指绕著一绺头发,绕了又松开,松开又绕起来,她只是反复的做这动作。“让我讲我小时的故事给你听吧。我小时候家里好穷好穷,现在我们家虽然开了个小商店,那时候我们连商店都没有。我父亲去给人家采槟榔,你不知道采槟榔是多么苦,多么没前途的工作。我父亲并不是个天生采槟榔的人,他也有野心,也有抱负。但是,他的命运一直不好,做什么都不成功。他的人是很好的,对子女,对家庭,他也肯负责任,但,当他情绪不好的时候,他会拚命喝酒,然后在烂醉中狂歌当哭。“那年,我生病了,大概只有四、五岁吧,我病得非常重,几乎快死了。全家疯狂的筹了钱给我看医生,给我治病,我爸爸负债累累,只为了想救我这条小命。那么多年以前,医生开出来的药,居然要九块钱一粒,我一天要吃十几粒,你可以想像每天要花多少钱了。那些药像珍珠一样名贵的捧到我面前来,而我实在太小了,我吃药吃怕了,于是,有一天,我把药全吐出来,吐到阴沟里去了。
“你不知道,那时我父亲快要气疯了,他喝掉了两瓶米酒,把自己灌醉了,然后他把我从床上拎起来,摔在地下,用那穿了厚木屐的脚踢我,他不断的踢我,哭骂著说,如果把全家拖垮了大家死,不如踢死我算了。当时,他那么疯狂,我瘦瘦小小的母亲根本阻止不了他,全家吓得都哭了,而我,也几乎快被他踢死了。“就在这时候,住在我们家对面的一个老婆婆赶来了,她拚了命把我从父亲的拳打脚踢下救了出来,把我抱到她家里去了。说也奇怪,大概因为我出了一身汗,大概因为哭喊使我有了发泄,我的病居然就这样好了。从此,这个老婆婆就常对我说,我的命是她救下来的。
“那个老婆婆,她一生没念过书,只是个乡下普普通通的老人。后来,她那儿却成为我生命中的避风港。每当我病了,每当我受到挫折,每当我意志消沉的时候,父母不能了解我,老婆婆却能够。有一次,我考坏了,被当掉一年,这对我是很重的打击,那年我已经十五、六岁了,我很伤心,很痛苦,我到老婆婆那儿去。“老婆婆已经好老好老了,我不怕在她面前掉眼泪。她却笑著对我说:阿青,你看看麻雀是怎么飞的?我真的跑出去看麻雀,我是乡下长大的孩子,却从不知道麻雀是怎么飞的。看著麻雀,我还是不懂,老婆婆站在我身边,指著麻雀说:
“‘它们是一起一伏这样飞的,它们不能一下子冲好高,也不能永远维持同一个高度,它们一定要飞高飞低,飞高飞低,这样,它们才能飞得好远好远。’
“老婆婆拍著我的肩膀,笑著说:
“‘不要哭呀,你不过刚好在飞高之前降低下去,要飞得远,总是有高有低的。’”韩青停了下来,他的眼光仍然停留在海天深处。半晌,他燃起一支烟,轻轻的抽了一口,轻轻的吐出了烟雾。轻轻的再说下去:“我的一生,受这个老婆婆的影响又深又大。以后,每当我在人生的路上跌倒时,每当我遇到挫折时,我就想起老婆婆的话;要飞得远,就要有起有伏。那老婆婆,没受过教育,只以她对人生的阅历。对自然界的观察,居然把人生看得如此透彻。我考大学失败,我到处找工作碰壁,我都没有看得很严重,我自认一定会再飞高,挫折,只是我人生必经的路程。“三年前,老婆婆去世了。她去得很安详,我去送殡,所有亲友里,我想我对她的感情最特殊。但是,自始至终,我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因为,我想,如果她能跟我说话的话,她一定会说:阿青哪,你看到树上的叶子,由发芽到青翠,到枯黄,到落叶吗?所有生命都是这样的。”
韩青喷出一口烟雾,海风吹过,烟雾散了。他终于回过头来,正视著身边的鸵鸵。
“鸵鸵,这就是我的一个小故事,我要告诉你的一个小故事。”她睁大眼睛看著他,有点迷糊。
“为什么告诉我这个故事?”她问。
他伸手温柔的抚摩著她那细细柔柔的头发。
“人生的路和感情的路常常合并为同一条路线,正像小川之藨聚于大河。我不敢要求永远飞在最高点,我只祈求飞得稳,飞得长,飞得远。”她盯住他,盯住他那深沉的双眸,盯住他那自负的嘴角,盯住他那坚定的面庞……忽然间,她的胸中就涌起一阵愧疚,眼眶就热热的发起烧来,她张开嘴,勉强想说什么,他却用手指轻轻按在她唇上,认真的说:
“我不要你有任何负担,我不要你有任何承诺,更不要你有任何牺牲。这次,我想了很久很久,有关你和我的问题。从我刚刚告诉你的故事里,你可能才第一次知道我真正的出身家世。像我这样一个苦孩子,能够奋斗到今天,能够去疯狂的吸收知识,并不容易。所以,我很自负。所以,我曾经告诉过你,培养了二十年,我才培养出一个自负,我怎能放弃它?现在,你来了,介入了我的生活,并且主宰了我的生命和意志,这对我几乎是件不可能发生的事,而它居然发生了!”
“韩青!”她低呼著,想开口说什么。
“嘘!”他轻嘘著,把手指继续压在她唇上。“徐业平说,我们的未来都太渺茫了。我终于承认了这句话,谁也不知道我们的未来是怎样的。我们这一代的男孩子很悲哀,念书,不见得考进自己喜欢的科系,毕业后,立刻要服两年兵役,在这两年里,虽然锻炼了体格,可能也磨损了青春。然后,又不见得能够找到适合的工作……未来,确实很渺茫。”
“韩青!”她再喊。“别说!等我说完!”他阻止她。“自从我和你认识相爱,我一直犯一个错误,我总想要你答应我,永永远远和我在一起!我一直要独占你心灵的领域,而要求你不再去注意别人!现在,我知道我错了。”他眼光温柔而热烈,诚恳而真切。“美好如你,鸵鸵,可爱如你,鸵鸵,喜欢你的人一定很多很多。不断有新的人来追求你,是件必然的事。你能如此吸引我,当然也能如此吸引别的异性,我不能用这件事来责备你,不能责备你太可爱太美好,是不是?”
她用哀求的眼光望著他,眼里已蓄满了泪了。
“同时,我该对我的自负作一番检讨。哦,鸵鸵,我绝不会是一个完人,我也不是每个细胞都能迎合你的人,所以,要强迫你的意志和心灵,只许容纳我一个人,大概是太苛求了。记得冬天的时候,我们第一次来看海,那时你刚离开一个海洋学院的,现在,又有了娃娃!”
“噢!韩青!”她再喊。“是我不好……”
“不,你没有不好!”他正色说,熄灭了烟蒂,用双手握住她的双手,一直望进她的眼睛深处去。“你没有丝毫的不好,假如你心灵中有空隙去容纳别人,那不是你不好,是我不好,因为我无法整个充实你的心灵。我想了又想,你,就是这样一个你!或者你一生会爱好多次,因为总有那么多男孩包围你。我不能再来影响你的选择,不能再来左右你的意志,我说了这么多,只为了告诉你一句话:你可以大大方方的和娃娃交往,我绝不干涉,绝不过问,只是,我永远在你身边。等你和别的男孩玩腻了的时候,我还是会在这儿等你。”
她瞅著他,咬紧嘴唇,泪珠挂在睫毛上,悬然欲坠。
“鸵鸵,”他柔声低唤著。“明天起,我要去塑胶工厂上班,去做假圣诞树。你知道我总是那么穷,我必须赚出下学期的学费。我昨天去和那个陈老板谈过,我可以加班工作,这样,我每天上班时间大概是早上八点到晚上十点。我必须利用这个暑假积蓄一笔钱不止学费,还有下学期的生活费,还有……”他郑重的:“你要去看医生,把那个胃病彻底治好!”
“哦!韩青!”鸵鸵终于站了起来,用力的跺著脚,眼泪夺眶而出。“你总是要把我弄哭的!你明知道我爱哭!你就总是要把我弄哭!你为什么不对我坏一点?你为什么不跟我吵架?你为什么不骂我水性杨花?你为什么不吼我叫我责备我……那么,我就不会这样有犯罪感,这样难过了!”
“我不会骂你,因为我从不认为你错!”韩青也站起身来,扶著岩壁看著她,坦然而真诚。“明天起,因为我要去上班,你的时间会变得很多很多,我不能从早到晚的陪你……”匆匆,太匆匆13/30
“哦!”她惊惧的低呼。“不要去!韩青,不要去上班,守著我!看著我!”他悲哀的笑了笑。“我不能守著你,看著你一辈子,是不是?你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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