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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深深-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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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柏霈文怔了一下。“你是什么意思?”
“我从没看过比她更贫乏的孩子!”方丝萦有些激动。“没有温暖,没有爱,没有关怀,没有一切!”
“你在指责我吗?”柏霈文问。
“我不敢指责你,柏先生。”方丝萦说,竭力缓和自己的情绪。“但是,多爱她一点吧,柏先生,那孩子需要你!”她的声调里竟带著点儿祈求的意味。
柏霈文为之一动。“我知道,”他说,这次声音是恳切而真挚的。“你一定认为我是个不负责任的父亲。可是,你要知道,我一向不太懂孩子,而且,我不知该怎样待她,这孩子,她总引起我一些惨痛的回忆。咳,方小姐,我想你听说过她生母的事吧?”
“是的,一点点。”方丝萦轻声说。“那是个好女人,值得你终生回忆……”柏霈文陷入了沉思之中。“人,常常由于一时糊涂,造成一辈子不能挽回的错误,如果她还活著……”他深吸了一口气,用一种痛楚的、渴切的语气,冲动的说:“我愿牺牲我所有的一切,挽回她的生命!”“哦,先生!”方丝萦不由自主的喊了一声,她被撼动了,她在这男人的脸上,看到了一份烧灼般的热情和痛苦,这把她击倒了。她感到迷茫,感到困惑,感到仓皇失措。
“噢,”柏霈文猛的醒悟了过来,一层不安的神色浮上了他的眉梢,他立即退缩了,一面支吾的说:“对不起,方小姐,请原谅我,我不该对你说这些,我有些失态,我想。”
“哦,不,柏先生,”方丝萦仓促的说,心情激荡得很厉害,她懊恼引起了柏霈文的这些话。站起身来,她匆匆的说:“我很累了,柏先生,我想回房间去睡觉了,明天见,柏先生!”
“等一下,”柏霈文说,敏感地。“你似乎有些怕我,方小姐。”“不,”方丝萦情不自已的瑟缩了一下,觉得十分软弱。
“别怕我,方小姐,”那男人深沉的说。“如果我有什么失态和失礼的地方,请你原谅,那是因为我很少和别人接触的原因,尤其是女性。我几乎已经忘记了礼貌,也忘记了该如何谈话。”“哦,你很好,先生,”方丝萦有些生硬的说:“我并不怕你,从来没有。好,再见了,柏先生。”
转过身子,她匆促的回进了自己的房间,她走得那么急,好像要逃避什么。
现在,她躺在床上,瞪视著天花板,无法让自己成眠。白天所经历的一切,都在她的脑海里重演,一幕一幕的,那样清晰,那样生动,她简直摆脱不开这父女二人的形象。那盲人的岁月堪哀,那小女孩的境况堪怜,怎样才能帮助他们呢?为他们找回那个死去的妻子和母亲吗?她猛的打了个寒战,带著秋意的晚风从纱窗外吹来,夜,已经深了。
她看了看手表,快一点钟了,四周那么安静,那个柏太太还没有回来。拿起一本英文本的傲慢与偏见,她开始心不在焉的阅读了起来。事实上,她的思想一点都不能集中,她的目光也不能长久的停驻在书上。每看几行,她就会不知不觉的抬起眼睛来,对著那瓶玫瑰花,或是那个尤莉特西的雕塑像,默默的出神。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一声汽车喇叭声惊动了她,那个柏太太回来了。何必按喇叭?这样夜静更深的时候!难道她没有带大门钥匙吗?她放下了书,下意识的倾听著。汽车开进了花园,车门“砰”的关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接著,是高跟鞋清脆的走进客厅的声音,然后,她走上楼来了,一面上楼,她在一面的唱著歌,声音唱得很高,她的歌喉倒相当不错。唱的并非时下流行的小曲子,而是那支有名的旧诗,被谱成的歌:“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庭院深深11/59
她并没有唱完这支歌,她的歌声猛的中断了,似乎受到了什么打扰。方丝萦没有听到隔壁房间打开的声音,但是,现在,她听到柏霈文那压抑的、恼怒的低吼:
“爱琳!”爱琳?那么,这是那个柏太太的名字了?
“怎么?是你?柏霈文?”那女人的声调是高亢而富有挑战性的。“你有什么事?”“你能不能别吵醒整栋房间的人?”
“哦?你怕我吵醒了谁吗?你那个家庭教师吗?哈哈!”爱琳的笑声尖锐。“你别怕吵醒她,假若你不是个瞎子,你就会发现她根本还没睡呢!她的门缝里还有灯光,我打赌,她现在一定正竖著耳朵在听我们谈话呢!”
“爱琳!”“哈,我告诉你,柏霈文,你别在我面前捣鬼,我不知道你弄一个家庭教师到家里来做什么。但是,我不喜欢你那个家庭教师,她的眼睛有一股贼气,我告诉你,一股贼气!”
“爱琳!你疯了!你喝了多少酒?”柏霈文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和无奈,而且,多少还带著几分焦灼。“你能不能少说几句?”“少说几句?我为什么要少说几句?是你拦在我面前惹我说话呀!现在你怕了?怕被她听到?那个你为她布置房间,你千方百计弄来的人?一个老处女!哈!瞎子主人和家庭教师,我等著看你们的发展!这是很好的小说资料啊!”
“住口!你这个卑鄙下流的东西!”柏霈文的声音颤抖,这几句话显然是从齿缝里迸出来的。
“什么?卑鄙下流?你说我卑鄙下流?”爱琳的声音更高了。“真正下流的是你那个跳了河的太太,我再下流,还没给你养出杂种孩子来呵!”“啪!”的一声,清脆而响亮,显然,是柏霈文挥手打了他的妻子。方丝萦预料下面将有一场更大的风暴,她提心吊胆的听著,但是,外面却反而沉寂了,好半天都没有声响,然后,仿佛已过了一个世纪,方丝萦才听到爱琳的声音,压低的,咬牙切齿的,充满了仇恨的说:
“柏霈文,如果你再对我动手的话,你别怪我做得狠毒,我要毁掉你所有的一切!”
“你毁吧!”柏霈文的语气却低沉而苍凉。“我还有什么可毁的?我的一切早就毁得干干净净了。”
一声门响,方丝萦知道柏霈文回到他自己屋里去了。屏住气息,方丝萦有好一会儿无法动弹,觉得自己浑身每根肌肉都是僵硬的,每根神经都是痛楚的。她所听到的这一篇谈话使她那样吃惊,那样不能置信,还有那样深重的、强烈的、一种受侮辱的感觉。瞪视著天花板,她是更加无法成眠了。她早就猜到柏霈文夫妇的感情恶劣,但还没料到竟敌对到如此地步,这是怎样一个家庭呵!而她呢?她卷入这个家庭里来,又将扮演怎样的角色呢?一个单纯的家庭教师吗?听听爱琳刚刚的语气吧!“方丝萦,你错了,你错了,你错了!”
她对自己一叠连声的说。然后,她猛的呆了呆,有个思想迅速的通过了她的脑海,撤退吧!现在离开,为时未晚,撤退吧!但是……但是……但是那无母的孩子将怎么办呢?
第二天早上,由于晚间睡得太晚,方丝萦起床已经九点多了,好在是星期天,不需要去学校。她梳洗好下楼,柏亭亭飞似的迎了过来,一张天真的、喜悦的、孩子气的脸庞。
“老师,你睡得好吗?”
“好。”她说,却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我在等你一起吃早饭。”
“你爸爸呢?”“他在楼上吃过了。”“妈妈呢?”“她还在睡觉。”“哦。”方丝萦坐下来吃早餐,但是,她是神思不属的。柏亭亭用一种敏感的神情看著她,由于她太沉默,那孩子也不敢开口了。饭后,方丝萦坐在沙发里,把亭亭拉到自己的身边来,轻轻的说:“亭亭,方老师还是住回学校去,每天到你家来给你补习吧。”那孩子的脸色苍白了。
“为什么?是我不好吗?我让你太累了吗?”她忧愁的问,脸上的阳光全消失了。“啊,不是,不是因为你的关系……”方丝萦说,精神困顿而疲倦。“那么,为什么呢?”亭亭望著她,那对眼睛那么悲哀,那么乞求的、怯生生的望著她,这把她给折倒了。“老师,我乖,我听话,你不要走,好吗?”
“谁要走?”一个声音问,方丝萦抬起头来,柏霈文正拾级而下,他在自己的家里,行动是很熟练而容易的,他没有带拐杖。
“哦,爸爸,”亭亭焦虑的说:“你留一留方老师吧!她说要搬回学校去。”柏霈文怔在那儿,他有很久没有说话。方丝萦也沉默著,一层痛苦的、难堪的气氛弥漫在空气中。然后,好一会儿,柏霈文才轻声的,像是自语似的说:
“她毕竟是厉害的,我连一个家庭教师都留不住呵!”
这语气刺伤了方丝萦。
“哦?先生!”她痛苦的喊。“别这样说!”
“还怎样说呢?”柏霈文的脸上毫无表情,声音空洞而遥远。“她一径是胜利的,永远!”
“可是……”方丝萦急促的说:“我并没有真的走呵!”
“那么,你是留下了?”柏霈文迅速的问,生气回复到那张面孔上。“我……啊,我想……”方丝萦结舌的,但,终于,一句话冲口而出了:“是的,我留下了。”这句话一说出口,她心底就隐隐的觉得,自己是中了柏霈文的计了。但是,她仍然高兴自己这样说了,那么高兴,仿佛一下子解除了某种心灵的羁绊,高兴得让她自己都觉得惊奇。庭院深深12/59
7
从这一夜开始,方丝萦就明白了一件事实,那就是:她和这个柏太太之间是没有友谊可言的。岂止没有友谊,她们几乎从开始就成了敌对的局面。方丝萦预料有一连串难以应付的日子,头几日,她都一直提高著警觉,等待随时可能来临的风暴。但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方丝萦发现,她和爱琳几乎见不著面,每天早上,方丝萦带著亭亭去学校的时候,爱琳都还没有起床,等到下午,方丝萦和亭亭回来的时候,爱琳就多半早已出去了,而这一出去,是不到深夜,就不会回来的。这样的日子倒也平静,最初走入柏宅的那份不安和畏惧感渐渐消失了,方丝萦开始一心一意的调理柏亭亭。早餐时,她让亭亭一定要喝一杯牛乳,吃一个鸡蛋。中午亭亭是带便当(饭盒)的,便当的内容,她亲自和亚珠研究菜单,以便增加营养和改换口味,方丝萦自己,中午则在学校里包伙,她是永远吃不惯饭盒的。晚餐,现在成为最慎重的一餐了,因为,不知从何时开始,柏霈文就喜欢下楼来吃饭了,席间,常在亭亭的笑语呢喃,和方丝萦的温柔呵护中度过。柏霈文很少说话,但他常敏锐的去体会周遭的一切,有时,他会神往的停住筷子,只为了专心倾听方丝萦和亭亭的谈话。
亭亭的改变快而迅速,她的面颊红润了起来,她的身高惊人的上升,她的食量增加了好几倍……而最大的改变,是她那终日不断的笑声,开始像银铃一般流传在整栋房子里。她那快乐的本性充分的流露了出来,浑身像有散发不尽的喜悦,整日像个小鸟般依偎著方丝萦。连那好心肠的亚珠,都曾含著泪对方丝萦说:“这孩子是越长越好了,她早就需要一个像方老师这样的人来照顾她。”方丝萦安于她的工作,甚至沉湎在这工作的喜悦里,她暂时忘记了美国,忘记了亚力,是的,亚力,他曾写过那样一封严厉的信来责备她,把她骂得体无完肤,说她是个傻瓜,是个疯子,是没有感情和责任感的女人。让他去吧,让他骂吧,她了解亚力,三个月后,他会交上新的女友,他是不甘于寂寞的。柏霈文每星期到台北去两次,方丝萦知道,他是去台北的工厂,料理一些工厂里的业务,那工厂的经理是个五十几岁的老人,姓何,也常到柏宅来报告一些事情,或打电话来和柏霈文商量业务。方丝萦惊奇的发现,柏霈文虽然是个残废,但他处理起业务来却简洁干脆,果断而有魄力,每当方丝萦听到他在电话中交代何经理办事,她就会感慨的、叹息的想:“如果他不瞎呵!”如果他不瞎,他不瞎时会怎样?方丝萦也常对著这张脸孔出神了。那是张男性的脸孔,刚毅、坚决、沉著……假若能除去眉梢那股忧郁,嘴角那份苍凉和无奈,他是漂亮的!相当漂亮的!方丝萦常会呆呆的想,十年前的他,年轻而没有残疾,那是怎样的呢?日子平稳的滑过去了,平稳?真的平稳吗?
这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方丝萦第一次离开柏亭亭,自己单独的去了一趟台北,买了好些东西。当她捧著那些大包小包回到柏宅,却意外的看到亭亭正坐在花园的台阶上,用手托著腮,满面愁容。“怎么坐在这里?亭亭?”方丝萦诧异的问。
“我等你。”那孩子可怜兮兮的说,嘴角抽搐著。“下次你去台北的时候,也带我去好吗?我会很乖,不会闹你。”
“啊!”方丝萦有些失笑。“亭亭,你变得倚赖性重起来了,要学著独立呵!来吧,高兴些,我现在不是回来了吗?我们上楼去,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那孩子犹豫了一下。“先别进去。”她轻声说。
“怎么?”她奇怪的问,接著,她就陡的吃了一惊,因为她发现亭亭的脸颊上,有一块酒杯口那么大小的瘀紫,她蹲下身子来,看著那伤痕说:“你在那儿碰了这么大一块?还是摔了一跤?”那孩子摇了摇头,垂下了眼睑。
“妈妈和爸爸吵了一架,吵得好凶。”她说。
“你妈妈今天没出去?”
“没有,现在还在客厅里生气。”
“为什么吵?”“为了钱,妈妈要一笔钱,爸爸不给。”
“哦,我懂了。”方丝萦了然的看著亭亭面颊上的伤痕。“你又遭了池鱼之灾了。她拧的吗?”
亭亭还来不及回答,玻璃门突然打开了,方丝萦抬起头来,一眼看到爱琳拦门而立,满面怒容。站在那儿,她修长的身子挺直,一对美丽的眼睛森冷如寒冰,定定的落在方丝萦的身上。方丝萦不由自主的站直了身子,迎视著爱琳的眼光,她一语不发,等著对方开口。
“你不用问她,”爱琳的声音冷而硬。“我可以告诉你,是我拧的,怎么样?”“你——你不该拧她!”方丝萦听到自己的声音,愤怒的、勇敢的、颤栗的、强硬的。“她没有招惹你,你不该拿孩子来出气!”“嗬!”爱琳的眼睛里冒出了火来。“你是谁?你以为你有资格来管我的家事?两千元一月买来的家教,你就以为是亭亭的保护神了吗?是的,我打了她,这关你什么事?法律上还没有说母亲不可以管教孩子的,我打她,因为她不学好,她撒谎,她鬼头鬼脑,她像她死鬼母亲的幽灵!是的,我打她!你能把我怎么样?”说著,她迅速的举起手来,在方丝萦还没弄清楚她的意思之前,她就劈手给了柏亭亭一耳光。亭亭一直瑟缩的站在旁边,根本没料想这时候还会挨打,因此,这一耳光竟结结实实的打在她的脸上,声音好清脆好响亮,她站立不住,跄踉著几乎跌倒。方丝萦发出一声惊喊,她的手一松,手里的纸包纸盒散了一地,她扑过去,一把扶住了亭亭。拦在亭亭的身子前面,她是真的激动了,狂怒了。而且又惊又痛。她喘息著,瞪视著爱琳,激动得浑身发抖,一面嚷著说:“你不可以打她!你不可以!你……”她说不出话来,愤怒使她的喉头堵塞,呼吸紧迫。
“我不可以?”爱琳的眉毛挑得好高,她看来是杀气腾腾的。“你给我滚开!我今天非打死这个小鬼不可!看她还扮演小可怜不扮演!”她又扑了过来,方丝萦迅速的把亭亭推在她的背后,她挺立在前面,在这一刻,她什么念头都没有,只想保护这孩子,那怕以命相拚。爱琳冲了过来,几度伸手,都因为方丝萦的拦阻,她无法拉到那孩子,于是,她装疯卖傻的在方丝萦身上扑打了好几下,方丝萦忍受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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