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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月下-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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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上前两步,颇为镇定地向老太太作揖:“给奶奶请安。”

老太太仍冷着一张脸:“今日上朝去了么?”

“啊……”三哥支吾一声,“回奶奶的话,没有。”

“怎地不去?”

“身子不舒服,就不去了。”

我不禁扑哧地笑了,这可真是三哥说出来的话。三哥总是做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可我知道,他心里啊,其实就跟那镜子一样,什么事儿都看得一清二楚。记得十岁那年,我无意间听到他和大哥在书房中商讨国家大事,虽然听不懂他们说的那些君啊臣啊战啊的,可三哥的严肃和执着,我却是牢牢记着了。

三哥听见我笑,转过头来,一副我不领他情的样子,委屈道:“还不是因为今天要迎接九妹,才赖在家里不愿去上朝,九妹竟然还笑话我!”

“哟,三哥,”我毫不留情地点破他,“我可从未告诉任何人今日会抵达京城,你是从哪里知道的?莫非,您是九重天上的神仙不成?”

一屋子的女眷都用手帕捂着嘴偷偷笑起来。

老太太的神色缓和了些,但还是不放过三哥,尊尊地教训道:“老三,你刚刚被擢升为户部侍郎就如此不务正业,小心皇上改明儿革了你的职!”

三哥摆摆手,不以为意:“奶奶,这您放心。就凭我和皇上那点交情,他还不至于罢了我的官!”

老太太无语地看了三哥一会儿,终是摆摆手,让他找位置坐了。三哥便拖了椅子坐在我对面。

我开解说:“奶奶,您也莫怪三哥。人家说呀,亲兄弟两人,有一个出息就可以了。既然大哥为国之栋梁,奶奶您呀,也别苛求三哥了。”

这话,自然不是听人家说的,就是我现编的。

奶奶还没吱声,三哥倒先开口了:“一人出息,那另一人呢?”

“这另一个人嘛,”我咂了咂嘴,“关键的时候要能为兄弟赴汤蹈火,至于平时么,就胡吃海喝咯。”

三哥听了直赞:“九妹可是为我寻到了人生的方向。”

我嘻嘻一笑。

老太太及时打断我,免得我的好三哥被我引导着误入歧途。她岔开话题,问道:“对了,小九,你已及笄了吧?”

“是,”我乖巧地回答,“前年就已行了及笄礼。”

“前年!”老太太颇为惊讶,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似是看不出我的年龄。这也不能怪她,楚府那么多子子孙孙,她哪儿能记住每个人的生辰。

“是。上个月,洛婉刚满十七。”

“都十七了!”老太太无不感慨,“想我十七岁时,刚刚嫁进楚家。现如今,连小九都满十七咯!真可谓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啊!”

“可不是嘛,”沈夫人说,“娘,等再过个十几年,您的曾孙儿也都要满十七岁了,到时候这四世同堂,儿孙绕膝,那光景,真真是天伦之乐呀!”

老太太听了很是高兴,赞赏地看了沈夫人一眼。

卫夫人端起茶杯,一边察言观色,一边轻抿一口。而后,她放下茶盏,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问我说:“小九,及笄之后就是大姑娘了,可有取字?”

“这……”我摇摇头,“未曾。”

老太太的注意力果然立马集中到我身上。她皱起眉头,责备道:“我们是名门望族,是有身份的人家,无论男女,可都不能无字!”

我低下头,嘴上称是,心里却想,这五年来我都在落天阁,江湖人喜欢取外号——比方说我师父就被叫做“千面狐”——可哪里兴取字的?

正腹诽时,老祖宗又发话了:“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让你三哥为你取个字吧?老三见天地不干正事,也就擅长这些舞文弄墨的玩意儿。”

这话表扬也不是,批评也不是,弄得三哥哭笑不得。

我道:“那敢情好,还请三哥赐字!”

三哥也不推辞,歪头想了想,答曰:“依我看,就叫做‘奉浅’,何如?”

“奉浅……”我轻声念几遍,觉得很是好听,便问,“奉浅,何意?”

三哥缓缓道来:“这‘奉’字,意为奉孝、奉忠,‘浅’字,意为如水清浅。‘奉’、‘浅’二字连在一起……”

“连在一起,”我身边的五姐抢先说,“便是三哥对九妹的希望,期盼九妹一生都能奉行清浅处世的原则,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三哥果真好文采!”

三哥淡淡一笑,看向我:“九妹意下如何?”

我起身,朝他微作一福:“奉浅便谢过三哥了。”

众人纷纷称赞祝贺,一派其乐融融。

恰此时,杨叔再次进屋。老太太问他有何事,杨叔恭敬地答道:“老爷回来了,请三少爷和九小姐到书房一叙。”

我的笑容僵在脸上,三哥则顿时做愁眉苦脸状。

老太太冲我和三哥挥挥手,催促道:“那便快去吧!坐了这么久,我也该去歇一歇了。大家就都散了吧。”

媳妇儿们纷纷诺诺应是,卫夫人和沈夫人想要上前搀扶老太太,被她摆手拒绝。老太太唤来两个自己的贴身丫鬟,由她们搀着,拄着拐杖,慢慢悠悠地走出了房间。

我和三哥互望一眼,就一同跟着杨叔出门,往另一个方向去。

梦中月下  【初】 桃花醉  第四盏 父亲

章节字数:2006

要见父亲,多少让我有些忐忑。从小到大,我很少有机会和父亲说上话,大多都是在逢年过节时的家宴上,几句例行公事的训导,还有父亲来学堂检阅哥哥们的功课时,顺便问问我的近况。说到底,我只是大家族里一个不得宠的小妾的女儿,大哥和三哥待我很好已是万幸,又哪里能奢望得到父亲的垂怜。

现在父亲明言叫我去他的书房“一叙”,真真让我受宠若惊。我追着杨叔问:“爹爹要见我和三哥?为什么呀?他会问些什么?”

三哥的步子倒是轻松,笑着回答我说:“九妹,别那么紧张,那位是我们的父亲,又不是洪水猛兽。你离家多年,现在终于回来了,爹自然要与你说说体己话。至于我么,就等着挨批咯。”

说话间,书房已在眼前。杨叔推开门,恭敬地朝着屋内说了句:“老爷,三少爷和九小姐来了。”

父亲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让他们进来罢!”

杨叔对我俩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惴惴地看了三哥一眼,仍有些紧张。三哥无奈地笑笑,先我一步踏进屋内,我这才跟上。身后,杨叔将门轻轻合拢。

一进屋,就见父亲站在窗边,似是在凝神想着什么,直到三哥唤了一声“爹”,他才转过身来,面对我们。

我急忙也叫道:“爹爹。”

“小九,可算回来了。”

父亲的嗓音比记忆里沙哑了不少。我抬头看他,见他注视了我片刻,就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这点,倒是一点儿也没变。父亲从不长时间地正视我,好像是一种介于愿与不愿,或者,说得更放肆、更荒唐些,是一种介于敢与不敢之间的矛盾。可我完全不能理解。

我垂眸,轻声道:“爹爹,您清瘦了不少。”

父亲摆摆手:“不碍事。”

顿了顿,又问:“小九的身子可已大好了?”

“劳爹爹挂念,已经大好了。”我乖顺地应道,“只稍许有些后遗症,但尚用药物控制着,无甚大碍的。”

父亲点点头,眉宇间好似轻松了不少:“这次回来,便不再走了吧?”

我回答道:“不走了。”

“那就住回原来的院子吧,潇湘苑一直都还空着。”

我颔首应是。

“申时三刻在庭前紫竹院举行家宴,我已经吩咐老杨去准备了。小九这一回来,我们楚家离团圆便更近了一步,是得好好庆贺一下。”

说到这儿,父亲饱经风霜的脸上竟有了一丝落寞。我只道是我看花了眼,待再去观察时,他的神色已然恢复成了一如既往的严肃与镇定。

似乎是没有话要再对我说,父亲转向三哥,沉着嗓子,口气变得严厉起来:“老三,皇上体谅众大臣,已是十日一早朝,你竟然还接连缺席三次!早有大臣上书弹劾,要不是我次次替你请病假,你早就被革了职!”

原来三哥已经多次未去早朝了!我惊讶地看着他,他却垂头不语。

父亲打定主意要深究到底,追问道:“你倒是说说,这一个多月都鬼混到哪里去了!”

“爹,我……”

三哥尴尬地看了我一眼,又看向父亲,似乎是有难言之隐。

我一下子就看明白了。感情三哥这一个月是去了男人们常常光顾的那种地方吧?因碍着我在场,所以不好明说……

父亲看来也懂了他的意思,朝他瞪了瞪眼,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没出息!”

我低头,捂着嘴偷笑。

三哥挠挠头,巧舌如簧,为自己辩解道:“爹,此乃常人之所需,孩儿既非圣人,也非僧人……”

“行了,你还有理了!”

父亲挥一挥手,三哥便不再说下去了,再次垂头,做老实巴交状。

不过,父亲对三哥向来只嘴上说说,从不真的动手整治他。我暗自猜想,这多半是因为大妈。想必每每见着大哥和三哥时,父亲都会想起那陪他北上闯天下的糟糠之妻,如今他二人生死两茫茫,他又怎么下得去手,教训她和他的骨肉?

果然,父亲叹一口气,道:“也罢,越大越管不住了。”

然而接下去,他话锋一转,说:“不过老三,皇上今日在朝上说了,楚侍郎久病不愈,他很是忧心,打算今日亲自登门探病。”

三哥的脸色陡然大变:“什么?!”

父亲丝毫不同情地看着他,带着“我不治你自然有人治你”的揶揄:“吾儿早作准备,好自为之。”

我再次捂着嘴偷偷笑起来,若不是因为不敢在爹爹面前放肆,我定是要当场将三哥这一搬石砸脚的行为好好取笑一番的。

父亲说:“好了,你们俩都下去各做各的吧。我还有些公事要处理。”

我与三哥便齐齐作了个揖,转身往外走。我斜眼瞥了一眼三哥,见他依然耷拉着脑袋,愁眉苦脸的,大约是在琢磨回去以后该怎么装病吧?

我不由得又想笑话他了。

可临出门前,父亲突然叫住了我。

我疑惑地回头,问道:“爹爹有什么事?”

隔着一整间屋子,远远地,父亲终是正视我了。他的眼神带着莫名的追忆,说:“小九,得空去看看你娘吧,她挺挂念你的。”

梦中月下  【初】 桃花醉  第五盏 触月

章节字数:2760

父亲说:“小九,得空去看看你娘吧,她挺挂念你的。”

就这么一句话,恍惚间,我以为,爹爹对娘亲也许还留有八分情谊。可怎么可能呢?记忆里,爹从来不到潇湘苑找娘,而我时常看到娘坐在院子里,呆呆地看着远方,似乎是在翘首盼着什么人。只是那个人,从未出现。爹爹对于娘是一份痴念,更是一份永远无法企及的爱情。

到了落天阁的第三年,娘书信一封与我,说她已看破红尘,自愿削发为尼,从此侍奉佛祖。只望我能时时刻刻念着家人的情分,不要怨恨父亲,云云。

收到信的时候,我还未及笄,读完整封信,便潸然泪下,闹着要回去看娘亲。大师兄温言抚慰,说我重伤刚愈,情绪不可太过激动,我不肯听。很快师父也来了,喂我吃了一颗药丸,我才沉沉睡去。醒来后,竟再也寻不到那封信。

现在,我已经能够理解娘亲的选择。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能忍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守着活寡。于是有的人为搏上位而绞尽脑汁,有的人甘愿默默而卑微地守着无望的希望,有的人,就如我母亲一般,干脆弃红尘而去。

而我叹惋的,是母亲一生只为一人,却终究不得那一人回眸。我伤感的,是母亲毅然皈依佛门,竟是连我也一并舍去了。这尘世,她到底有多见不得?

出了父亲的书房,我就一直郁郁寡欢。三哥知我心思,劝慰道:“明日,我陪你去香山寺看看姨娘吧。”

我轻轻地点头,感激地说:“谢谢。”

三哥执着我的手,由衷地说:“我们兄妹俩,何需言谢。”

※※※

三哥提议说与我同去潇湘苑看看,我同意了。并肩走了一会儿,他突然问道:“九妹,方才你跟父亲说,当年的伤虽已大好,但还留有些许后遗症,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微怔,而后叹息道:“师父说,我后脑勺的那一磕,伤及筋脉,苏醒之后,不但记忆全失,而且连记忆的能力也一并丧失,整日疯疯癫癫,记不得前一刻发生的事情。司先生无法,只能以盅续接我脑中脉络,才使我恢复正常。”

三哥眉头皱起:“以盅续脉?那岂不是……”

“是啊,”我无奈地低叹一声,“现在我只能依靠药物使盅蛰伏,但若有一日,药物不能再抑制盅的发作,便是我再次失忆之时。到那时,究竟会忘记多少,会忘记多久,连司先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三哥大惊,急道:“那你还与父亲说‘无甚大碍’,这分明是了不得的大事!”

我不忍三哥为我着急,便在表面上做出已经看开的样子,轻轻一笑:“若是连司先生也无法解决的难题,说与父亲听又有什么用呢?再者说,司先生专为我配的这药丸控制得很好,五年了,竟一点儿异样也未曾有过。大约这盅,是一睡不醒了!”

听我这么说,三哥稍稍放了些心,转而又问:“你所说的司先生,与现在正替父亲治病的司先生,可是同一人?”

我笑着回答:“自然是的。这世上,哪还会有第二个‘洛阳医神’?”

三哥了然,点着头道:“父亲的病久治不愈,请了许许多多大夫,其中也就司先生的方子颇得他心,想来司先生确是一位神医。既然九妹能得神医配药,我也就放心了。”

我依旧笑着,听着他的关切,只觉心中暖暖的,有如春风细雨,润物无声,而后百花盛开。

欣慰间,又听三哥问道:“九妹在落天阁的这几年,过得可还好?”

从进楚府大门到现在,他是第一个关心我在那里过得好不好的人。

我不禁有些唏嘘,大宅门中,到底有多少真情实意?对姨娘们来说,少一个我,就少一分权势旁落的危险,因而,她们自然不在乎我的死活。而奶奶大约也是因为整日看卫夫人、沈夫人争宠,厌了,正巧有个孙女儿回家来,好让她分分神。至于父亲,自打我出生起,他便从未在我身上留意,听娘亲说,就连我的名字也是娘亲自己取的。

“怎么不说话?”三哥狐疑道,“九妹,该不会是落天阁的人欺侮你吧?”

“没有,”我连忙摇头,“怎么会呢,师父、师兄、师姐都待我极好。”

三哥这才释然:“那就好。”

“哎,三哥,你以后别再叫我九妹了,多显生疏,直接唤我的名儿就好。”

“那洛婉也别三哥、三哥地叫,这不也显得生分。”

“这不一样,”我吐吐舌头,“三哥是长辈,直呼名讳于理不合。”

三哥故作摇头叹惋的样子,摊摊手:“是是非非都让你说去了。”

我冲他俏皮一笑。

“对了洛婉,晚上的家宴,记得要来参加,别再像小时候那样老是逃跑,知道了么?”

我横他一眼。三哥真是讨厌,都多少年了,怎么还翻我的旧账!

小时候,从家宴上溜走可是我的看家本领,每次家宴都必溜,溜了就不会再回去。好在我不大受人注意,所以一般也没人会与我计较。

闹得最大的要数七岁那年的中秋宴。那日父亲在朝中有事耽搁了,一直没有回来,一屋子人围着一桌冷了拿去热、热了又转冷的菜肴,大眼瞪小眼,唯独不动筷。我等得无聊,便偷偷溜出去玩儿。待父亲回来,子女们挨个儿请安,唯独不见我的踪影。父亲发动全家人出来寻我,最后还是三哥在偏院的一棵树上把我给找着了。

他问我怎么爬到那上面去了,我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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