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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云翘传-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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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交。只有一临清客人,要讨个美妾。银子倒是肯出的,但要讲明,他怕是非,过了财便要带人起身。要替姑娘断过,方好去说。”翠翘听了满眼含泪道:“既是他出得银子,救出父亲兄弟,跟他去便了。”说得这一句,泪似湘江水,涓涓不断流,那里再说得半个字出。咸媒婆道:“既是这等,一说便成,不须忧虑。”翠翘连连点道。
咸婆去了半晌,领了几个人来。内中一人云巾华服,上前见礼,仔细将翠翘看了又看。咸婆持手扎脚;抹胸按臂,果然是个十分全足的女子。那人又问可晓得甚么技能,咸媒婆道:“诗词歌赋,件件俱精、胡琴可为天下首绝。”那人道:“我有金扇一柄,便求一挥。”递与咸媒婆,咸媒婆递与翠翘。翠翘道:“请题诗韵。”那人道:“以春日闻鸠为题,阳字为韵。”翠翘不待思索,援笔一绝,诗云:
东风吹暖至,百草媚春阳。
何事鸠呼雨,花神欲洗妆。
题毕,付与咸媒婆。咸媒婆接与那人,那人道:“写作俱工,胡琴也要请教一曲。”此时翠翘只要救父,顾不得出乖露丑,就将他自己做的《红颜怨》,拨动胡琴,弹了一曲。其音哀怨凄楚,如清秋鹤唳,幽谷猿啼,闻者不禁涕之无从,而弹者业已心灰肠断。那人道:“果好绝技,真未曾闻,要多少财礼?”咸媒婆道:“他要救拔父亲,非五百两不济事。”那人道:“那要得许多,三百两吧。”翠翘道:“以肉身卖钱,不能济事,卖卖何用!”那人道:“一概干净,四百两吧。”翠翘道:“非五百两不可。”那人又增五十,两下讲定,问那人出笔?翠翘道:“这却要我爹爹主张。”因对咸媒婆道:“烦你到终公差家,请我家父亲兄弟回来,当面交银。待我亲见父、弟脱了患难,就去他乡外府,我也瞑目甘心。如今你东我西,知他怎的,我却自家送了自家身子。”咸媒婆道:“说得是,我明日同令尊、令弟、终老爹一齐约了这位同来,成事便了。”那人着跟随的送了三钱一个相封,同媒婆去了。
翠翘道:“娘,你也收拾些水饭,拿与爹爹兄弟吃,就邀终公差同来,我要在他身上讨爹爹兄弟清白文书,方放心去哩。”王婆如痴如呆没了主意,听女儿这般说,便是恁般。翠云忙收拾了些水饭,与母亲拿了去不题。
且说翠翘姐妹等到黄昏,不见母亲回来。翠翘道:“妹子,母亲此时不回来,此夜大约在终家住了。我两朝未睡,明日要替父亲兄弟讨清白,须要一段真正精神对他。妹子你将厨下收拾一收拾,仔细看□□□□,我假寐片时,再与你谈心。”言毕,神昏体倦,就从乱草塌上和衣而睡。朦朦胧胧,忽见金生自外而入道:“翠翘,你〔缘〕何在此呆睡?”翠翘惊醒,见是金重,道:“哥哥来得正好,若到明日,妾身已属之他人矣。”金生道:“怎遭此变?”翠翘道:“姨娘家误住响马贼,连坐如此。终公差许三百金,可救父、弟之命。妾激于义气,已许卖身保全。早上讲了四百二十两银子,明日兑了,便要随他起身。料来不能见郎,已将盟章等物尽付小妹,嘱他终事君子,代报哥哥恩情,不想哥哥却在这里。”金生道:“我正欲起身,闻卿罹祸,怎忍舍卿而去。日里不敢探望,乘夜相访。既是止要三百金,此事容易,我一力为之。”少倾,公差、父母俱至,那日闲人来看的,也同在里面坐下,便讲价钱。金生挺身道:“翠翘原是我的妻子,我因出外事急,乃为此举。今我已至,三百金我自代用,岂随你远方人乎!”那人道:“既有三百金,自然是金相公的人了。”金生叫书童取白金三百两,放在桌上。终冬差写了一张包管文书,收了银子,放了父、弟。那相的人不肯去,道:“我费了多少工夫,寻得一个人,我要拿去趁几千两银子,你却不知不觉要夺了去,那个肯替我你两个跌一交?”金生大怒道:“你这般说起来,你是个贩稍的了,叫他替我拿了这贩卖人口的贼。”那人看见不是风色,抽身便走。翠翘同父母再回拜谢,乃择日完婚。笙萧鼓乐,送入洞房。两人正欲成亲,忽见那相他人,统一班凶徒,打入洞房,抢了翠翘便走。后面金生领人追赶,一人将翠翘扶上马背,道:“坐好了,看跌下来。”翠翘攀住鞍鞒,那人扬鞭大喝,其马四足腾空,其去如飞,人渐不见。翠翘道:“如是快马,金郎怎赶得我上。待我攀住一物,跳下来等他,岂不是好。”信手一扯,扯住一根树枝不放。那马脱空而去,翠翘正欲下地来,往下一看,呀!不好了,却不是平地,乃没天没地大的一个火坑。烈焰腾腾,光飞万丈,磨盘大的火块滚将上来。那树通身都着,翠翘惊得三魂杳杳,七魄悠悠。正在危急存亡之际,树上飞下一块斗大的火球,照翠翘劈面打来。翠翘大叫一声,“烧杀我也!”惊醒乃是一梦。但见四壁萧然,孤灯半灭。月影横窗,微风窥户,泪眼朦胧,金生何在!惟有小妹睡于脚后。
翠翘长叹道:“好凶梦也,我之生平,大约在此梦中结果了。咳!金生金生,归来相忆,空结半生缘。我王翠翘再不能和你邀月联诗,指天矢日矣。”正是:梦破檐铃惊铁马,方知身是幻中人。遂指灯题惊梦觉九咏云:
其一:
惊梦觉,鼯鼠频窥烛。烛光明灭似含愁,何曾照见残妆束!
其二:
惊梦觉,檐前铁马摇。水火不知何处也,已烧妖庙倒蓝桥。
其三:
惊梦觉,角鼓悲声壮,可怜红粉去何之,一度思量一怅怏。
其四:
惊梦觉,参横斗斜倒。今夜凄凉只四生,来朝分手天涯杳。
其五:
惊梦觉,竹稍风摆错。冉冉依依似阿侬,飘飘荡荡无着落。
其六:
惊梦觉,子规啼夜半。血泪征人催出门,不如归去何须唤。
其七:
惊梦觉,鸟啼残月落。天昏地暗秋泬渗,露冷风凄人寂寞。
其八:
惊梦觉,松声低作涛。耳边似诉相思杂,心上疑闻怨恨高。
其九:
惊梦觉,花影疏棂罩。悄悄冥冥疑会来,杜鹃移到窗前叫。
翠翘题罢,心绪如麻,不复就枕,惟有低徊肠断而已。
正是:
已极梦中苦,复作苦中梦。
若梦不复离,惊觉亦何用!
翠翘不知更作何状,且听下回分解。

第05回 甘心受百忙里猛弃生死 舍不得一家人哭断肝肠

词曰:
谁肯死,咸愿生。祸到临头生死轻。悲流尽是鹃啼血,痛杀无非猿断声。
右调《捣练子》
话说翠翘徘徊既久,天色渐明,因呼翠云道:“妹妹,且明矣。怕有人来,可起来打点茶汤,等候爹妈们回来。”翠云惊起,道:“姐姐,几时醒的?”翠翘道:“我半夜间作一恶梦,大约今日必行。我身流落,命已定矣,我亦无怨。但有‘惊梦觉’九咏,金郎回时,你可付与他,为道姐姐去时笔也。”翠云道:“姐姐做甚恶梦?”翠翘道:“梦境之恶,言之更增悲苦,则索吞声忍气了。只要吾妹善保此身,好与金郎偕老,吾生平志愿尽托于汝矣。”
翠云接诗,正欲细看,俄闻叩户。翠云开门,其母已至。看着翠翘说道:“我儿,你爹爹说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则索听乎数吧。倘必不能免,拼得大家同死,到转干净。怎忍将你一人飘泊天涯,合家却受全生之福!’”翠翘含泪道:“爹爹所说,自是慈父之言。但为女孩的,目击双亲罹此惨祸,若杀此身可以免祸,亦所不惜。况卖未必至于死乎!且女外向,一落娘胎便属别人。孩儿常恐嫁出不能报酬父母之恩,今遇颠沛流离之日,正人子死孝之时。虽云患难,倒也了却做女儿报亲的一段心肠。况儿薄命,又负才华,为造化所总。若不遇蹇折,定有天死之惨。与其泯泯无闻,死于床第,与草木同其腐朽,无宁为父母做得一桩大事,烈烈轰轰,死于烈火场中,可以名传不朽。儿心已定,儿志已坚,情愿舍身以保全家之难,虽刀砧鼎千,粉骨碎身,亦所甘心也。我若不舍此身,以致父死囹圄,弟丧牢狱,那时寡母弱女,报冤无地,度日无粮,怕不流落作人之婢妾!与其家破人亡,后为婢妾,何如为全家保嗣的女子。天不负吾,此去自落好处安身。若命该挫折,也去消了这段苦楚公案。安见远父母兄弟而受磨折者,傍父母兄弟而遂能免零落乎?又安知儿此去不胜如在膝下也?其权在命,其定在数,固不由人也。且此人既以四五百金讨一女子,非千金之家不为。此去小心勤谨,以事姑嫜,以敬夫子。万一得其欢心,求其周旋,父母兄弟他日相逢,俱未可知也。女筹之熟矣,父母无为我虑。”其母大哭道:“儿呵,你是怎样生的,怎样养的,怎舍得你卖把人家做小。你不晓得那做小的苦楚哩。如今他爱好娶了你,到家见了正妻,吵吵闹闹,丈夫就有十二分爱你心肠,被众人一挑一说,也放落了八九分。况你人生面不熟,那个肯来怜你。你到其间生死由他。我的儿,只怕你受不得那般狼藉哩。况大娘子最易吃醋,且莫说那丈夫畏惧的如狼如虎之毒,就是畏惧丈夫的,不敢加害于你,那些假贤假惠亦是屠肆菩心,饥狸悲鼠,有甚真心见呵。那样冷面冷孔,怕你不能假逢迎作鹘突去伏事他。况你自小娇痴,身喜华丽,到人家做小要睡迟起早,妆扮老成。思及于此,可不痛杀你娘也!”言罢,哭死于地。翠翘慌忙一把抱住道:“娘快些苏醒,你女孩儿无过是卖身,又不至死,怎倒先痛杀老娘,叫爹靠何人,妹靠何人,兄弟靠何人!娘不是爱惜女儿,倒是加添女儿之罪了。娘,你须支撑,保全这命,看我爹,看我妹,看我弟。你们若能完完全全,做女儿的就死在他乡,飘流异国,也是甘心的了。娘若有差池,莫说是生,就是死在阴司,儿也不能瞑目。”
翠云忙拿了一盏滚汤来灌,灌了两口,王妈妈方渐渐还生,道:“儿,我想你不去,父不能全生;父得生,你不能不去。死别生离,都是一样。你娘想到你爹爹受祸,又伤心;言到你卖身,又肠断,实实不忍目击这光景,倒不如我一命归泉,眼不见,随父们罢了。”言毕,以头触柱。翠翘、翠云双双抱住道:“娘,你若一死,这事一发急急。”言到伤情,都说不出。母子三人相抱而哭,好伤感也。
正是:
死别已吞声,生离常恻恻。
何况死与生,别离在倾刻。
任是铁石人,难免不呜咽。
何况骨肉亲,自应泪流血。
三人正哭得无解无休,忽听得门外人声如沸,翠翘道:“娘且勿哭,爹行来矣。”大家一齐住声,开门,果是父亲、兄弟,同终公差、咸媒婆、马客人一齐来至。王员外见了翠翘,便扯住放声痛哭。翠翘道:“爹爹哭且少住,讲了正经事,再哭未迟。”那王员外哪里忍得住,大家万般宽慰,方才稍歇。翠翘心如刀割,硬了肚肠,对终公差道:“终老爹,如今我有银子了,且请教老爹,怎生出脱我父亲与兄弟个干净?把个凭据执照与我,我好兑银子交与老爹,我便随马爷起身了。若是不能干净,银子用了,官司依然不结,何苦将我身又去出丑!拼得一个同死,便击了登闻鼓,也须明白这场冤屈。只〔图〕皮不破,血不出,安耽无事,所以舍了此身,以全一家。终老爹须要做得老成方妙。”
终公差道:“我老终身子关在衙门中,却吃一口长素,做得的做,做不得的决不去沾染。所以官府晓得我忠厚,抑且肯相信。朋友晓得我直率,也肯付托。我说了一句就是一句,再要我改第二句口,就砍了头我也改不来。姑娘你为令尊卖身,是甚么样钱财,敢花费了姑娘的!我将三百银子都放在宅上,先同令尊令弟见了本官,当面讨个执照,与你家无干,然后将银子送将进去;就见响马贼,替他说明,不许攀扯你家,把他多少银子;我们这伙里有十个头目,纳笼来吃一席公会酒,道王家事是我终事管的,凡各衙门有甚风声,都求列位遮盖。把你们乡里的名色,做上一张公举呈子,到该管衙门,讨了印信,与你家无干。我老终外写一张包〔管〕书,把你父亲保全始终无事,你还怕甚的?”
翠翘点头道:“这等做得老靠停当,我无虑矣。”终公差又对那客人道:“马老爹,兑起银子来,成了文书。待我替他完了公务,就打发姑娘随老爹起身。姑娘原为他父亲卖身,他若不见官司完结,怎肯放心而去。”那姓马的有难状,终公差道:“马老爹,不妨的。人有几等,他是有行止忠厚人家,我终事包得起。若有甚话说,都在我身上。我写个领票把你就是。”马客人道:“既是终老爹肯招当,成交兑银子便是。”终事取笔砚,写承管文书一纸:
立承管文约终事,今因孝女王翠翘为父卖身与马客人为妾,当得财礼银四百五十两,期三日内官司结局过门,随行出境不误。恐人心不测,立此承管文书存照。某年某月某日。立承管文约人终事,中人咸老娘、晏九如。
终事写完,边与马客人。客人看了收下道:“既老爹担当,没有不肯之理。写起婚书,兑银便是。”终公差对翠翘道:“姑娘,事不宜迟,快些立了文书,兑了银子,好去干正经事。”翠翘对父道:“事急矣,除了此着,别无生路。爹爹放硬了肚肠,只当不曾生女孩一般,快些写起文书来,不要耽阁时光”。
王员外听了,放声大哭,气都不能转声。娘同兄弟、妹子也哭做一团。翠翘看了这个光景,料来父亲不肯起笔的,咬定牙根,忍住眼泪道:“终老爹,我爹爹怎忍写卖我的文书,罢罢罢,此念原是我自家起的,我自己立张婚书便了。”终公差道:“姑娘言之有理,看来令尊是不忍落笔的。姑娘自写一张,倒洒脱些。”翠翘含泪研墨,舒兰挥毫,将欲举笔,想起金生,默叹道:“金生,你好无缘也,翠翘好薄命也,造化好刻毒也!前夜订盟,昨日分离,今日便写卖身文契。分离险阻之苦,无人不可,何独使王翠翘尽尝其毒也!”思及于此,泪如涌泉。恐怕愈增父母之患,只得强忍眼泪,破涕写成婚书:
立婚书女王翠翘,系北京大名府氏籍,因父屈陷缧绁无救,情愿央媒嫁与马门为妾。当得财礼银四百五十两,当日一并收足。过门之后,或住或行,或妻或妾,听从自便。恐后无凭,立此婚书存照。嘉靖某年四月望日。立婚书女王翠翘,中人终子真、晏九如,媒人咸老娘,父王章,母何氏,弟王观。
翠翘写完,自家签了一个花押,递与咸媒婆。咸媒婆也画了个字,递与终公差。终公差画了花押,叫王员外道:“王老爹,你也填了个花押,好兑银子。”那王员外哭道:“终老爹,我为父的不能荫庇女儿,为他择配名门,今日却叫他一人卖身,救我一家之难,于心何忍!于情何安!终老爹,我肝肠寸断,心胆俱摇,教我怎么忍得签这个字!”翠翘道:“爹爹签了吧,只当不曾生女孩儿,不要只管迟捱,恐误了正经事体。”王员外听了这句话儿,就象热油灌顶,钢刀刺心一般,赶上前一把抱住了翠翘道:“苦命的儿呵,你在哪里生来哪里养,却嫁在哪里去了?我做爹的打点怎样风光嫁你,到如今风光在那里?不想风光也罢了,天那,还要卖你身子救我性命,我要这苦命怎的!”言罢,照墙一头触去。早已亏得终公差挡住,还不至十分重伤。翠翘忙赶上前抱住道:“爹,一家人眼睁睁要你做主,你怎么想这样短见。兄弟又小,妹子未嫁,官司未了,爹若一死,母亲靠着何人,兄弟靠着何人,妹子靠着何人?莫说女孩儿一身流落他乡,就是他三口儿也要做飘零之辈了。爹你怎不想想孰轻孰重,孰急孰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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