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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如淡菊-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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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转个身就回来了。“找到工作没有?”

“把这些杯子也拿出去放好,别打碎。没有,还没有开始找,我根本不急。”

他出去了,我觉得碟子不够,以前仿佛有一叠瓷碟子藏在什么地方,于是我蹲下身子找,找了半晌,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我以为家明转来了,就用中文说:“看见三文治与其它点心了?一会儿也麻烦你,可是我个够碟子,你别担心,我会去找工作的。”

他不回答。

我一转头,呆住了。

比尔纳梵。

我一定是看错了。

这是日想夜想的结果,我心酸地想:我神经错乱了。

纳梵走过来。我还蹲在地上,他伸手把我扶起来。

“你瘦了。”他说。

真是他。

忽然之间,我一点声音也听不见了,客厅的音乐,街上的车声,我只看见他,听见他。好一阵于,我才恢复过来,我低下了头。

我说:“我伤风感冒。”声音很淡。

“你有一个舞会?”他问,“他们说你在厨房里,很热闹。”

“是。”我简单地说。

他来做什么?

我忽然想到那五百镑。他来是为了钱?不不,决不是为了这个,这笔钱我迟早要还他的,但我还是说了,我说,“那钱,是你存进我户口的吧?我必须还给你。”

他忽然很快地说:“乔,我离婚了。”

我手上的碟子跌在地上,全碎了。

张家明刚刚走进来,“老天!”他笑道,“才说碟子不够,又打烂几只,怎么办?”

我呆呆地站着,家明看看比尔纳梵,他说:“对不起。”就退出去了。

我缓缓地转头,“离婚了?”

“如果我没有离婚,我决不来看你,我们不能够像以前一般地拖下去,对任何人没有好处。”他很冷静地说。

我问:“为什么要告诉我?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我知道你心里不高兴,乔,但是——”

“我没有不高兴,我为什么要不高兴?既然有人忽然打电话来,叫我好好听着,说以后不再见我了,我自然好好地听着,你是我教授,我不听你的,还听谁的?所以我十分不明白你这次来是为了什么。”

“乔,我抱歉,乔。”

“没什么,不算一回事。”我说,“你看我还是老样子,我应该去换件衣服才是呀,我是女主人呢。”

他伸手过来,刚刚摸到我眼睛上的那道疤痕。以前他老说那是“他的”疤痕,我再也忍不住,眼泪汩汩地流下来,我抬头看他,眼泪中但见他一脸的歉意,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他抱住了我。

“乔,让我们结婚吧。我做梦都想娶你,乔,我们在一起,再也没有枝节了。”

我一直哭,渐渐由呜咽变得号啕,三个星期了,我没见他已经三个星期了。

“我爱你。”我说。

我反复地说:“我爱你。”

他让我坐下来,用手帕替我抹眼泪。

我告诉他,“你再迟来就找不到我了,我家人不肯再汇钱来,说我浪费,我只好搬家。”

“不用搬家,我来付房租。”

“可是——”

“没有可是。”

“我想你是不会再来了。我想回家,好让你永远找不到我,好让你后悔一辈子。”

“你知道得很清楚,我真会后悔一辈子。”

“比尔。”我说,“以后别再打这种电话了,答应我。”

“永不。”

我想问几十个问题,但是问不出口。

他缓缓地却说了:“我妻子请了个私家侦探,你明白了?她专等我回去,把证据都放在我面前,她要求我不要再见你,我也觉得暂时最好不要见你……”

“你没说‘暂时’,你说‘以后不见我’。”

“对不起。”

“请说下去。”

“我当时真不想再见你了,我根本是害了你,把你牵连到这种不名誉的事里去,一星期过去,两星期过去,我实在忍不住,我晓得我应该做什么,我告诉她,她十分难过,但我爱你,我要求离婚。”

我问:“她有难为你吗?”

“没有,她是个好人。她静了很久。她只问了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她问:‘我们的十七年长,还比不上她么?’”

我悸然地看着他。

他用手托着头,说下去,“我不晓得怎么回答,我只好说实话,我说:‘见不到你与孩子,我万分难过,但是见不到她,我受不了。’她隔了很久说她不明白,但是她答应离婚。”

我低下了头,我终于拆散了他们的家庭,我应该高兴?应该庆幸我的胜利?但是我没有十分快乐。

我是一个卑鄙的人。

纳梵太太说:我们十七年……

也许我不必担这种心,十七年后,他已是一个老人,走路都走不动了,即使离开,也不过是我离开他,不会是他离开我。

就是为了这一点点的安全感?不不,我是爱他的。

我是爱他的。

他叹一口气,说:“现在……”忽然又改口,“你现在高兴一点了吧?”他看着我。

我反问:“你高兴吗?”

他说:“有一点高兴,至少事情已解决了。”

我说:“你高兴的话,我也高兴。”

他又吁出一口气。我不响,他不见得高兴,十七年的生活习惯一旦改变,他要多久才习惯?我会使他认为值得?他将来不会后悔?一连串的问题。

他把手放在我肩膀上,我不响。将来的路不是容易走的,我很明白。我终于跟他在一起了。照说应该狂欢才对。但是此刻心上似压了一块铅。以前他是别人的丈夫,责任全在别人头上,我只是借他一下,现在他整个人过来了,不止他的笑脸欢愉是我的,连他的烦恼愁容也是我的。但是命里注定我跟他在一起。

我将尽力。

“你将住在什么地方?”我问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他问我的意思,他可以搬出去住,也可以搬到我这里来。他必须负担两个家,原本的房子要交给妻子,每月要给子女生活费。换句话说,为了要再做一次光棍,他付出的代价可真大,但是他还是离了婚,为我,我应当感激他。

他是一个懂得控制感情的人,没过一会儿他就开始恢复潇洒了。

他说:“以后你要听我的话。”他声音是这么温柔。

“噢,绝对,是,老师。”

他笑了。(这一切还是值得的。)

当我们出去的时候,家里的客人已经走得一个不剩了。主人不在场,大家也玩得很高兴,我看得出来,一客厅的酒杯酒瓶子,香烟灰,水果皮,沙发拉得横七竖八,垫子到处是,厨房里更加乱,吃不完的食物堆得一塌糊涂。

他笑说:“真热闹。”

我笑,“要是知道不搬家,才不搞这种玩意儿,现在叫我怎么收拾?”

他转头看我,“你要是知道我不来,也开舞会?你……有兴趣玩?”那样子,就完全像一个妒忌的丈夫。

我惊异地看着他,我简直不相信他会这样问我的。他难道不知道我为他几乎在床上躺了两星期?我为他连工作也不能继续了,他对自己没有信心。

啊,他也是一个人。

我软了下来,他为我牺牲了这么多,就因为他也是一个人。

他是教授,他是一个副校长,他是我的偶像,不过他也是一个人,他也有彷徨的时候,我握住他的手,他始终怕选择我是错的,他对我存着疑心。

他又问:“那个男孩子是谁?你叫他彼得的。另外一个又是谁?好像是中国人。你说在这里不认识中国人。”

我为他这样子,他还不相信我。叫我怎么解释。我又不是一个喜欢解释的人,难道要我把他离开之后的事完完全全地说一遍?如果他真爱我,就不可以患得患失,就不可以叫我补偿他的损失,就不可以怀疑我。

我呆在那里。

他说:“你累了。”

我摇摇头。

“我很疲倦,想躺一会儿。”他走上楼去。

我没有跟他上去,开始收拾楼下的东西,洗杯碟,抹水渍,等我把每样东西都放好的时候,已经天亮了。我把地毯用吸尘机弄清洁。

我坐在沙发上吸烟喝牛奶。

我对自己说道:乔,以前跟他在一起的日子是假期,现在可回到现实来了。我该加倍小心地做人。

如今他为我离了婚,到我这边来的不过是一个人,他的精神负担与经济负担都不知道重得怎么样,难怪他对我有点烦躁。

我用手掠掠头发,起身把所有的窗子都开了透风,然后慢慢地上楼。他不在房间里。我到书房去找他,发觉他靠在安乐椅上睡着了,他的外套围得皱皱的,搁在一边,解松了领带,他是真的累了。

我蹲下来看他的脸,看他两鬓的灰发,看他搁在胸前有力的手。我终于得到他了。

我没有叫醒他,书房里够暖,他不会着凉,我去洗了一个澡,换了睡衣,实在支持不住,倒在床上就睡着了,我睡得很好,从来没有这么好过哪。

电话铃一下下地把我叫醒,我拿起听筒,几秒钟才清醒过来,先看钟,下午一点半,再猛地想起比尔在这里,从床上跳起来,我闻到他烟丝的香味,才放下心。

电话里“喂”了好几声。我说:“哪一位?”“张家明。喂,乔,你好本事,做主人,怎么开溜?害我忙了一夜,招呼你的朋友,你真好意思!罚你请吃饭。”他一口气说下去,我笑了。他其实并不想罚我。他不过想找个借口要我见见他,可是,可是我只爱一个人。

我说:“好,我请你吃饭,你今天晚上来我这里,我亲自下厨房做给你吃。不过另外还有一个朋友。”

“我下午七点准时到,你别把我毒死就行了。啊,对了,你的洋男朋友——他叫彼得是不是?他说你是出名的情绪主义,叫我当心。”

“他不是我的男朋友。”

“今天晚上见。”

“再见。”我说着放下话筒。

我奔出房间:“比尔,比尔?”

他转出来,咬着烟斗,微笑,“在这里。”

我松一口气,“我以为你走到哪里去了?”

“从此之后,长伴妆台,你就是赶我,我也没地方可走。”

我笑了。

“一起床就跟男朋友通电话,而且还说中文。”他说。

我只好笑,“我男朋友今天晚上来吃饭,我介绍给你认识。”

他扬一扬眉,“他真的来?”

“自然,”我说,“我不怕,你怕吗?”

“他会怎么想?乔,不一会儿,全世界的人会知道你与我在一起了。”他说。

“这是我的烦恼,与你无关。”我吻了纳梵一下。

“你真是倔强啊,何必呢?”他把手搁在我肩上。

“你不要管,现在你是我情人,不再是我老师。”我笑。

“他几时来?”他问。

“七点。”我说。

他说:“我两点半有课,一直到五点多,我尽量赶回来!”他微笑,“我当然要赶回来,我怎么放心你跟其他的男人在一起,尤其是年轻的男孩子!”

我笑说:“这不是真的!谁还敢碰我这种人?除了你,你胆子真是大。”

他说:“我是看着你长大的。”

他去了之后,我到附近的市场去买了不少食物水果回来,我不大会做菜,但是做出来的食物还可以入口就是了,不管是什么菜,那味道总是淡淡的,永远放不够盐,可是这次做牛肉清汤,拼命地下劲调味,又太咸了。

手忙脚乱地弄了三个钟头,总算做了三菜一汤,中西合璧,刚坐下来冲杯咖啡松口气,张家明倒先来了,他按铃,我替他开门,他买了好些鲜花来。

“你早了。”我说。

“不早,六点三刻,因为交通不挤,所以早了一点点。”

  第8章

我猛然才想起,比尔迟到了,他说好五点半下课的,怎么拖到现在!然而他是个忙人,以前我有功课不明,放学也一直拖住他问长问短,三两个学生一搞,就迟了。

张家明走进屋子来,“唷!我没看错吧,这么干净!几时收拾的?真不容易,我还准备今天来帮你忙呢。没想到你还顶会做家事,出乎意料。晤,这香香的是什么?牛肉汤?我最爱肉汤了,乔,其实你妈妈根本不必替你担心,你好能干。”他说了两车话。

他是一个活泼的青年人。

我被他说得笑出来,跟他在一起,颇有点如沐春风的感觉。

他和气地看着我,“要当心身体,别老生病就好。”

“以后也不会了。”

“我肚子好饿。”

“我们再等一个人,他来了就马上开饭。”我说。

“谁?”张家明问。

我说:“不是跟你讲了,今天还有另外一个朋友,家明,我知道你这次来,是受人之托,可是我无法对你坦白一点。这个人是我的教授,比我大十多二十岁——”

“请教授吃饭?”他扬扬眉毛,“你不是早毕业了?”

“可是现在他——”我刚想解释。

“门铃,你先去开门。”家明说。

比尔回来了,他一脸的歉意站在那里,我先笑,“对了,一大堆漂亮的女孩子围住你,你简直无法脱身,是不是?我当然原谅你。”

他吻了我一下,抬头看见了张家明,他笑说:“我们有朋友?”

“是,这是纳梵先生,这是张家明先生。”我介绍着。

比尔说:“我马上下来,肚子饿得不得了,是肉汤?香极了,真了不起,乔。”

我摇头笑,煮这顿饭总算值得,没吃就被人称赞得这样。

家明是聪明人,他脸上微微变了色。他明白了。他有点失望,但是风度还是好的。

他一边帮我开饭一边说:“乔,我还以为我有机会的。”

“什么机会,你们好好的男孩子,哪愁找不到朋友。”我笑。

“我喜欢你,”家明也低着头笑,“世界上的事情是很难讲的。”

“可是我不久就要结婚了。”我说。

“他是一个很动人的男人,气宇不凡,真是你的教授?”他问。

“是真的,我爱他。”

“看得出来,他比你大很多,一直没结婚?”家明问。

“不,他刚离婚,”我坦白地说,“现在我们住在一起。”

他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问:“你想清楚了?”

我点头。

“我不太赞成。你总要回家的,他未必肯跟你回香港。当然如果肯的话,不愁没工作,但是——这当中自然很有点困难。你又是家中唯一的女儿。”

“我都想了,但是你听过这话: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我的天,乔,他也不过是一个男人,”家明不服气,“哪里就这样了?”

“这话对。”我说,“但是你不明白。”

“不明白爱?”家明问。

比尔下来了,拿着他的烟斗。

我把饭菜都摆好,他们坐了该坐的位置。家明很礼貌,他说他是我家的朋友,有事来看我。比尔听了很释然。他总算相信家明不是我青梅竹马的男朋友了。

饭后我做了咖啡,洗碗。这样子的功夫偶然做一次倒还可以,当过年过节的大事件,做多了就实在不妙,为了一顿饭花几乎五六个钟头,开玩笑。

比尔大概晓得我无意做煮饭婆。我尊重会做家务的女人,但是我自己不高兴做,我有文凭,我能出去做工赚钱就是了,我又不花别人的。

家明很快告辞了,今夜不是他想象中的一夜。

在门口我说:“家明,你没生气吧?”“生气?不会,你放心,我也不会跟你家里说,这是你的自由,或是这句话已经说俗了。”

“谢谢你,家明。”我说。

“你可嫌我婆婆妈妈,”他酸酸地说,“我是为你好,我并不相信外国人,他们与我们不同,他们有点畜牲味道。”

我微笑,“可是中国男人的所作所为,有时候绝了的。”

“说的是,然而我们是读书的人,再坏也坏不到什么地方去。”他辩白。

“读书的人有时候是酸的。”我说,“想不通,不好玩。”

“乔,我相信你爱他。”

“嗯。”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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