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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瓦-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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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又抬起盈盈泪眼,情意绵绵地望着皇帝,“若是让皇上为了那个不成器的东西为难,那臣妾,便是百死,也不得赎抵罪孽。”

这话说得九曲回肠,洋溢着无穷情意。皇帝心中一荡,伸手拉起丽贵妃,欲言又止,却长长地叹了一声。

本朝开国百余载,历经泰始、文初二帝,今上正是春秋鼎盛,诸王之下,犹封九公、十二候、二十七伯、子爵无定数。

安国公府卫氏是开国勋贵,一座敕造大宅气派庄重,沈家姐妹便被安置在安国公府老夫人叶氏所居正房“萱禧堂”左近的“琳琅阁”里。

沈玉郎因为年纪幼小,又只跟着个奶妈,被叶老夫人亲自带着照料,就宿在正房之后的碧纱橱里。

方尘和云先生是外男,自是宿在外院里。

因为走得匆忙,沈家姐弟都只各带着一个得用的人,叶老夫人除了按安国公府哥儿姐儿的定例拨了人之外,又将自己身边四个二等的丫鬟分派给姐弟四人,贴身服侍照看。

“姑娘,老太太来了。”兰清便是老太太指给沈璇玑的丫鬟,她虽然年纪不如玉郎身边的梅清大,却也是一般的稳重平和。

沈璇玑连忙站起身来赶到门外,只见穿着一件竹叶青的云纹家常褂子的叶老夫人,扶着大丫鬟青荇的手,已经进了垂花门了。

“外祖母,院里风凉,有事该叫孙女儿过去再吩咐的。”沈璇玑搀住叶老夫人另一只手,语意微嗔道。

叶老夫人看着她微微一笑,也不说话,祖孙二人相携着进了屋。

沈璇玑知道叶老夫人有话要说,待身边的大丫鬟春绰奉上茶水,便对她轻轻点了点头。

春绰便将屋里的丫鬟们都带了出去,唯有青荇留着。

“臣子无召不得入宫,明日你舅舅只得将你姐弟们送到宫门外,之后,便全要靠你了。”叶老夫人其实并不老,容貌和沈夫人卫郦十分相似,只是一对眼睛如月下寒江,闪着澄透的波光,似是见惯了这世间事,再没什么能够瞒过她。

沈璇玑听了外祖母这话,眼圈一红,心里的冤枉、伤痛、委屈,一股脑儿地涌了出来。

这些日子,她分身乏术,只觉得千头万绪,照顾年幼的弟妹、点算带来的细软银钱、周全礼数、敷衍亲戚,竟连哭一场的时间都没有。西厢房庶妹珊瑚终日啼哭,她听着那呜咽声,倒颇觉得羡慕。

她不是来外祖家探亲小住,而是父母双亡、带着弟妹来投奔求生,她没时间脆弱。

旨意是七天前下的,可直到叶老夫人这样明白地说了出来,她才陡然惊觉,原来这一切早就尘埃落定,她沈璇玑活了十五年,自此,便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了。

她心念至此,再也忍不住,靠在叶老夫人的怀里,“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叶老夫人的眼泪也如断线珍珠一般落了下来,她将沈璇玑再搂紧一些,轻轻抚摸着她的背,喃喃地说,“哭吧,抹干了眼泪,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次日一早,镇南将军沈鸣远遗孤姐弟四人乘着车,由现任安国公、二老爷卫邗带着几个家丁,骑着马一路陪伴至“神武门”。

“神武门”前早有宫人等候,卫邗亲下了马,身后的家丁递上一个锦囊。他接过,递在那宦官手里,笑容可掬道,“大人好,这几个孩子初次进宫面圣,还劳大人多多照顾。”

“国公爷太客气了,那还不是奴才分内之事么?”那宦官掂了掂锦囊的分量,觉得十分满意,即刻笑得见牙不见眼,“国公爷放心,太后娘娘必不会亏待贤妃娘娘的家人的!”

卫邗又笑着说了几句客气话,才转过脸对着沈璇玑道,“大姑娘,你是长姊,更加要慎言慎行,切莫冲撞了贵人。”

“是。”沈璇玑微微福身,带着弟妹们别了舅舅,这才跟着那宦官入宫去了。

饶是在琼江长大的人,也很少有不被皇城的巍峨庄严气势震撼的,那红砖黄瓦、高檐飞角、琼楼御苑、画栋雕梁,衬着春日紫蓝清净天色,又高远,又端凝。

沈璇玑没心情去看风景。

她手里牵着玉郎,他自幼生得玉雪可爱,方得了这个小名,现下虽然穿着一袭素服,头顶软发细细结了一条辫子,依旧像年画里的胖娃娃一样,只有眼睛红肿着。

“姐姐,我走不动了。”

玉郎自小娇生惯养,从宫门到内宫这段甬道不短,他迈着短短的小胖腿儿,已经是勉力拖拉,向着沈璇玑伸出双臂要抱。

沈璇玑微微皱眉,她也有心将弱弟抱着,可是在宫里,规矩一丝儿也错不得,稍有不慎,就是杀身灭族的大祸。

她刚要硬下心肠摇头,忽听一个男子声音道,“不过一个奶娃娃罢了,你就将他抱上一抱,又能如何?还有谁挑你这个规矩不成?”

第三章 初遇

沈璇玑闻声看去,只见说话的人是个年轻男子,他被一众宫人簇拥着,瞧上去不过二十出头,身着一袭雨过天青色暗绣云纹的织锦袍子,一头乌发在日光下隐然流绿,用一只极精致的白玉嵌紫金的发冠束得整整齐齐,浑身再无装饰,只有腰间悬着一枚青玉的龙纹佩。

他的脸是鹅蛋型的,肤色也比一般男子略为白皙,幸好下颌处的弧线有几许硬朗,不然就秀气太过。可是他的眉毛十分浓黑,形状也好,给这张脸增添了几分英气。他的眼睛很亮,眼角微微有些上扬,看着人的时候虽然诚恳,总显得有几分低调的狡黠。他的鼻子很高,鼻梁上有个小小的突起,听说这样的人姻缘多舛,算是他完美的脸上唯一的不完美。不过他的嘴十分好看,嘴唇不厚不薄,既不显得过分老实也不尖刻薄情,泛着健康的红色光泽,一笑露出整齐雪白的牙齿,让人觉得亲切。

一张典型的养尊处优的脸,沈璇玑瞬间下了判断。

他望着她笑着。

沈璇玑没笑,她疑惑地看了一眼领路的宦官。

“哎哟,奴才还说是谁,原来是九王爷啊!”那宦官面上堆笑、热情似火,麻利地行了个礼,这才转过脸来对着沈璇玑道,“沈姑娘,这是咱们九王爷!”

“臣女见过九王爷。”沈璇玑拉着玉郎端端正正地福下去,璎珞和珊瑚跟在后面,也随着行礼。

九王爷薛缜笑着摆了摆手,“免礼吧!”

“你们这是要去哪儿?”他弯下身子,捏捏玉郎的小胖脸。玉郎有点愣怔,脸上露出幼憨的神情,伸出手去,摸了摸薛缜的脸。

“玉郎!”沈璇玑连忙拉住他的小手,又向着薛缜福下去,“臣女弟弟年幼,还望王爷恕罪。”

“无妨,无妨……”薛缜还要说话,被沈璇玑忙忙打断,“陛下召见事不宜迟臣女告辞了王爷慢走!”

说完便一阵风似地旋走了,只留下薛缜站在长长的甬道里,耳边隐约传来风带来的低语声。

“姐姐,那个哥哥长得那样好看,你为什么不让我摸?”

“天下好看的人那么多,你难道都要摸吗?”……

“扑哧”一声轻笑,薛缜饱含威胁意味地瞥了一眼那笑出声的小宦官,“你是在笑爷吗?”

“奴才不敢,奴才是替王爷高兴。”那小宦官也不怕他,“奴才想着,被美人称赞好看,是人心里都会很高兴的。”

薛缜被噎了个倒仰,一时半刻讲不出话来,只拿眼睛死死盯着那小宦官。

小宦官是猴儿精一样的人物,可是在他这样灼灼如火的目光之下也有几分胆寒,低下头恨不得缩到地里去。

过了好半晌,才听到薛缜从牙缝里慢慢吐出一句话,“她没赞我好看,那是小胖子说的……”

“元泰殿”里缠绕着浓郁的龙涎香气,沈璇玑领着弟妹们跪在殿下,不敢抬头,只隐隐约约看到一个模糊的明黄色影子高坐在龙椅上。

皇上首先对镇南将军夫妇以身殉国的高尚事迹进行了极高的评价,沈家姐弟跪在冰凉的金砖上,呜呜地啼哭。

这哭要哭得有讲究,沈璇玑想起叶老夫人的话,“玉郎和珊瑚年纪小,只须哭得让人怜惜就足够了;你和璎珞已经是大姑娘了,要哭得让人怜、让人愧,最重要的,是要让人敬重。”

“这……这不是算计圣上么?”沈璇玑有些惴惴不安地看着叶老夫人。

叶老夫人一笑,“圣上再圣明,也是个男子,有时候,男子偏偏吃这套,你只管按我说的去教导弟妹。”她敛去了笑容,露出几分怒来,“替你爹娘报仇!”

“传朕的话,镇南将军沈鸣远忠君爱国,戍防边地十余载,不幸为国捐躯,其情可悯,特追赐‘忠义伯’;夫人卫氏,高门贵女,忠贞端烈,追赐‘宁国夫人’。”

皇帝看着殿下跪着的几个孩子,都是一身素服,别无装饰,却更显得沈璇玑端庄、沈璎珞冷艳、沈珊瑚楚楚可怜,玉郎更是雪白可爱。他心中一软,又连着赐下诸多金银玉器、绫罗绸缎,都让宫人们直接送往安国公府。

却一句不提惩处罪人之事。

沈璇玑忍无可忍,狠狠地一个头磕下去,“臣女斗胆,恳请陛下听言!”

皇帝愣了一愣,尚未来得及阻止,沈璇玑便边哭边道,“臣女虽然愚昧,却也知道贻误军机是重罪,那日若不是卫将军及时赶到,宛平城破,北金军队长驱而入,后果不堪设想啊陛下!”

“臣女对军情大事一无所知,只是依稀记得爹爹一知晓北金异动便送了加急军报入京求援!”

“宛平自是边隅小镇,不比京城和南地物资丰饶,可托赖天恩,也是粮草充足;若是收起吊桥,关上城门,抵御至援兵来救,原本不至如此啊陛下!”

“求陛下做主啊!”

沈璇玑虽然哭得满脸是泪,口齿却极清晰,皇帝脸上动了动,颇觉得有些骑虎难下,再打量她,眼里便有几分沉郁。

一时静寂,沈家姐弟四人跪伏在地,不闻啼哭,只是时不时响起一声抽泣。

皇帝坐在龙椅上,脸色阴沉地可以挤得出水来。

这时忽听外头宦官高声禀报,“太后驾到!”

皇帝心里一紧,连忙站起身来迎出去,沈璇玑心里却是一松。

她又想起叶老夫人的话,“若是太后来了,你便明明白白地,将你所欲所求,都说出来。”

“太后是女人,眼泪对女人是没有用的。”

太后身着一袭宝蓝色遍地金绣九凤的长袍子,头上簪着朝阳丹朱钗和金牡丹灯笼步摇,看着十分雍容华贵。

她走动起来裙摆分毫不动,步子迤迤,身姿闲雅端然。

“这就是贤妃娘家那几个孩子?怪可怜见儿的。”太后坐在龙椅下首,眼圈微红,再望向皇帝就有几分厉色,却还面上带笑,“皇上这是怎么了?脸色不大好呢!”

皇帝一听太后提起贤妃,脸上露出几分哀伤,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宫人奉上茶,太后掀起盖碗,好整以暇地拨了拨水面上的茶叶,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

“罢了,朕累了,你们先回去。”过了半日,皇帝方才缓缓道,他加重了语气,“朕,一定会给你们一个公道。”

沈家姐弟谢恩退出,皇帝背着手在殿中踱步,太后轻啜一口香茶,貌似不经意地道,“这沈家大姑娘和二姑娘,长得倒和贤妃相似。”

皇帝深吸一口气,恨恨回身,谛视着太后,“母后!您又何必逼我?”

太后撂下茶碗,也不认输地盯着皇帝,“哀家是在救你!”

“你自小优柔寡断,若不是我,哪儿有你的大宝之位?”

“姓陈的贱人狐媚惑主、掩袖工馋,你偏偏只喜欢她!你若只对她宠而不爱,当她是个小猫小狗一般养着,哀家也任由你去,只是这朝堂之事,轮不到她置喙!”

“我看你越发宠她宠得没有样子了!贻误军机的重罪,岂是她来哭一场就能轻轻放过的?”

“别说你对贤妃的死没有怀疑,你就是不念着她年少入宫、和你也算志趣相投的情分,也不能不顾安国公府的脸面!”

太后这一番话连珠炮一般,直刺得皇帝哑口无言,脸上又红又白。太后看着他又可怜,终是放缓了语气道,“皇上提拔陈炎之时,哀家便说过此人粗蠢不堪,你爱他姐姐,只多赏赐些钱财让他过他纨绔子弟的日子便罢了。皇上偏偏不听,将他提拔到兵部,如今捅下这样的篓子,还不是皇上来替他姐弟收拾烂摊子?”

“安国公倒罢了,那位叶老夫人却不是好糊弄的,何况‘卫家军’威信日高,你只想着防着卫邺功高盖主,却不想如今朝上可还有谁得堪重任?”

“要保我大昀的太平,非靠卫氏不可。”

“孰轻孰重,你可要细细思忖,如若你不是我亲儿,我又何必替你操这样多的心?”太后说到最后,也悲上心头,哽咽起来。

皇帝见母亲这样,深感自己不孝,跪在太后膝边,“是儿子不孝,母后别气了。”

太后见他这样,心里更是又无奈又难过,却只能将他扶起来,轻轻抚他背心。

“沈家那个大姑娘可恶得很!一点儿不像她姨母温存解语,到底是在边地长大,不过面上看着端庄舒雅,骨子里却野性难驯,竟想将朕的军!”皇帝忽地又想起沈璇玑那柔中带刚的模样,恨恨道。

太后心中暗道,她姨母就是太温存,靠着你这个软泥一样性子的男人,才会年纪轻轻就叫人算计死了。像沈大姑娘那样的脾性却好,报得仇,记得恩。

可是这话却不能说,只好胡说些“想必是她新丧父母,一时钻了牛角尖儿,皇上是天子,何必和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女娃儿一般计较”之类的废话来安慰皇帝,心里只感觉无力感深重。

终于,皇帝似是下定了决心,下了道将陈炎处死的旨意。太后见他根本不提“卫家军”骁勇追击北金敌军、最终解救宛平的功绩,微微苦笑,只觉得虽然是春天了,可是黄昏之时,依然寒意如水。

第四章 观刑

朱雀大街是琼江最繁华的地方,来往商客、市民摩肩接踵,店铺、酒楼鳞次栉比。其中最受达官贵人青睐的,要数大街南口的“醉仙楼”。

“想不到九王爷这般好雅兴,这样的大好春光,不出去呼朋唤友、拥香偎玉地快活,倒叫我来陪着你在这儿观刑。”二楼临窗一间雅间里,一桌两椅,桌上只摆着烩鱼唇、龙井虾仁、手剥笋等几个极精致的小菜,一柄透亮的白玉壶里装着“梨花白”,说话的男子卷起袖边,替薛缜斟满酒杯。

比起薛缜一袭乌紫蜀锦长袍、束着金丝满梁冠、就差在脸上刻上“爷是纨绔”的高调装扮,此人一身灰不灰蓝不蓝的长袍真可以说是毫无辨识度。不光如此,他相貌也甚是普通,若是掉在人堆里,绝对找不出来。

可是他有他的气概。

那种气概,就好像山上的竹永远不会羡慕池中的莲,只因他自有风流。他的举止十分文雅,可是隐约能够看出袍子之下精悍的身体线条;他话多的时候显得和薛缜如出一辙地聒噪,安静的时候又别有一番潇洒落拓的神态;他看起来不像是个文人,又不单纯像个武士,他真的是一个很复杂的人。

薛缜懒洋洋地端起酒杯,和那人轻轻一碰,一饮而尽,拉长了语调道,“你当爷吃饱了撑的来看杀人?爷啊,是在等一个人。”

“哦?”那人大起兴味,伸手将窗子又推开了一点,随着薛缜向下张望,“什么人值得风流倜傥的九王爷这样大张旗鼓地费事?还巴巴儿地在这儿等着?”后半句话他咽进肚中,“如此藏头露尾,倒像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缺德事儿。”

“是一个女人。”薛缜有些心不在焉地答道,一个和他只有一面之缘,却让他觉得很熟悉的女人。

自古杀人就是要在人最多的地方。

离着“醉仙楼”百步开外,一队卫兵将临时搭起的刑台围得密密匝匝,监刑官和刽子手都已经就位,依稀可闻囚车轱辘响动和犯人家属一路哭号随来。

“倒是没看到宫里那位贵人。”那人自言自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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