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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深深-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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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我,你家里有些什么人?”方丝萦不自禁的问,她对这孩子的瘦弱怀疑。“爸爸,妈妈,亚珠,和老尤。”柏亭亭不假思索的回答,接著,又解释了一句:“亚珠是女佣,老尤是司机和园丁。”
“哦,”方丝萦愣了愣,又仔细的打量著柏亭亭。“但是——”她轻声说:“你妈妈喜欢你吗?”
那孩子惊跳了一下,她迅速的扬起睫毛来,直视著方丝萦,那对黑眼睛竟是灼灼逼人的。
“当然喜欢!”她几乎是喊出来的,脸色因激动而发红,呼吸急促,她看来十分激怒而充满了敌意。“他们都喜欢我,爸爸和妈妈!”垂下眼睫毛,她用那细细的白牙齿紧咬了一下嘴唇,又抬起头来,她眼中的敌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哀恳的神色。“方老师,”她低低的说:“你不要听别人乱讲,你不要听!我爸爸和妈妈都疼我,真的!我不骗你,真的!”她的小脸上有股认真的神情,竟使方丝萦心头掠过了一阵痛楚。不要听别人乱讲,这话怎么说呢?她审视著这孩子,又记起了那个五月的下午,那盲父亲,和这孩子……她吸了口气。“好吧!柏亭亭,没有人怀疑你的父母不爱你哦!”她摸了摸那孩子的头发,有个发辫松了,她让她背对著自己,帮她把发辫扎好。再把她的脸转过来。“回去问你爸爸妈妈一件事,好吗?”“好的。”“去问问你爸爸和妈妈,每天能不能让你在学校多留一小时,我要给你补一补算术。你放学后到我房里去,我给你从基本再弄起,要不然,你会跟不上班,知道吗?”
“好的,老师。”“那么,去吧!”“再见,老师。”那孩子再望了她一眼,眼光中有著某种特殊的光芒,某种温柔的、孩子气的、依恋的光芒,这眼光绞紧了方丝萦的心脏。她知道,这孩子喜欢她,她更知道,这孩子一定生活在寂寞中,因为一丁点儿的爱和关怀就会带给她多大的快乐!望著她退向教员休息室的门口,她忍不住又叫住了她:“还有句话,柏亭亭!”
“老师?”那孩子站住了,掉过头来望著她。
“你有弟弟妹妹吗?”“没有。”“你爸爸妈妈就你这一个孩子?”
“是的。”“有爷爷奶奶吗?”“奶奶三年前死了,爷爷早就死了,我从来没见过他。”
“哦。”方丝萦沉思的望著柏亭亭。“好了,没事了,你去吧。”柏亭亭走了。方丝萦深深的沉坐在椅子里,仍然对著柏亭亭消失的门口出神。她手里握著一支铅笔,下意识的用牙齿咬著铅笔上的橡皮头,把那橡皮头咬了一个好大的缺口。直到另一位女教员走过来,才打断了她的沉思。
“我看到你在问柏亭亭话,这孩子有麻烦吗?”那女教员笑吟吟的问。“哦,”方丝萦抬起头来,是教五年级国文的李玉笙,这是个脾气很好,也很年轻的女教员,她在正心教了三年了,除教国文外,她还兼任柏亭亭班的导师。“没什么,”方丝萦说:“数学的成绩不好,找她来谈谈,这是个很特殊的孩子呢!”
“是的,很特殊!”李玉笙说,拉了张椅子,在方丝萦对面坐了下来。“如果你看到她的作文,你绝不会相信那是个十一岁孩子写的。”“怎么?写得很好?”“好极了!想像力丰富得让你吃惊!”李玉笙笑著摇了摇头,叹口气说:“这种有偏才的孩子最让人伤脑筋,她一直是我们学校的问题孩子,每年,我们都为她的升班不升班开会讨论,她的数学始终不好,国文却好得惊人!不过,别让那孩子骗倒你,那是个小鬼精灵!”
“骗倒我?”方丝萦不解的说:“你的意思是什么?她撒谎吗?”“撒谎?!”李玉笙夸张的笑了笑。“她对撒谎是第一等的能手!你慢慢就会知道了。”
“怎么呢?”方丝萦不解的蹙起了眉。
李玉笙的身子俯近了些。
“你是新教员,一定不知道她家的故事。”李玉笙说,一脸的神秘。自从有人类以来,女性就有传布故事的本能。
“故事?”方丝萦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什么故事?”她深深的凝视著李玉笙,眼前浮起的却是那个盲人的影子。
“柏亭亭的父亲是柏霈文,你知道柏霈文吧?”
方丝萦摇了摇头。“嗨,你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哦!”李玉笙说。“柏霈文在这儿的财势是人尽皆知的,你看到学校外面那些茶园吗?那全是柏家的!他家还不止这些茶园,在台北,他还有一家庞大的茶叶加工厂。这一带的人都说,谁也无法估计柏霈文的财产。也是太有钱了,才会好好的把一栋大房子放火烧掉!”“什么?”方丝萦吃了一惊。“你说什么?放火烧掉?谁放火?”“你有没有注意到一栋烧掉的房子?叫含烟山庄?”
“是的。”“那原来也是柏家的房子,据说,是柏霈文自己放火把它烧掉的!”“柏霈文自己?”方丝萦的眉心已紧紧的打了个结。“为什么?”“有人说,因为那栋房子闹鬼,也有人说,因为那房子使柏霈文想起他死去的妻子,就干脆放一把火把它烧掉。不过,烧了之后,柏霈文又后悔了,所以常常跑到那堆废墟里去,想把他妻子的鬼魂再找回来。”
“他的妻子?”方丝萦张大了眼睛。“你是说,他的太太已经死掉了?”“他的头一个太太,也就是柏亭亭的生母,现在这个太太是续弦。”“哦。”方丝萦咽了一口口水。眼睛茫然的看著书桌上柏亭亭的练习本。“据说,柏亭亭不是柏霈文的女儿。”李玉笙继续说,似乎有意要把这个故事一点点的泄露,来引起听故事的人一步步的惊奇。“什么?”果然,方丝萦迅速的抬起头来,惊讶得张大了嘴。“你说什么?”“是这样的,听说,柏霈文的第一个太太是个很美丽也很害羞的小东西,但是,并不是什么好出身,原来是柏霈文在台北的工厂里的一个女工,可是,柏霈文对她发了疯似的爱上了,他不顾家庭的反对,把她娶回家来。婚后两年,生了柏亭亭,一件意外就爆发了。据说,柏霈文发现他太太和他手下一个管茶园的人有隐情,一怒之下把他太太赶出了家门。谁知他太太当晚就投了河。至于那个管茶园的人,也被柏霈文赶走了。所以,大家都说,柏亭亭是那个茶园管理人的女儿,不是柏霈文的。”“哦!”方丝萦困难的说:“但是……”她想起了柏亭亭和她父亲的相像。“也就是这原因,”李玉笙自顾自的说了下去,没有注意到方丝萦的困惑。“柏亭亭从小就不得父亲的欢心,等到有了继母之后,柏亭亭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何况,柏霈文又瞎了……”“他瞎了很多年吗?”“总有六七年了。”“怎么瞎的?”“弄不清楚。”李玉笙摇摇头。“听说是火灾的时候受了伤,反正这是个传奇式的家庭,什么故事都可能发生,谁知道他怎么瞎的?”“那继母不喜欢柏亭亭吗?”
李玉笙含蓄的笑了笑。
“柏亭亭一定告诉你,她母亲很爱她,是吗?”她说:“我不说了,你如果对这孩子有兴趣,你会在她身上发掘出许多故事。你是学教育,研究儿童心理的,这孩子是个最好的研究对象,你不妨跟她多接近接近,然后,我相信,”她抿著嘴一笑,望著方丝萦。全校都知道,方丝萦到正心来教书,只是为了对孩子有“兴趣”,并不像他们别的教员,是为了必须“工作”。“她会使你大大惊奇的!你试试看吧!”
李玉笙站起身来,看了看窗外,太阳早就落下山去了,暮色已从窗外涌了进来,教员休息室里,别的教员早就走了。
“哦,”她惊觉的说:“一聊就聊得这么晚,我必须马上走了。”她是住在台北的,匆匆的拿起了手提包,她说:“再见。”
“再见!”方丝萦目送她的离去。然后,她仍然坐在那张椅子里,一个人对著那暮色沉沉的窗外,默默的、出神的、长久的注视著。庭院深深5/59
3
门上有轻微的剥啄之声。
“进来!”方丝萦喊,从书桌上抬起头来。
房门推开了,柏亭亭背著书包走进屋里,反身关好了房门,她对方丝萦送来一个甜甜的微笑,轻声说:
“我来了,老师。”“好,坐下吧,亭亭。”方丝萦把藤椅推到她面前,让她坐好,然后审视著她,微笑的说:“你知不知道,补了一个礼拜的课,你已经进步很多了?可见你平常不是做不好,只是不肯做,不肯用心而已。”
柏亭亭垂下睫毛,轻轻的叹了口气。
“瞧!又叹气了,”方丝萦好笑的说:“跟谁学的?这么爱叹气!你爸爸吗?”“爸爸——啊!”那孩子忽然想起了什么,从书包里抽出了一个信封,递给方丝萦,说:“差点忘了,爸爸要我把这个给你。”“是什么?”方丝萦狐疑的接过信封,打开来,里面是一叠一百元一张的钞票,数了数,刚好十张。方丝萦的微笑消失了,看著柏亭亭,她说:“这是做什么?”“爸爸说,不能让你白白帮我补习,这是一点小意思,算是补习费。”“补习费?”方丝萦哑然失笑,把钞票装回信封里,她交还给柏亭亭,说:“拿去还给你爸爸,知道吗?告诉你爸爸,方老师给你补习,不是为了补习费,方老师也不缺钱用,有了这个,反而不自然了,懂吗?拿回去吧!”
“可是——”柏亭亭急急的说:“爸爸要我给你,拿回去,爸爸会生气。”方丝萦愣了愣。“你爸爸——”她犹豫的说:“常常跟你生气吗?”
“不,不是的!”那孩子用有力的声音喊著说:“爸爸从不跟我生气,从不!他爱我,你知道吗?”她喘口气,凝视著方丝萦,然后,她忽然换了语气,用一种软软的、温柔的、孩子气的语调说:“昨天是我的生日。”
“是吗?”方丝萦又愣了愣,她不知道这孩子葫芦里在卖什么药。“是的,我自己都忘了。”那孩子睁大了眼睛望著她,那对眼睛好坦白,好天真。“一直到放学回家以后,我看到餐厅里放著一个三层的大蛋糕,满房间都是蜡烛和花,我吓呆了,爸爸才把我举起来,说:‘生日快乐,我的小东西!’”那孩子又叹口气,显得无限的满足和喜悦:“爸爸总是叫我小东西,我想,那是因为他眼睛看不见了,不知道我长得多高了的原因。后来,妈妈把一个好漂亮的,扎著红色绸结的盒子放在我怀里,你猜!方老师,”那孩子的眼睛兴奋的发著光。“里面是什么东西?”“是什么?”方丝萦听得出神了。
“一个大洋娃娃!”那孩子喘著气说。“有好长好长的、金色的头发,有会睁会闭的眼睛,还有白颜色、空纱的大裙子,噢,老师,你不知道那有多美,下次我带来给你看,好吗?那是我妈妈自己到台北去买的,她知道我最喜欢洋娃娃,从小,她就给我买好多洋娃娃,各种各样的。我有一个柜子,专门放洋娃娃,每个洋娃娃我都给她取了名字。有个黑娃娃我就叫她小黑炭,有个丑娃娃我就叫她小丑,你猜我给这个新的娃娃取名字叫什么?”“叫什么?”“金鬈儿。这名字好吗?如果你看到她那一头的金鬈儿和她那个小翘鼻子!”“名字取得很好,”方丝萦说,怔怔的望著面前这张充满了稚气的脸庞,在这一刻,这张脸完全是孩子气的,找不著一丝一毫她最初在这孩子脸上看到的那份成人的忧郁了。“你有这么多洋娃娃,你妈妈为什么还送你洋娃娃呢?”
“怎么!”那孩子的浓眉抬得高高的。“洋娃娃不能只有一个的,她们会闷呀!当然越多越好,这样,她们可以一块儿玩,一块儿吃,一块儿睡,就不会闷了。”
方丝萦怜惜的看著柏亭亭,这是独生孩子的苦恼!
“你平常很闷吗?亭亭?”她轻柔的问。
“哦,不!”那孩子立刻回答。“我不会闷。妈妈总是陪著我,早上,她帮我梳头,扎小辫子,虽然亚珠也可以帮我梳,但是妈妈怕她弄痛我,然后陪我吃早饭,看著我走出大门去上学,晚上她陪我作功课,照顾我上床,我睡了,她还在床边为我唱催眠曲……哦,”她的眼睛陶醉的望向窗外,幸福的光彩把那张小脸烧得发亮。“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
“噢,”方丝萦定了定神,说:“有这样的好妈妈是你的幸福。好了,我们不谈你妈妈了,拿出你的算术书来吧!”
“唉!”柏亭亭叹了一声,无限依恋的把眼光从窗外收回来,恳求似的看著方丝萦,说:“一定要拿出书来吗?你不喜欢听我说话?”“哦,我喜欢,亭亭。”方丝萦急忙说,把那孩子的两只手抓在自己的手里。“可是,亭亭,功课也是很重要……”她忽然止住了,瞪视著柏亭亭的双手,她受惊的、激动的大声喊:“亭亭!”柏亭亭猛的吃了一惊,迅速的,她想把自己的两只手抽回来,但是,方丝萦已经紧紧的抓住了这双手,不容她再逃走了。“亭亭!”方丝萦喘著气:“怎么弄的?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在那双小手上,遍是青紫的瘀血和伤痕,手心,手背,手腕上都有,而且都一条条的肿了起来,显然是由于某种戒尺类的东西打击而成的。现在,因为方丝萦的紧握,那孩子已经痛得不住向肚子里吸气,但是,她忍耐著,用最勇敢的眸子直瞧著方丝萦,她清晰的说:
“我——摔了一跤。”“摔了一跤?”方丝萦嚷著,激动得不能自已。“摔跤能造成这样的伤痕吗?亭亭,你最好对我说实话,要是你再不说实话的话,我就带你去找你父亲,我要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不要!老师!”那孩子受惊了,恐慌了,她拉住了方丝萦,紧张而哀求的喊:“不要!老师!不要告诉我爸爸!求你!老师,你千万不要!”“但是,你是怎么弄的?你说,你告诉我!”方丝萦抓住那孩子的肩膀,摇撼著她。“有人打你吗?有人欺侮你吗?说呀!”“老师!”那孩子崩溃了,所有的伪装一刹那间离开了她,她凄楚的喊了一声,眼泪迅速的涌进了眼眶里。她的脸色苍白,嘴唇颤抖,小小的身子抖动得像寒风中的落叶。她的声音恳求的、悲哀的喊著:“求你不要问吧!老师,求求你不要问吧!求求你!”“走!”方丝萦站起身来,一把拉住那孩子。“我们到你家里去,我要找你父母谈!”
“不要!”那孩子哭喊著,抱住了方丝萦,把她那泪痕狼藉的小脸紧倚在方丝萦的怀里,哭泣著,抽噎著说:“别告诉爸爸,求你!好老师,求求你!爸爸不知道,爸爸什么都不知道,他瞎了,他看不见!你别告诉他,他会很生气,他会受不了,医生说过他不能生气,你知道吗?老师!求求你别让他知道。妈妈这样做,就是为了要气他……哦,老师!”她把头紧埋在方丝萦怀中,泣不成声。
方丝萦的心脏痉挛了起来。
“你是说……你是说……”她的呼吸急促:“这是你母亲弄的?她打你?”她困难的,不信任的问。
“噢,老师,你一定不告诉爸爸吧!你一定不告诉他!好吗?老师!”那孩子继续哭泣著,哀求著。
“哦,亭亭。”方丝萦咽了口口水,闭了一下眼睛,她必须先平定一下自己。用手托起柏亭亭的下巴,她审视著那张满是泪痕的、瘦弱的、憔悴的脸孔。谁知道这样一个小小的孩子,她身心上到底有多大的重负!“你对我说实话,我答应你,不告诉你爸爸。”她说:“是谁打你?你母亲吗?”
那孩子轻轻的点了点头。
方丝萦的心脏一阵绞痛,她紧闭了一下眼睛,把头转开去,半晌,她才回过头来,眼里已漾满了泪。
“可是,你刚刚还说你母亲很爱你,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老师!”那孩子可怜兮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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