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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深深-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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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眸子木然,双唇柔软,

他们的言谈几乎不可闻。

在寂寞而寒冷的古园中,

两个幽魂唤回往事重重。

……——那时,天空多蓝,希望多浓!

——希望已飞逸,消沉,向夜空。

如此他们步入野燕麦间,

只暮天听见他们的言谈。”

“你在念什么?”柏霈文问。

“一首诗。”“希望你没有暗示什么,”柏霈文敏感的说:“我现在很怕你,因为我猜不透你的心思,把握不住你的情感,我总觉得,你在想办法离开我。于是,我必须用我的全心来窥探你,来监视你,来牢笼你。”“再给我筑一个金丝笼,像以前一样?那个笼子几乎关死了我,这一个又将怎样?”

“没有笼子。”他说。“那你就任我飞翔吧!”

他打了个寒战,声音微微有些儿战栗:

“我将任你飞翔,但是,小鸟儿却知道那儿是它的家。”

“是吗?”她幽幽的问,看著那废墟。我的家在那儿呢?这废墟是筑巢的所在吗?何况,鹊巢鸠占,旧巢已不存在,新巢又禁得起多少风风雨雨?

“我们走吧,含烟,你淋湿了。”他挽著她的手。

“我还不想回去,”方丝萦说:“淋雨有淋雨的情调,我想再走走。”“那么,我陪你走。”于是,他们走出了含烟山庄,沿著那条泥土路向前走去,暮秋的风雨静幽幽的罩著他们。好一阵,他们谁都没有说话,然后,他们一直走到了松竹桥边。听到那流水的潺□,柏霈文说:“有一阵我恨透了这一条河。”

“哦,是吗?”她问:“仅仅恨这一条河吗?”

“还有,我自己。”她没有说话,他们开始往回走,走了一段,柏霈文轻轻伸手挽住了她,她没有抗拒,她正迷失在那雨雾中。

“我一直想告诉你,”柏霈文说:“你知道,三年前,妈患肝癌去世了。你知道她临死对我说的是什么?她说:‘霈文,如果我能使含烟复活,我就死亦瞑目了。’自你走后,我们母子都生活在绝望和悔恨里,她一直没对我说过什么关于你的话,直到她临死。含烟,你能原谅她吗?她只是个刚强任性而寂寞的老人。”

方丝萦轻轻的叹息。“你能吗?”“是的。”“那么,我呢?你也能原谅吗?”他紧握住了她的手,她那凉凉的、被雨水所濡湿了的手。

她又轻轻的叹息。“能吗?能吗?能吗?好含烟?”

“是的。”她说,轻声的。“我原谅了,早就原谅了。但是,这并不代表我接受了你的感情。”

“我知道,给我时间。”

她不语,她的眼光透过了蒙蒙的雨雾,落在一个遥远的、遥远的、遥远的地方。晚上,雨下大了。方丝萦看著亭亭入睡以后,她来到了爱琳的房门口,轻轻的敲了敲门。柏霈文的门内虽没有灯光,但是,方丝萦知道他并没有睡,而且,他一定正警觉的倾听著她的动静。所以,她必须轻悄的、没有声息的到爱琳屋里,和她好好的倾谈一次。门开了,爱琳穿著一件粉红色的睡袍,站在房门口,瞪视著她。方丝萦不等她做任何表示,就闪进了房内,并且关上了房门。用一对坦白而真挚的眸子,她看著爱琳,低低的说:“对不起,我一定要和你谈一谈。”

爱琳向后退,把她让进了屋子,走到梳妆台前面,她燃起了一支烟,再默默的看著方丝萦。这还是第一次,她仔细的打量方丝萦,那白皙的皮肤,那乌黑的眼珠,那小巧的嘴和尖尖的小下巴,那股淡淡的哀愁,和那份轻灵秀气,自己早就该注意这个女人走呵!

“坐吧!方——呵,”她轻蹙了一下眉毛。“该叫你什么?方小姐?章小姐?还是——柏太太?”

方丝萦凝视著爱琳,她的眼睛张大了。

“他都告诉了你?”“是的。”爱琳喷一口烟:“一个离奇的、让人不能相信的故事!”“天方夜谭。”方丝萦轻声的说,叹了一口气,她的睫毛低垂,微显苍白的面容上浮起了一个淡淡的、无奈的、楚楚可怜的微笑。爱琳颇被这微笑所打动,她对自己的情绪觉得奇怪,想像里,她会恨她,会嫉妒她,会诅咒她。可是,在这一刻,她对她没有敌对的情绪,反而有种奇异的、微妙的、难以解释的感情。这是为什么?仅仅因为昨晚她曾照顾过醉后的她?“谢谢你昨晚照顾我。”爱琳忽然想了起来。

“没什么。”“我昨晚说过什么吗?”

方丝萦温柔的望著她,那对大眼睛里有好多好多的言语。于是,爱琳明白了,自己一定说过了一些什么,一些只能对最知己、最亲密的姐妹才能说的话。她低下头,闷闷的抽著烟。“我来看你,柏太太,因为我有事相求。”方丝萦终于开了口。

是的,来了!那个原配夫人出来讨还她的原位了!爱琳挺直了背脊。“什么事?”她的脸孔冷冰冰的。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的本来面目,我想,我们就一切都坦白的谈吧。”方丝萦说,恳切的注视著爱琳,声音里带著一丝温柔的祈求。“我以一个母亲的身分,郑重的把我的孩子托付给你,请你,不,求你,好好的帮我照顾她吧!我会很感激你。”爱琳吃惊了。她的眼睛张得好大好大,诧异的瞪著方丝萦,这几句话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说。

“我很不愿这么说,”方丝萦用舌头润了润嘴唇。“但是,这是事实,你似乎不喜欢那孩子。我只请求你,待她稍微好一点……”“你在暗示我虐待了那孩子?”爱琳竟有些脸红。庭院深深55/59

“不是的,我不敢。”方丝萦轻柔的说,露出了一股委曲求全的神态。“只是,每个孩子都希望温情,何况,你是她的妈妈,不是吗?”“你才是她的妈妈!”“她永不会知道这个。事实上,她叫你妈妈。所以,你是她的母亲,现在是,将来也是。而我呢,只不过隐姓埋名的看看她,终究要离开的。”

“离开?”爱琳熄灭了烟蒂。“你必须说清楚一点!我以为,你将永不离开呢!”“在正心教完这一个学期,我就必须回美国去了。”方丝萦静静的看著爱琳。“现在离放寒假只有一个月了,所以,这是我停留在这儿最后的一个月。你了解我的意思了吗?我十分舍不得亭亭,假若你肯答应我,好好照顾她,我……”一层泪浪突然涌了上来,她的眸子浸在水雾之中了。“我说不出我的心情,我想,我们都是女人,都有情感,你会了解我的。”

爱琳紧紧的注视著她,好一会儿,她没有说话,然后,她拉了一张椅子,在方丝萦对面坐了下来。她的眼光仍然深深的、研判的停留在她脸上。

“你在施舍吗?宽宏大量的把你的丈夫施舍给另一个女人?是吗?”“不,你错了。”方丝萦迎视著她的目光,也深深的回视著她。“我不是那样的女人,如果我爱的,我必争取。问题是——”她顿了顿。“十年是一个很漫长的时间,我无法再恢复往日的感情,你了解吗?何况,在美国,我的未婚夫正等著我去结婚。我不可能在台湾再停留下去,我必须回去结婚。”

两个女人对面对的看著,这是她们第一次这样深刻的打量著对方,研究著对方,同时,去费心的想了解和看透对方。

“可是——”爱琳说:“你难道不知道他想娶你吗?他今天已经对我提出离婚的要求了。”

“是吗?”方丝萦微微扬起了眉梢,深思的说:“那只是他片面的意思,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因为,我已经不爱他了,我停留在这儿半年之久,只是为了亭亭。如果亭亭过得很快乐,我对这儿就无牵无挂了。我必定要走,要到另一个男人身边去!”“可是——”爱琳怀疑的看著她:“你就不再顾念霈文,他确实对你魂牵梦萦了十年之久!”

“我感动,所以我原谅了他。”她说:“但是,爱情是另外一回事,是吗?爱情不是怜悯和同情。”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你走定了?”

“是的。”“他知道吗?”“他会知道的,我预备尽快让他了解!”

爱琳不说话了,她无法把目光从方丝萦的脸上移开,她觉得这女人是一个谜,一个难解的人物,一本复杂的书。好半天,她才说:“如果你走了,他会心碎。”

“一个女性的手,可以缝合那伤口。”方丝萦轻声的说。“他会需要你!”爱琳挑起了眉毛,她和方丝萦四目相瞩,谁也不再说话,室内好安静好安静,只有窗外的雨滴敲打著玻璃窗,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远处,寒风正掠过了原野,穿过了松林,发出一串低幽的呼号。爱琳走到了窗边,把头倚在窗棂上,她看著窗外的雨雾,那雨雾蒙蒙然,漠漠无边。

“我不觉得他会需要我,”她说:“他现在对我所需要的,只是一张离婚证书。”“当然你不会答应他!”方丝萦说,走到爱琳的身边来。“他马上会好转的,等我离开以后。”她的声音迫切而诚恳。“请相信我,千万别离开他!”

爱琳掉转了头来,她直视著方丝萦。“你似乎很急切的想撮合我们?”她问。

“是的。”“为什么?”“如果他有一个好妻子,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我就摆脱了我精神上的负荷。而且,我希望亭亭生活在一个正常而美满的家庭里。”“你有没有想过,假若你和他重新结合,才算是个完美的家庭?”她紧钉著问,她的目光是锐利的,直射在方丝萦的脸上。“那已经不可能,”方丝萦坦白的望著她。“我说过,我已经不再爱他了。”“真的?你不是为了某种原因而故意这样说?”

“真的!完完全全真的!”

爱琳重新望向窗外,一种复杂的情绪爬上了她的心头。她觉得酸楚,她觉得迷茫,她觉得身体里有一种崭新的情感在那儿升腾,她觉得自己忽然变得那么女性,那么软弱。在她的血管中,一份温温柔柔的情绪正慢慢的蔓延开来,扩散在她的全身里。“好吧,”她回过头来。“如果你走了,我保证,我会善待那孩子。”眼泪滑下了方丝萦的面颊,她用带泪的眸子瞅著爱琳。在这一刹那间,一种奇异的、崭新的友谊在两个女人之间滋生了。方丝萦没有立即离去,没有人知道那天晚上,两个女人之间还谈了一些什么,但是,当方丝萦回到自己屋子的时候,夜已经很深很深了。庭院深深56/59

29

接下来的一个月,柏霈文的日子是在一种迷乱和混沌中度过的。方丝萦每日带著亭亭早出晚归,一旦回到柏宅之后,她也把绝大部份的时间耗费在亭亭的身上,理由是期考将届,孩子需要复习功课。柏霈文有时拉住她说:

“别那样严重,你已经不是家庭教师了呵!”

“但是,我是个母亲,是不?”她轻声说,迅速的摆脱他走开了。柏霈文发现,他简直无法和方丝萦接近了,她躲避他像躲避一条刺猬似的。他常常守候终日,而无法和她交谈一语,每夜,她都早早的关了房门睡觉,清晨,天刚亮,她就带著亭亭出去散步,然后又去了学校。柏霈文知道方丝萦在想尽方法回避他,但他并不灰心,因为,寒假是一天天的近了,等到寒假之后,他相信,他还有的是时间来争取她。

而爱琳呢?这个女人更让柏霈文摸不清也猜不透,她似乎改变了很多很多,她绝口不提离婚的事,每当柏霈文提起的时候,她就会不慌不忙的,轻描淡写的说:

“急什么?我还要考虑考虑呢!”

这种事情,他总不能捉住爱琳来强制执行的。于是,他只好等下去!而爱琳变得不喜欢出门了,她终日逗留在家内,不发脾气,不骂人,她像个温柔的好主妇。有一天晚上,柏霈文竟惊奇的听见,爱琳和亭亭以及方丝萦三个人不知为了什么笑成了一团。这使他好诧异,好警惕,他怕爱琳会在方丝萦面前用手段。笼络政策一向比高压更收效,他有些寒心了。于是,他加紧的筹划著重建含烟山庄,对于这件事,方丝萦显露出来的也是同样的冷淡和漠不关心。爱琳呢?对此事也不闻不问。这使柏霈文深受刺激,但是,不管怎样,这年的年尾,含烟山庄的废墟被清除了,地基打了下去,新的山庄开工了。就这样,在这种混混沌沌的情况中,寒假不知不觉的来临了。和寒假一起来临的,是雨季那终日不断的,缠缠绵绵的细雨。这天早上,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方丝萦来到了柏霈文的房中。“我想和你谈一谈,柏先生。”

“又是柏先生?”柏霈文问,却仍然惊喜,因为,最起码,她是主动来找他的,而一个月以来,她躲避他还唯恐不及。“亭亭呢?”他问。“爱琳带她去买大衣了,孩子缺冬衣,你知道。”

柏霈文一愣,什么时候起,她直呼爱琳的名字了?爱琳带亭亭去买大衣!这事多反常!这后面隐藏了些什么内幕吗?一层强烈的、不安的情绪掩上了他的心头,他的眉峰轻轻的蹙了起来。“我不知道爱琳是怎么回事,”他说:“我跟她提过离婚,但她好像没这回事一样,改天我要去请教一下律师,像我们这样复杂的婚姻关系,在法律上到底那一桩婚姻有效?说不定,我和爱琳的婚姻是根本无效的,那就连离婚手续也不必办了。”“你用不著费那么大的劲去找律师,”方丝萦在椅子中坐了下来。“这是根本不必要的。爱琳是个好妻子,而你也需要一个妻子,亭亭需要一个母亲,所以,你该把她留在身边……”“我有妻子,亭亭也有母亲,”他趋近她,坐在她的对面,他抓住了她的手。“你就是我的妻子,你就是亭亭的母亲,我何必要其他的呢?”方丝萦用力的抽出自己的手来。

“你肯好好的谈话吗?”她严厉的问:“你答应不动手动脚吗?”“是的,我答应。”他忍耐的说,叹了口气。“你是个残忍的,残忍的人,你的心是铁打的,你的血管全是钢条,你残酷而冰冷,我有时真想揉碎你,但又拿你无可奈何!假若你知道我对你的热情,对你的痴狂,假若你知道我分分秒秒、时时刻刻所受的煎熬,假若你知道!只要知道千分之一、万分之一,不,十万分之一、百万分之一就好了!”

“你说完了吗?”方丝萦静静的问。

“不,我说不完,对你的感情是永远说不完的,但是,我现在不说了,让我留到以后,每天说一点,一直说到我们的下辈子。好了,我让你说吧!不过,假若你要告诉我什么坏消息,你还是不要说的好!”

“不是坏消息,是好消息。”

“是吗?那么,说吧!快说吧!”

“我要结婚了!”他屏息了几秒钟,他脸上的肌肉僵住了,然后,很快的,他恢复了自然,用急促的声音说:

“是的,当然,我们要重新举行一次婚礼,一次隆重而盛大的婚礼,我保证……”“你弄错了,先生,我不是和你结婚,我要回美国去,亚力有信来,他正等著我去完婚,所以,我已经订了下礼拜天的飞机票。正心那儿,我也已经上了辞呈了。”

方丝萦一口气把要说的话都说了出来,然后,室内好安静,静得让她心惊。她看著柏霈文,他坐在那儿,深靠在椅子里,一动也不动,像是突然被巫师的魔杖点过,已经在一刹那间成了化石,他的脸上毫无表情,那失明的眸子显得呆滞,那薄薄的嘴唇闭得很紧,那脸色已像一张纸一般苍白。他不说话,不动,不表情,只有那沉重的呼吸,急促的、迅速的掀动了他的胸腔。方丝萦几乎是痛苦的等著时间的消逝,似乎好几千、好几万个世纪过去了。柏霈文才深深的吐出一口气来,他的声音喑哑而枯涩:“别开这种玩笑,含烟,这太过分了。”

“不是玩笑,先生。”方丝萦的声音有些儿颤抖,她的心脏在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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