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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崖白鹿记-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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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灵骞的第二个心愿,他决定再次出门。
一个月后,沈瑄登上了庐山。庐山北麓有东林、西林、大林三所禅院,始建于魏晋年间,为佛教净土宗发祥之地。而庐山道教亦源远流长,自晋朝名道陆静修建简寂观,庐山山上住过无数的求仙修道的世外高人。唐天宝年间,司马子徽的高弟丁涧桥驻锡简寂观。丁涧桥从吕纯阳处习得一套剑法,教给观中弟子,从此开创了武学的庐山一派。到了残唐五代,简寂观庐山派成为南方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一时江南武林,曾出现过庐山、洞庭、天台三足鼎立之势。只是如今天台派风流云散,洞庭派又日趋式微,就只剩下庐山简寂观的卢澹心道长支撑着平抚江湖风波的重任。
沈瑄短衣草鞋,跟一群香客上了山。背着那架“墨额琴”,剑却藏在琴囊中。山川风物,亭台殿宇匆匆看过,亦不曾上心。他找到一个樵夫,问明了去锦绣谷的路径。那樵子却笑道:“小哥儿,庐山这么大,好看的地方多得很,干什么偏偏要去那个鬼地方。你可听我一句,那个锦绣谷路径险峻,错综复杂,多少人迷路死在里面,万万去不得。”
沈瑄道:“我只问老伯要一些绳线。”
樵子在屋里翻了翻,找出一卷绳子:“够么?”
沈瑄摇摇头,却看见院子角落里还有一大堆干草,遂道:“老伯,我想用这些草再搓一些绳子可以么?”
樵子道:“随你。”
沈瑄当晚就坐在樵子的小院里,将那三尺高的一堆干草分开,搓成一根根细细的草绳,又一段一段地连接起来。从黄昏到三更,如此多的干草,将他的手磨得起满了泡,然后水泡又一个个破掉,流出血来。沈瑄出神地望着自己鲜血淋淋的双手,心中反而充斥了一种痛苦的快意。
第二日,沈瑄辞别樵子,迤逦进山。找到锦绣谷的入口,果然如樵子所言,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树。沈瑄将长绳一端牢牢系在梧桐树根上,提起长剑用轻功坠入深谷。他一路走,一路在羊肠小道上放下草绳,心里清清楚楚,每逢岔路必先望右转,一旦转入死胡同便即收回绳子退出来,用剑尖在石壁上刻上记号,以便下次不必误入。这锦绣谷果然人迹不到,生满了荒草荆棘,岩石间不时窜过一只只山猫野狐之类。沈瑄一路披荆斩棘,好不麻烦。如此反反复复,走到日头偏西,忽然飘来一阵沁人的馨香。
远远看去,山谷深处恍如一层白雪在悠然浮动。正是瑞香花开的地方!沈瑄吞了一粒醒脑丹药,忙忙地向那边走去。
那一株曾经悬挂过清绝宝剑的松树仍在,树下那一具白骨仍是静静躺着。沈瑄看出来,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死时大约二十来岁。他默默立了一会儿,向那白骨拜了几拜,然后一根根地捡起来。他希望找到些遗物,或者岩壁上刻下的字句。然而遍寻一周,什么也没有。沈瑄将白骨用布裹好,沿着自己放下的长绳,安然出了谷。
沈瑄爬到一处山顶,选了块风水好地埋下那白骨,找来大石刻成墓碑:“无名剑客之墓”,余下的再也不知能写些什么。此时日薄西山,残霞如血,山顶上罡风阵阵,长草摇曳。这个困死在锦绣谷中的侠客,不知家园何处,不知来历渊源,或许亲人还在倚闾相望,或许世上根本已没有人记得他了。这些,沈瑄都无从知晓。他既然有一把清绝宝剑是稀世之珍,武功多半不俗,或者当初也是江湖上叱咤风云的一代英杰吧。又是为了什么,落得在这庐山深处凄然逝世,连几句遗言也来不及留下……
生涯尽处,只是苍凉二字罢了。沈瑄向坟头揖道:“前辈,虽不知你是什么人,但你我总算有缘。今日晚辈不曾带得香烛纸钱,聊以一曲为祭。”
墨额琴横在膝上,他抚起一曲《青草连波》。自与蒋灵骞别后,这《五湖烟霞引》中的第一曲,他一向练得最多。此时他心中抑郁纠结,情思百转,萦萦于琴音之中,竟然将这深切奥妙的曲中蕴意,挥洒得荡气回肠,淋漓尽致。分明就是:“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与子之别,思心徘徊……”
曲终指凝,暮霭沉沉,几声弦响还随着山中归鸟在空荡荡的天地间盘旋。过了一会儿,忽然听见远远地传来一阵笑声:“好曲呀,好曲!”
沈瑄听出那声音来自远处的山脚下,却凭着一股雄浑深湛的内力送了上来,知道来人不凡。这时,山脚也响起琴声来,一曲《碣石调幽兰》。那人听来也是琴中高手,虽不如沈瑄技艺精妙,但纯熟老练,意境很高。沈瑄发现奏琴人是一个有道的老者,不觉倾心,就回了一段《庐山高》以示敬意。那人却也一片谦诚地以一曲《庐山高》相答。沈瑄听出老者曲中求见之意,于是抱着琴向山下走去。
山脚草亭中,一个白须老道士迎了出来,笑容可掬地朝沈瑄长揖下去。沈瑄慌忙道:“道长行此大礼,晚生担当不起。”
老道士笑道:“荒山野人而已,什么道长不道长的。老朽今日得闻公子雅奏,如听仙乐,耳目一新。公子琴艺高超,老朽钦佩不已!”
沈瑄看他衣冠简朴,无异于山民。但精神矍铄,举止大度,猜想他故意谦虚,只怕是庐山派的前辈。老道士问过沈瑄名姓,笑道:“老朽还想向公子请教。请公子到寒舍一叙如何?”
沈瑄还礼道:“请教不敢。却要向道长叨扰了。”
沈瑄跟着老道士翻过几座山,来到一处禅院,抬头一看:“简寂观”,心道:果不其然!对威名赫赫的庐山派,沈瑄却也十分好奇。一路上所遇几个大小道士道童、杂役厨工,无一不对老道士毕恭毕敬,老道士领着他来到一间幽静的厢房,彼此叙礼坐下。却又有一人推开门,风风火火道:“师父……”是楼狄飞。沈瑄这才想到,老道士原来正是庐山派掌门卢澹心。
卢澹心板起脸道:“狄飞,你为何总是这样没有礼数?不见客人在此么?”
楼狄飞也看见沈瑄了,一脸惊讶又不敢问,只道:“师父,来了个要紧的客人。”
卢澹心皱眉道:“什么要紧,待会儿再来回。你先退下。”
楼狄飞忍气退下。沈瑄简直有点受宠若惊,卢澹心却道:“这劣徒,出去门也不关好。敢烦公子替贫道把门掩上。”沈瑄去推那扇摇摇晃晃的门,薄薄的门板,竟然一动也不动不了。沈瑄回头看看卢澹心,老道士端着茶碗喝茶,若无其事似的。沈瑄眼尖,却也没看出这门上有什么机关,只是定在半路动不了。沈瑄遂道:“卢前辈,晚辈武功低微,可关不了这门。”
卢澹心果然是在暗暗的临空发力,控制住了门板,以此考较沈瑄武功高下的,听沈瑄如是说,便笑道:“沈公子,我看你目光莹润、英华内蕴,内功不错啊。何必谦虚呢?”
沈瑄道:“内功虽有,武术却学得甚少,所以不知何以运用。”
卢澹心看他言语诚恳,料是实情,心想这年轻人恐怕有奇遇,点点头又笑道:“世间百技,武功不过其一。何须拘泥于此?英雄豪杰也不只是在刀剑上见分晓。”
“师父!”楼狄飞又冲了进来。
卢澹心把茶杯往桌上一蹾,道:“你怎么越说越不听!”
“实在事情紧急,”楼狄飞惶恐道,“师父要骂就骂,只是千万请师父去看看,迟了就麻烦了。”
卢澹心无可奈何地一笑,对沈瑄道:“贫道只得失陪片刻,公子海涵!”
楼狄飞瞧着沈瑄,忽然道:“这位客人,能不能也去看看。”
卢澹心不解其意,但他显然很信任这个小徒弟,遂朝沈瑄作了个邀请的手势。
原来那位要紧的客人,竟然是汤慕龙!只见他躺倒在简寂观的前堂里,昏迷不醒,牙关紧闭,显然有性命之虞。照理说他此时新婚燕尔,应该在家里逍遥自在才是,怎么跑到庐山来,还病倒在这里?
卢澹心搭着汤慕龙的脉,一边皱起眉头听楼狄飞回话。
原来楼狄飞约了汤慕龙,今早在庐山含鄱口见面,不料没见到。他心下狐疑,找到汤慕龙带来的随从,把前山后山搜索了一遍,也没有找到。结果回来,却在简寂观的后门口,发现汤慕龙倒在地上,人事不省,观中的几位通晓医术的道士都看过,一点办法也没有。
“慢着!”卢澹心道,“我知道你和汤慕龙是好友。不过这个时候,他怎么会来庐山找你?”
这也是沈瑄疑惑的。
楼狄飞苦笑道:“师父是不理这些俗事的。”
“到底怎么啦?”卢澹心道。
楼狄飞道:“汤公子一心要娶天台山蒋听松的孙女。不过那位小姐不买他的账。”他忽然发现汤家的下人也在场,遂道:“古总管,这是你家的事,你来讲讲。”
那古总管毕恭毕敬道:“回卢真人,汤公子和蒋小姐的婚期定在二月初六,可是到了日子,蒋小姐却没有来罗浮山。原来她一直没回天台山。蒋老前辈很生气,就委托我家汤公子,到江湖上四处搜寻。不过,至今没有音信,只听说她似乎游荡到了庐山一带。听说楼少侠见过蒋小姐,所以来问问。”
楼狄飞赶快补充道:“那也是去年十二月里的事了。”说着瞟了一眼沈瑄,心想你的消息当比我多。
沈瑄却像没看见他这个眼神似的。他心里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欢喜和焦急,原来她到底没有出嫁,到底没有……可她现在在哪里呢?
卢澹心道:“这个蒋小姐,难道被人暗算了?”
古总管和楼狄飞相视一望,神情都有些尴尬。还是楼狄飞道:“大家都说,多半是逃婚。师父,这个女孩子是赤城老怪一手带大的,十分难缠,江湖上都叫她小妖女。”
卢澹心微微一笑,旋即又皱紧了眉头,道:“汤公子是中了毒,只是,这毒力说强不强,说弱不弱,虽不致死,却看不出什么门道来,脉象十分紊乱。我也……难、难!”
听见卢真人都说难,古总管慌了:“这可怎么好,公子出了事,怎么向老爷交代?”一时庐山派的群道,也议论纷纷。
庐山大弟子公冶坡道:“是什么人下的毒,查将出来,让他拿出解药!”
其余弟子也附和道:“就是,居然敢上庐山来撒野,不能不教训教训!”
卢澹心摆手道:“你们嚷什么!下毒之人既然选定庐山,可见胸有成竹、计谋过人,轻易也不会让我们抓住。但汤公子却耽搁不得了。”
一时间大家都静了下来,楼狄飞忍不住又焦急地看了沈瑄一眼,似是希望他出手。
沈瑄看见了他的暗示,却依然不动。他细细看过,也瞧不出汤慕龙中的什么毒,没有把握救他,不宜在一大群庐山道士面前强出头。何况,范定风和钱世骏两个人,已经让他对这些名门公子反感之极。
门外悄然走来一个年轻女子,是周采薇。她看见这种情形,径直走到沈瑄面前,客客气气问道:“沈公子不知有没有办法?”
沈瑄摇了摇头。周采薇意味深长地瞧了他一眼。沈瑄被她一看,心中一凛。
他不由自主地走到汤慕龙身边。摸了摸脉,似乎不止有一种脉象在里面。他屏住气,慢慢地摸索。
过了半炷香的功夫,他轻声道:“三十一种。”
“中了三十一种毒?”楼狄飞惊诧道。
沈瑄道:“是一共有三十一种脉象。”
古总管没听懂,急忙道:“是哪三十一种毒药,请先生诊出来。每种毒药如何解的,请先生告知。无论用什么药材,我们都能办得到。”
沈瑄一听这有钱人的话就来气,放开汤慕龙的手腕,淡淡道:“在下哪有那个本事!”
众人骇然,楼狄飞心里一急,就想上去呵斥他,被周采薇一把拉住。他这个动作,又落到了沈瑄眼里。
就在这时,周采薇又望了沈瑄一眼。忽然间,沈瑄心里一惊:“我怎么啦?”眼前的汤慕龙虽是他的对头,更是一个病人。他从医以来,人家一向赞他心地宽厚仁慈,但今天他为了一己私心,见死不救。难道善恶之间,真的只有一步之遥?
他心里一阵惭愧,重又捏起了汤慕龙的寸关尺。众人才舒了一口气。
如果真是三十一种毒,相信也能慢慢摸出,但情况似乎又不那样简单。他放开汤慕龙的手,想了一会儿,道:“这是五种毒药。”
卢澹心皱眉道:“贫道不解。公子可否解释一二?”
沈瑄道:“五种毒药,就有五种脉象;两两搭配,又有十种脉象;三三搭配,又有十种脉象;四四搭配,又有五种脉象;五种药在一起,又是一种脉象。一共三十一种。”
众人面面相觑,作声不得。卢澹心默默地瞧了一会儿沈瑄的脸,若有所思,然后道:“那么是不是把这五种毒药分别解了,汤公子就可痊愈?”
沈瑄道:“不错。”
卢澹心道:“是哪五种毒,公子看出来了么?”
沈瑄道:“铅粉、蝎尾、苍耳、眼镜蛇、麝香。”
“麝香也是毒药么?”卢澹心问。
沈瑄道:“麝香不是毒药。但用在这里,却能够推波助澜。并且麝香本身的药力也增加了,足以乱性。所以你看他虽则昏迷,却是满头大汗。”
卢澹心恼怒道:“可恶!”
沈瑄刷刷刷写好了药方。原来这几种毒药,都极易化解,只是诊断起来颇费力气。沈瑄不由得想,倘若我来配此毒药,须另换几味,使合药时药性改变,不那么容易解毒才对。
立刻有人煎了药,给汤慕龙灌下。沈瑄随卢澹心退了出来,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不消半个时辰,汤慕龙便渐渐醒转,神志清晰。
古总管兴冲冲地跑过来,道:“我家公子想见见救命的医生,请你过去,当面重谢。”
沈瑄淡淡道:“我不去,他也不必谢我。”
“这是干什么?”楼狄飞诧道,“汤公子对你一片好意……”
沈瑄道:“我说了我不去。”说罢转身就走。
“你什么意思?”楼狄飞怒道,就要出去追他。周采薇又拉住了他:“师兄,算了吧……”
“嗯?”楼狄飞摸不着头脑。
周采薇望了一眼古总管,那人便很识相地退了出去。周采薇叹道:“你太不体谅沈公子。”
卢澹心忽然道:“沈公子和汤公子之间,有什么过节?”
周采薇道:“此事本不足为外人道。楼师兄,你在黄梅山庄待了半个月,没有看出沈公子和蒋姑娘的关系非同一般?”
楼狄飞诧道:“蒋姑娘已有夫家,他怎敢这样!”
周采薇道:“听季表妹道,蒋姑娘曾经失忆,得沈公子相救治好。我想这两人……却因蒋姑娘已许与他人,不得不以兄妹相待。可汤公子对蒋姑娘来说,实在只是陌生人而已。”
楼狄飞恍然大悟,不觉道:“倘若换了我,我也没法子。这沈瑄倒真是个好人。”他一向不喜欢沈瑄,直到这时,态度才有了大转弯,“可惜他真是倒霉,偏偏喜欢别人的未婚妻——难道蒋姑娘逃婚,就是为了这个?”
周采薇道:“以我对蒋姑娘的观察,一定是为了这个。她性情倔强,只怕将来这件事会越闹越大。”
卢澹心一直皱着眉头听周采薇的话,这时道:“这却不好。于礼于情,很难说得过去。沈公子心地虽好,未免糊涂。你们今天说的话,以后再不许提。”
楼狄飞咬了咬嘴唇。
卢澹心道:“汤慕龙虽然不错,但他父亲性情较暴烈。只怕此话传到汤家人耳朵里,会给沈公子引来杀身之祸。”
楼狄飞道:“那么……师父出面劝劝沈瑄也好。”
说话间已有大弟子公冶坡进来回报:“师父,弟子和古总管已经查明了加害汤公子的人是谁。”
“什么人?”
“是罗浮山汤家的一个要紧的人。古总管也很为难,说回去禀明了汤老爷再作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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