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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氏孤儿-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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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那人道,“这雪下不了一时半刻,等你们吃饱喝足它就差不多停了。一路朝东,离这儿不远有个大镇子,不到半天脚程。镇上有大客栈,还有马市骡市,雇辆车马,能走得快些。”

颜鹊眼神示意“可以了”,行已谢过各位,食客们又各自喝酒吃肉,谈论起今年兽皮的价钱、狩猎的打算,豪爽粗犷的谈笑声和薪柴轻爆的声音混在一起。

风雪夜归,来到镇上的时候,天已黑了,三人投了一家客栈,暂且歇脚。

颜鹊收拾包袱的时候,手指忽触到一块冷冰冰的铁牌,心猛地一沉。

“嗖”一声背后偷袭,倾之反手接住,皱一下眉,问道:“师父,这是什么?”

颜鹊见倾之如此机警灵活,心下高兴,他懒懒一笑,踢了靴子,翻身躺倒在床上,头朝里道:“我也不知道,你父亲让我给你的,拿好就是了。”——颜鹊知道,不到万不得已,倾之定也不愿意承商晟这份“情”。

倾之也不多问,既然是父亲留下的东西,他便贴身放了。寒铁,黑色的,坚硬的,冰冷冰冷,可想到覆在那上面的曾经是父亲温暖的掌心,胸口便热了。

颜鹊揪了被子,打个哈欠道:“你们两个早些睡,明日赶早启程,别迟了。给我把门关上门。”行已耸耸肩,小声道:“走吧。”携了倾之出门。

颜鹊听见门被掩上,腾地坐了起来,望着门口发呆。不知怎的,他就是没有勇气在倾之面前谈起花少钧,莫名其妙,又不是他害死了花少钧,颜鹊心中愤然。

倾之、行已回到自己的房间,也早早睡了。一夜风雪,次日醒来天已放晴,三人买了马匹,路上不做流连,直奔丈雪城,撷苍山。

倾之骑术并不精湛,他离开王宫时年纪尚小,以后三年躲避战祸追捕,也没有机会习练骑术,此去丈雪城,覆雪之下道路崎岖,坑洼不平,倾之控马不能得心应手,以致坐骑频频失蹄,几次将他重重摔下马背,甚至远远抛出。

雪地骑马,行已本就小心翼翼,眼看着倾之状况颦出,更是心惊肉跳,握缰绳的手心都已能攥出水来。

又一次落马。

颜鹊勒住缰绳喝止坐骑,行已打马从后面跟上,看着倾之从雪地里爬起来,心疼道:“师父,让倾之跟我乘一匹马吧。”

颜鹊回头瞥一眼倾之,沉着脸色严厉道:“男孩子,摔打摔打怕什么!”那语气,分明也是警告行已“不许求情”!

行已微微吃惊,他还是第一次见师父如此板着脸孔,不苟言笑。

倾之也不求情,爬起来拍拍身上的雪,将那匹闹别扭的马儿抚慰了一番,又翻身上马,紧握缰绳嵌入皮肉,打马疾驰,马蹄扬起雪花,飞白一片……

撷苍山。

天空湛蓝,白雪似银,绝迹飞鸟,渺无云踪。入山的唯一通道被冰雪掩埋,如一张巨大的屏障,也似一座白色坟茔。

山风凛冽,将树、将人、将马,雕成冰塑。

行已迟疑了一下,问道:“师父,王妃真的被葬在这座山里吗?”

遥望皑皑白雪,颜鹊心道:现今所知都是传言,不过三年前的雪崩与传说商雪谣葬于此处,时间上恰好吻合,会不会是商晟将妹妹葬入雪山,又下令冰封呢?

“或许……”颜鹊不很肯定的开口。

“一定是在这里!”

颜鹊、行已齐齐望向倾之,他望着远方,脸上,竟是笑容。

“我觉得我跟娘好近好近,她正摸着我的脸呢……”

“娘叫我不要哭,她说她一直在我身边……”

“娘说她现在和爹爹,还有大哥在一起,每天每天都很快乐,就像从前我们一家人在锦都的每一天一样快乐……”

倾之痴痴自语,颜鹊、行已只余叹息,心似风中飘雪,海上孤舟,不知飘向何方,无边无际,无依无靠,停不下来,也没有归岸。

……

“娘说要我听师父的话,好好吃饭,多吃肉才能长得结实……”

“娘说不要我哭,我不哭……”

“师父!”

……

倾之一头扎进颜鹊怀里,将脸捂在师父胸前,双手紧紧撕扯颜鹊的衣服,抑制着身体的抽搐;颜鹊抱着倾之,无声的哭泣将他的衣襟湿热一片。

行已侧过头,不忍看倾之颤抖的身体,心中无数遍的问天问地:他们的锦都,四季花开,莺飞燕舞,幸福和乐,为什么要夺走这一切?使父丧子,使子失怙,兔占宗祠,鸡飞神庙,难道是锦都的幸福连上天都要嫉妒?!为什么!

时间仿佛停滞,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很长,也许很短。倾之抬起头来,眼睫上的水雾旋即凝结,眸中已无泪了。“师父,我们走吧。”他道。

颜鹊垂下双臂,心中蓦然失落,觉得自己正在丢失一件至为宝贵的东西,是什么呢?抬眼望,苍天高远,雪原无边……

倾之牵马走在最前,颜鹊、行已紧随其后,一路无语,平静的令人窒息。最后,颜鹊道:“我们在山下歇一晚,明日启程去丈雪城。”

很多事情,要去丈雪城寻找答案。

况后去罹

【章四】况后去罹

丈雪城。城门守卫狐疑的眼神在颜鹊脸上溜来溜去。

“哪里人士?”

“家在渤瀛,任性游侠。”

“来丈雪城做什么?”

“游侠。”

“……”皱眉,“没有正当营生?”

笑,“家资虽不甚殷厚,却还养得起我这个闲人。”

“不知做的是什么买卖。”

“渤瀛尚家,祖上打渔,家中不过区区船舶二百,不足为道。”

船舶二百,不足为道?好大口气!

“公子曾在何处游历?”

“东临沧海,西至苍芜,南抵无涯,今日,到了玄都丈雪。”

“尚公子果然见多识广。”

“不敢不敢,不过尚某在外化姓为赵。”

“原来是赵公子,失礼。他们两个是谁?”

“我的徒弟,也是随从。”

“都是海都人?”

“大的是从渤瀛家里带出来的,小的是半年前在钰京捡的孤儿。”

……

颜鹊从头到尾神态自若的漫天扯谎,看得一旁的行已一边笑脸相陪冷汗浃背,一边对自家师父钦佩不已。

倾之牵马站在城门口,手抚着马脖儿,只是好奇地张望城中,看人来人往,买货易货,甚感兴趣的样子。他知道颜鹊身上剑伤的由来,既然商晟为了震慑群臣,宣布刺客已被正法,就不可能下令通缉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更何况——看一眼颜鹊——师父蓄须之后,相貌气质迥异从前,根本不用担心。

不过倾之还不知道,颜鹊在海都之时就托了姐夫傲参帮他伪造身份,这家世背景如假包换,即便派人核实,也查不出蛛丝马迹。

顺利通过了盘查,三人牵马进了丈雪城。大概刚下过一场大雪,道路两边堆雪如山,但路面清扫地十分干净。天气晴好,走在热闹的街上令人身心愉悦。于是在找了家客栈,放下行李马匹之后,颜鹊决定带两个徒弟上街走走,也算是初步了解一些玄都的风土人情——毕竟他们将要在这里住上不短的一段日子。

丈雪城虽繁华不比帝都,妩媚不及彤梧,没有锦都的花明柳绿,也没有海都的四季分明,却不愧是北方重镇,帝国旧都:玄都王宫兀立高耸,遥遥可望,黑色宫宇,气派庄严;豪门大户,三两相接,东起街头,西至巷尾,院落深深,占地广大;玄都物产也十分丰富,更有别的地方少见的兽皮草药,价值不菲,冰雕糖人,新巧奇趣。颜鹊悠然漫步,不时停下来翻翻摊上资货,与卖主搭讪两句。

“抓住他,快!”

颜鹊正拿着个五颜六色的陀螺问倾之和行已是否喜欢,好不容易从宝贝徒弟脸上捕捉到一丝天真无邪的笑容,却被一阵骚乱打断,颜鹊皱起眉头,好生郁闷。

一逃一追,撞得路上人仰马翻。被追的少年脚下一滑,跌倒在地,似是摔得极重,爬不起来,只能拖着身子向路边的雪堆爬过去。

追他的七八士卒,人高马大,明火执仗,当街殴打,那少年竟一声不吭。

“啧啧,这小子还真行,一个月,都跑了三回了。”路人低语。

“可不是。”

“也真是可怜,小小年纪,不知是受了什么牵连。”

“几十年没听说过有能从黑甲军手里逃出来的,就他个毛小子,不是找死?”

“唉,爷娘造孽儿女担啊……”

……

颜鹊前跨一步,不着痕迹的挡在行已和倾之身前——路人虽感叹少年身世可怜,却不觉得黑甲军执棍拿人有何不妥,他们初到丈雪城,人地生疏,还是少惹麻烦为妙,何况他们的身份,也惹不起麻烦。

“发生了什么事?”来人骑马,显然军阶更高。

其后一名随从介绍道:“这是从钰京来的邬蛰邬将军。”

士卒停了手,向来人拱手行礼,领头的上前一步,指着雪地里的少年,“邬将军,这小子逃跑。”

再看那少年,蜷缩在雪堆里,抱臂捂着头脸,血迹从他单薄的衣服里渗出来,染红了一片白雪,触目惊心。

“他是军奴?”邬蛰问。

“是。”

“为什么?”

“因为他爹犯了事,他被连坐。”

倾之一直看着少年,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少年僵硬的身体明显抽搐了一下。

领头没好气地瞪那少年一眼,转头抱怨道:“将军,这小子三天两头的跑,为了抓他,兄弟们可受了不少累,不如索性放了他,省得麻烦。”

“就是就是。”路人心声。

邬蛰不置可否,又问:“他父亲犯了什么事?”

“这个……还真不知道。”

邬蛰翻身下马,走到少年身边,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捂着脸,蜷缩得更紧,不言不语。

“将军,我们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只知道他姓况后。”领头的道。

姓况后?邬蛰心猛地一跳,他高声问那少年:“你姓况后,是吗?”

良久,少年牙缝间挤出一个字——“是。”

邬蛰转身对领头的道:“好了,放他走吧。”

“将军,这……”领头的虽是抱怨,却也没有胆子私放犯人。

邬蛰笑道:“月前娘娘诞下一子,帝国后继有人,陛下大喜,当即封太子,恩赦四方,凡因家人牵连充做军奴者一律释放,我正是为此事而来。”

原来如此。众士卒跪地,口谢帝君,贺祝太子。

邬蛰看一眼少年,叹了口气,并不强迫他谢恩,他上前对少年说了句话,话音极低,倾之竖起耳朵勉强听到“汝父旧交”几个字。

围观路人渐渐散去,摊主问道:“这陀螺您还买吗?”

“不买了。”颜鹊扔下陀螺,脸色阴沉着怒意——对商晟,他只有恨。

行已见那少年仍躺在雪地里,心生怜悯,欲要上前安慰,却被师父拦下。

颜鹊低声道:“少管闲事。”头前走开。

行已只得听从,可两人走了几步,却发现——倾之没有跟上!

倾之蹲在少年身前,少年仍是捂着脸,一动不动。倾之碰他一下,被他驳开。倾之不死心,又去扯他的手臂。

少年猛地坐起来,使劲推一把倾之,怒道:“不用你可怜!”

倾之毫无防备,两手反撑,蹲坐在地。

少年看清倾之,却是一愣,没想到被他推倒的竟是个小姑娘,大大的眼睛看着他,有点惊讶,有点委屈,不言语也似会说话,惹人怜爱。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道歉的话,却仍充满了防备和敌意的冷漠。

倾之拍拍手上的雪,倒不急着站起来,爽然笑道:“无妨。”

少年惊讶的一脸不可思议——他,居然不是女孩儿!

看少年的错愕,行已就知道又是一个把倾之误认为女孩儿的。也真奇怪了,难道是因为他早知道倾之是男孩子吗,为什么他怎么看都觉得小公子英气勃勃?

颜鹊淡然的抬头望天,心想:十年之后,这可是绝对谈资。

娇生惯养,细皮嫩肉——这是少年对倾之的评价。

少年勉强站起身来,抹了一把嘴角血痕,转身就走。

“你去哪里?我们送你吧。”倾之对这少年似乎格外热情。

“少管闲事!”少年拖着伤腿,走得一瘸一拐,却十分坚决。

见少年走远,颜鹊刚想上前“教训”倾之几句,没想到后者倒先转过头来,低声道:“师父,我们跟过去。”

颜鹊眉头一蹙,真有些怒了,“师父的话你都当耳旁风了吗!”

“师父说什么了?”倾之眨眨眼睛,甚是无辜。

“……”冷静,沉着,不能跟孩子一般见识,颜鹊告诫自己。

“师父,你看,”倾之指着地上的痕迹,认真道,“我们跟着血迹走,肯定能找到他。”

颜鹊脸色一沉,“我们找他作甚?”

倾之理所当然道:“他刚被释放,住哪里,吃什么,还有没有亲人?师父难道一点不担心吗?”

颜鹊哼了一声:还真不知道,他的徒弟居然有这么副悲悯心肠。

倾之正色,“师父,人在危难的时候会更加感激帮助他的人,我们不做这个施以援手的善人,难道等着别人去做吗?”

看来白夸那小子心善了,颜鹊心思一转,问道:“怎么说?”

倾之看着师父,眼神里是胸有成竹的笑意,“听方才那位邬姓将军说他与少年的父亲有交,想必是要帮他。但邬将军使命在身,不可能立即腾出手来关照朋友的儿子,而我们可以捷足先登,抢在他之前帮助那位姓况后的小兄弟。”

“然后呢?”颜鹊挑眉,“于我们什么好处?

好处?不浓不淡又稚气未脱的两条眉毛往眉心一蹙——被师父问住了。

不过……“目见之下,至少没有坏处,有没有好处,还要看我们是不是积极争取。”倾之见颜鹊沉思,趁机问道,“师父同意了吗?”

颜鹊睨一眼倾之:这小子……

三人寻着血迹不一会儿就追上了少年,倾之在前,颜鹊、行已在后,保持着不被发现的距离暗暗跟踪。跟到目的地的时候却是日暮苍山,城外十里,乱葬岗。

残阳,残雪。

少年抬眼望向千万无名孤坟,茫然矗立,不动不泣。

……

行已碰碰倾之,小声问他:“那位老伯跟他说了什么?”——他们跟随少年到了城外的村子,见一位长者与少年说了两句,那少年便疯了似的跑到了郊外。

倾之离得近,听得清楚。“老伯说三天前他娘被葬在了乱坟岗,不过没有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死的,被发现的时候,看样子已经死了很久了……”风也苍白。

行已静默;颜鹊仰天一叹,白色雾气将悲伤无奈扩散到寒冷的空气中去。

“娘——”少年猛然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泪水飙飞。

那震天撼地的一声呐喊似抽尽了他全身气力,少年失力地向前跌去,“通”一声跪倒,双膝双手硬生生着地。乱石瓦砾,刺痛骨肉,双拳锤地,血肉模糊,可这些又怎及心伤万一!

少年趴在地上,将头埋在臂间,天上地下似乎只剩声声哽咽。

“娘……”

“娘……”

“娘……”

……

颜鹊上前,轻轻抚上少年的肩,安慰他道:“别哭了,你娘也不希望你如此。”

少年一惊,抬头看见了两个陌生人和白天遇到的男孩子,他腾地站起来,身形一晃,行已上前扶他,却被他猛力甩开。

少年后退几步,警惕的与陌生来人保持距离。

“怎么是你?”他直接问倾之。

“我们跟你来的。”倾之如实相告。

“跟我来做什么!”少年的身体在褴褛的衣衫下微微发抖,是遭冒犯的警戒。

倾之无视少年的防备,走前几步到他跟前,抬头看着他,关切道:“本来我们只是想看看你还有没有亲人,有没有安身的地方,没想到……”

“现在你们知道了,可以走了!”他无意接受任何人的施舍,何况是陌生人!

“我也没有娘了……”倾之望着他,眸如星辰。

少年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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