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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深深-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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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含烟,我绝不让你走,绝不!”他抱紧了她,他的胳膊像钢索般捆牢了她,她挣不脱,她开始撕抓著他的手指,但他仍然紧箍不放,她扭著身子,喘息著,一面威胁的说:
“你再不放手,我要叫了。”
“叫吧!含烟,”他也喘著气说:“我绝不放你!”
“你到底放不放手?”她愤怒到了极点。
“不,我不能放!”“啪!”的一声,她扬起手来,狠狠的给了他一个耳光,在这寂静的深夜里,这一下耳光的声音又清脆又响亮。她才打完,就愣住了,吃惊的把手指衔进了嘴中。她不知道自己怎会有这种行为,她从来也没有打过人。瞪大了眼睛,她在黑暗中望著他,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可以感到他胸部的起伏,和听到那沉重的呼吸声。她想说点什么,可是,她什么都说不出来。然后,好像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她才听到他的声音,低低的、沉沉的、幽幽的、柔柔的、安安静静的在说:
“含烟,我爱你。”她忽然崩溃了,完完全全的崩溃了。一层泪浪涌了上来,把什么都遮盖了,把什么都淹没了。她失去了抵抗的能力,她也不再抵抗了。用手蒙住了脸,她开始哭泣。伤心的,无助的,悲悲切切的哭泣起来。这多年来的痛苦、折磨、挣扎……到了这时候,全化为了两股泪泉,一泻而不可止。于是,她觉得他放松了她,把她的手从脸上拉开,他捧住了她的脸,然后,他的唇贴了上来,紧紧的压在她的唇上。
一阵好虚弱的晕眩,她站立不住,倾跌了下去,他们滚倒在地毯上,他拥著她,他的唇火似的贴在她的唇上,带著烧灼般的热力,辗转吸吮,从她的唇上,到她的面颊,到她的耳朵、下巴,和颈项上。他吻著她,吮著她,抱著她。一面喃喃不停的低呼著:“哦,含烟,我心爱的,我等待的!哦,含烟,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她仍然在哭,但是,已是一种低低的呜咽,一种在母亲怀里的孩子般的呜咽。她不由自主的偎著他,把她的头紧靠著他那宽阔的胸膛。她累了,她疲倦了,她好希望好希望有一个保护。紧倚著他,她微微战栗著,像个受伤了的、飞倦了的小鸽子。“都过去了,含烟。”他轻抚著她的背脊,轻抚著她的头发,把她拉起来,他们坐进了沙发中,他揽著她,不住的吻著她的额头,她那湿润的眼睛,和那小小的唇。“不要离开我,不要走,含烟,我的小人儿,不要走!我们要重新开始,含烟,我答应你,一切都会圆满的,我们将找回那些我们损失了的时光。”她不说话,她好无力好无力,无力说任何的话,她只能静静的靠在他的肩头。然后,一阵汽车喇叭声划空而来,像是一个轰雷震醒了她,她惊跳起来,喃喃的说:
“她回来了。”“别动!”他抱紧了她。“让她回来吧!”
“你——”她惊惶而无助的。“你预备怎样?”
“面对现实!我们都必须面对现实,含烟。如果我再逃避,我如何去保有你?”“不,”她急迫的、惶恐的。“不要,这样不好,我不愿……”她没有继续说下去,门开了,一个身影跌跌冲冲的闪了进来,一声电灯开关的响声,接著,整个屋子里大放光明。方丝萦眨动著眼睑,骤来的强光使她一时睁不开眼睛,然后,她看到了爱琳。后者鬓发蓬松,服装不整,眼睛里布满了红丝,摇摇晃晃的站在那儿,睁大了一对恍恍惚惚的眸子,不太信任似的看著他们。好半天,她就那样瞪视著,带著两分惊奇和八分醉意。显然,她又喝了过量的酒。“呃,”终于她打著酒呃,扶著沙发的靠背,口齿不太灵便的开了口:“你们……你们倒不错!原来……原来是这样的!方——方小姐,好手段哪!这个瞎子并不十分容易勾引的!你倒教教我,你——你怎样到手的?你怎样让他——让他抛掉了那个鬼魂?”方丝萦蜷伏在沙发中,无法移动。一时间,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也不知该如何处置这种局面。爱琳显然醉得厉害,这样醉而能将车子平安驾驶回来,不能不说是奇迹了。柏霈文站起身来了,他走向爱琳的身边,深吸了一口气,冷静的说:“你喝了多少酒?”“你关心吗?”她反问,忽然纵声大笑了起来,把手搭在柏霈文的手腕上,她颠踬了一下,柏霈文本能的扶住了她,她把脸凑近了柏霈文,慢吞吞的说:“我喝了酒,是的,我喝了酒,你在意吗?你明知道我是怎样的女人,抽烟、喝酒、跳舞、打牌……我是十项全能!你知道吗?十项全能!而且,我有成打的男朋友,台中,台北,高雄,到处都有!他们都漂亮,会玩,年轻!比你强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你以为我在乎你!柏霈文!我不在乎你!我告诉你,我不在乎你!你这个瞎子!你这个残废!我告诉你,”她凑在他耳边大吼:“我不在乎你!”柏霈文的身子偏向了一边,爱琳失去了倚靠,差点儿整个摔倒在地下,她扶住了沙发,好不容易才站稳,跄踉著,她绕到沙发前面来,就软软的倾倒在方丝萦对面的沙发上,乜斜著醉眼,她看著方丝萦,用一个手指头指著她,警告似的说:“我——我告诉你,呃,你这个——这个小贱种,你如果真喜欢——喜欢这个瞎子,我——让给你!我不希罕他!不过,你——你——你会制鬼吗?一个落水鬼!含烟山庄的鬼?你——你——”她认真的看她,扬起了那两道长长的眼睫毛,眸子是水雾蒙蒙的,神情是醉态可掬的。“你真的会捉鬼吗?说不定,你是个女巫!一个女巫!”她又打了个酒呃,把手指按在额上。“你一定是女巫,因为我看到好几个你,好几个!哈哈!我一定有两个头,是不是?我有两个头吗?”庭院深深51/59
柏霈文走了过来,站在爱琳的面前。他的脸色是郑重、严肃,而略带恼怒的。“听著!爱琳!”他说:“我本来想在今晚和你好好的谈一谈,但是,你醉成这个样子,我看也没有办法谈了。所以,你还是上楼去睡觉吧,我们明天再谈!”
“谈,谈,谈!”她把脸埋在沙发靠背中,用手揉著自己的头发,含含糊糊的说:“你要和我谈?哈哈,呃,你居然和我还会有话谈?我以为,你——呃,你只有和鬼才有话谈呢!呃,”她用手拥住头,和一阵突然上涌的呕心作战,闭上眼睛,她喘了口气,费力的把那阵难过给熬过去了。柏霈文伸出手来,抓住了她的手腕:“上楼去吧!你!”他说,带点命令味道。
她猛力的挣开了他,突然间,她像只被触怒的狮子般昂起了头来,对著柏霈文,爆发似的又吼又叫:
“不许碰我!你这个混蛋!你永不许碰我!你这个无心无肝无肺的废物!你给我滚得远远的!滚得远远的,听到了吗?柏霈文!我恨你!我讨厌你!讨厌你!讨厌你!讨厌你!讨厌你……”她一口气喊了几十个“讨厌你”,喊得力竭声嘶。方丝萦相信佣人们和亭亭一定都被吵醒了,但他们早就有了经验,都知道最好不闻不问。爱琳的喉咙哑了,头发拂了满脸,泪水迸出了她的眼眶,她仆伏在沙发背上,忽然哭泣了起来,莫名其妙的哭泣了起来。“你醉了!”柏霈文冷冷的说:“你的酒疯发得真可以!”
方丝萦静悄悄的看著这一切,然后,她从她蜷缩的沙发中走出来了,一直走到爱琳的身边,她俯下身去,把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她用一种自己也不相信的,那么友好而温柔的声音说:“回房间去吧!让我送你到房里去,你需要好好的休息一下了。”“不不不!”爱琳像个孩子般的说,在沙发中辗转的摇著头,继续的哭泣著,哭得伤心,哭得沉痛。
“你让她去吧!”柏霈文对方丝萦说。“她准会又吐又闹的弄到天亮!”“我送她回房去!”方丝萦固执的说,看了柏霈文一眼:“你也去睡吧,一切都明天再谈,今晚什么都别谈了,大家都不够冷静。”“答应我你不再溜走。”柏霈文说。
“好的,不溜走。”她轻轻的叹息。“明天再说吧!”
她挽住了爱琳,后者已经闹得十分疲倦和乏力了。她把她从沙发上拉了起来,让她的手绕在自己的肩膀上,再挽紧了她的腰,嘴中不住的说:
“走吧!我们上楼去!上去好好的睡一觉!走吧!走吧!走吧!”爱琳忽然变得非常顺从了,她的头乏力的倚在方丝萦的肩上,跟著方丝萦跄跄踉踉的向前走去,她依旧在不停的呜呜咽咽,夹带著酒呃和呕心,她的身子歪歪倒倒的,像一株飓风中的芦草。方丝萦扶著她走上了楼,又好不容易的把她送进了房间。到了房里,方丝萦一直把她扶上床,然后,她脱去了她的鞋子,又脱掉了她的外套,再打开棉被来盖好了她。站在床边,她没有离去,却呆呆的、出神的望著爱琳那张相当美丽的脸庞。爱琳显然很难过,她不安的在床上翻腾,模糊的叫:“水,我要水!给我一点水!”
方丝萦叹了口气,走到小几边,她倒了一杯冷开水,拿到爱琳的床边来,扶起爱琳的头,她把杯子凑近她的嘴边,爱琳很快的喝干了整杯水。她的面颊像火似的发著烧,她把面颊倚在冰凉的玻璃杯上,呻吟著说:
“我头里面在烧火,有几万盆火在那里烧!心口里也是,”她把手按在胸上:“它们要烧死我!我一定会死掉,马上死掉!”
“你明天就没事了。”方丝萦说,向门口走去,可是,爱琳用一只滚烫的手抓住了她。
“别走!”她说:“我不要一个人待在这房里,这房间像一个坟墓!别走!”方丝萦站住了。然后,她干脆关好了房门,到浴室中绞了一条冷毛巾,把冷毛巾敷在爱琳的额上,她就坐在床边望著她。爱琳在枕上转侧著头,她的黑眼珠迷迷蒙蒙的望著方丝萦,在这一刻,她像个孤独而无助的孩子。她不再是凶巴巴的了,她不再残酷,她不再刻毒,她只是个迷失的、绝望的孩子。“我爱他,”她忽然说。“我好爱好爱他,我用尽了一切的方法,却斗不过那个鬼魂!”她把脸埋在枕头里,像孩子般啜泣。“我知道,”方丝萦低低的说:“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泪蒙住了她的视线。“刚结婚的时候,他抱著我叫含烟,含烟!那个鬼!”她诅咒,抽噎。“我以为,总有一天,他会知道我,他会顾念我,但是,没有!他心里只有含烟,含烟,含烟!那个女人,把他的灵魂、他的心全带走了!他根本是死的!死的!死的!”她哭著,拉扯著枕头和被单。“一个人怎能和鬼魂作战,怎能?我提出要离婚,他不在乎,我说要工厂,那工厂才是他在乎的!他不在乎我!他从不在乎我!从不!”
泪水从方丝萦的面颊上滴落了下来,她俯下身去,把头发从爱琳脸上拂开,把那冷毛巾换了一面,再盖在她的额上。她就用带泪的眸子瞅著她,长长久久的瞅著她。爱琳仍然在哭诉,不停的哭诉,泪和汗弄湿了整个脸庞。
“我从没有别的男朋友,从来没有!我到台中去只是住在我干妈家,我从没有男朋友!我要刺激他,可是,他没有心呵!他的心已经被鬼抓走了!他没有心呵!根本没有心呵!”她抓住了方丝萦的手,瞪视著她。“我没有男朋友,你信吗?”
“是的,”方丝萦点著头。“是的,我知道。你睡吧!好好的睡吧!再闹下去,你会呕吐的,睡吧!”
爱琳阖上了眼睛,她是非常非常的疲倦了,现在,所有酒精都在她体内发生了作用,她的眼皮像铅一样的沉重,她的意识飘忽而朦胧。她仍然在说话,不停的说话,但是,那语音已经呢喃不清了。她翻了一个身,拥著棉被,然后,她长长的叹息,那长睫毛上还闪烁著泪珠,她似乎睡著了。
方丝萦没有立即离去,站在床边,她为爱琳整理好了被褥,抚平了枕头,再轻轻的拭去了她颊上的泪痕。然后,她低低的、低低的说:“听著,爱琳,撇开了敌对的立场,我们有多么微妙的关系!我们爱著同一个男人,且曾是同一个男人的妻子。看样子,我们之间,必定有一个要痛苦,不是你,就是我,或者,最不幸的,竟是我们两个!我们该怎么办呢?该怎么协调这份尴尬?爱琳,最起码,我们不要敌对吧!如果有一天,你会想到我,会觉得我对你还有一些儿贡献,那么,爱那个孩子吧!好好的爱那个孩子吧!”
她转过身子,急急的走出了房间,泪,把一切都封锁了,都遮盖了。庭院深深52/59
27
爱琳呆呆的坐在窗前,对著那满花园的阳光发愣。隔夜的宿醉仍旧使她昏昏沉沉的,昨夜的一切也都模模糊糊,但她知道发生了一些事情,一些很重要的事情。方丝萦,那个奇异的家庭教师,自己对她说了些什么?她记得方丝萦曾逗留在她屋里,她诉说过,她哭过,枕上的泪痕犹新!那么,那家庭教师一定已知道了她心底最深处的秘密!而且,那家庭教师也说过一些什么,是什么呢?她努力的回忆,努力的思索,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昨晚,昨晚像隐在一层浓雾里,那样朦胧,那样混沌。唯一真实的,是当她走进客厅,开亮电灯那一刹那所见到的一幕。那长沙发,方丝萦蜷伏在那儿,像一只小猫,柏霈文紧拥著她,带著满脸最深切的激情!怎会呢?她想不透,怎会呢?或者,这只是自己的幻觉吧?或者,根本没有昨晚那一幕吧!但是,不!她还记得方丝萦的打扮,没有戴眼镜,是的,这几天她都没有戴眼镜,长发披垂,穿了一身浅蓝色的秋装……她猛的打了个冷战,不可否认,那家庭教师相当漂亮,可是,对一个瞎子而言,漂亮又怎样呢?
她烦躁的站起身来,在屋内兜著圈子,然后,她打开房门,直著喉咙喊:“亚珠!亚珠!亚珠!”
亚珠急急的从后面跑过来,站在楼梯上,扬著声音回答:
“是的,太太?”“方老师呢?”爱琳问。
“到学校去了,和亭亭一起去的。”亚珠诧异的说。
哦,真的!怎么这样糊涂!当然是到学校去了。爱琳咬了咬嘴唇,不管怎样,今晚她要和这个女人好好的谈一谈!她要请她走路!她绝不能允许自己的地盘内再有人侵入,一个鬼魂已经够了!又跑来一个活生生的人!哦,她不能容忍这个!她绝不能容忍!“太太?”亚珠小心翼翼的。“你要吃早餐吗?”
“不要!给我冲杯牛奶拿到楼上来。”
“是的。”关上了门,她继续坐在桌前沉思。奇怪,不论她怎样整理自己的思绪,她始终有点儿恍恍惚惚的。大概是酒的关系,酒会使人软弱。她发现自己并不像想像那样恨方丝萦,她心底有一点儿什么奇异的东西,在那儿不听指挥的容纳著方丝萦!她困惑而迷茫的摇摇头,昨夜,昨夜她到底和方丝萦谈了些什么。亚珠送来了牛奶,爱琳立即在她身上嗅到了一股强烈的芬芳,她冷笑著说:“玫瑰花味,你又买了玫瑰!”
“是的,太太,买了好几打!先生叫买的!我刚刚插了好几瓶,你这儿要一瓶吗?”“不要!你去吧!”亚珠退了下去。爱琳倚著窗子,情绪更乱了。天知道!这家中一定发生了一些什么事!玫瑰花!玫瑰花!问题的核心在那个家庭教师身上吗?门上传来了轻微的剥啄之声,没等她回答,门被推开了。她看过去,出乎意料之外的,门外竟是柏霈文!他穿著件灰色的套头毛衣,灰色的西服裤,整洁,清爽,而且神采奕奕,爱琳惊异的望著他,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摆脱了他那份忧郁和消沉?他看来像一个崭新的人。不但如此,爱琳还几乎是痛心的发现,他虽然年纪已超过四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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