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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深深-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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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渴,哦,是的,我饥渴了十年了。”

方丝萦又觉得内心绞痛。她注视著柏霈文,后者的面容有些狂乱,那对失明的眸子定定的,呆怔的瞪视著,带著份无助的凄惶,和绝望的恐怖。她吃惊了,心脏收缩得使她每根神经都疼痛起来,他病得比她预料的严重得多。她有些愤怒,对这家庭中其他的人的愤怒,难道竟没有一个人在床边照料他吗?他看不见,又病得如此沉重,竟连个招呼茶水的人都没有!想必,他也一天没有吃东西了。

“亭亭,”她迅速的吩咐著。“你下楼去告诉亚珠,要她熬一点稀饭,准备一些肉松,人不管病成怎样,总要吃东西的,不吃东西如何恢复元气?”

亭亭立刻跑下楼去了。方丝萦站在室内,环室四顾,她觉得房内的空气很坏,走到窗边,她打开了窗子,让窗帘仍然垂著,以免风吹到病人。室内光线极坏,她开亮了灯,想起这屋里的灯对柏霈文不过虚设,她就又涌起一股怆恻之情。回到床前面,她下意识的整理著柏霈文的被褥,突然间,她的手被一只灼热的手所捉住了。

“哦,柏先生!”她低声惊呼。“你要做什么?”

“别走!”他喘息的说。

“我没走呵!”她勉强的说,试著想抽出自己的手来。

“不,不,别走,”他喃喃的说著,抓得更紧了。“含烟,你是含烟吗?”呵,不,不,又来了!不能再来这一套,绝对不能了。她用力的抽回了自己的手,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冷冰冰的,生硬的响著:“你错了,柏先生,我是方丝萦,你女儿的家庭教师,我不知道含烟是谁,从来不知道。”

“方——丝——萦——?”他拉长了声音念著这三个字,似乎在记忆的底层里费力的搜索著什么,他的神志仍然是紊乱不清的。“方丝萦是什么?”他说,困惑的,迷惘的。“我不记得了,有点儿熟悉,方丝萦?啊,啊,别管那个方丝萦吧,含烟,你来了,是吗?”他伸出手来,渴切的在虚空中摸索著。

方丝萦从床边跳开,她的心痛楚著,强烈的痛楚著,她的视线模糊了。柏霈文陡的从床上坐起来了,他那划动著空气的手碰翻了床头柜上的玻璃杯,洒了一地毯的水,方丝萦慌忙奔上前去扶起那杯子。柏霈文喘息得很厉害,在和自己的幻象挣扎著。由于摸索不到他希望抓到的那只手。他猛的发出一声裂人心肺的狂叫:

“含烟!”这一声喊得那么响,使方丝萦吓了一大跳。接著,她一抬头,正好看到爱琳站在房门口,脸色像一块结了冻的寒冰。她的眼睛阴阴沉沉的停在柏霈文的脸上,那眼光那样阴冷,那样锐利,有如两把锋利的刀,如果柏霈文有视觉又有知觉,一定会被它所刺伤或刺痛。但,现在,柏霈文是一无所知的,他只是在烧灼似的高热下昏迷著,在他自己蒙味的意识中挣扎著,他的头在枕上辗转不停的摇动,汗水濡湿了枕套,他嘴里喃喃不停的,全是沉埋在内心深处的呼唤:

“含烟,含烟,我求你,请你……求你……含烟,含烟,看上帝份上!救我……含烟!啊,我对你做了些什么?含烟?啊!我做了些什么?……”

爱琳走进来了,她的背脊是挺直的,那优美的颈项是僵硬的,她那样缓慢的走进来,像个移动著的大理石像。停在柏霈文的床边,她低头看他,那冰冷的眼光现在燃烧起来了,被某种仇恨和愤怒所燃烧起来,她唇边涌上了一个近乎残酷的冷笑。抬起头来,她直视著方丝萦,用一种不疾不徐,不高不低的声音,清晰的说:

“就是这样,含烟!含烟!含烟!日里,夜里,清醒著,昏迷著,他叫的都是这个名字。如果你的敌人是一个人,你还可以和她作战,如果是个鬼魂,你能怎么样?”

方丝萦呆呆的站著,在这一刹那间,她了解爱琳比她住在这儿两个月来所了解的还要深刻得多。看著爱琳,她从没有像这一瞬间那样同情她。爱情,原是一株脆弱而娇嫩的花朵,它禁不起常年累月的干旱啊!她用舌尖润了润嘴唇,轻声的,不太由衷的说:“柏太太,他在发热呢!”

“发热?”爱琳的眉毛挑高了一些。“为了那个鬼魂,他已经发热了十一年了!”像是要证实爱琳这句话,柏霈文在枕上猛烈的摇著头,一面用手在面前挥著,拂著,仿佛要从某种羁绊里挣扎出来,嘴里不停的嚷著:“走开,走开,不要扰我,她来了,含烟,她来了!啊,不要扰我,不要遮住我,我看到她了,含烟!含烟!含烟!啊,这讨厌的雾,这雾太浓了,它遮著我,它遮著我,它遮著我……”他喘息得像只垂危的野兽,他的手在虚空中不住的抓著,捞著,挥著。“啊,不要遮著我,走开!走开!不要遮著我!哦,含烟!含烟!请你,求你,含烟!别走……”庭院深深17/59

爱琳愤怒的一甩头,眼睛里像要冒出火来,她的手紧握著拳,头高高的昂著,声音从齿缝里低低的迸了出来:

“你去死吧!柏霈文!你既爱她,早就该跟随她于地下!你去死吧!死了就找著她的魂了!你去死吧!”

说完,她迅速的掉转身子,大踏步的走出室外,一面抬高了声音,大声喊著说:“老尤!老尤!准备车子!送我去火车站,我要到台中去!亚珠,上楼帮我收拾东西!”

方丝萦下意识的追到了房门口,她想唤住爱琳,她想请她留下,她觉得有许多话想对爱琳说……但是,她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折回到柏霈文的身边,看著那张烧灼得像火似的面庞,听著那不住口的呓语和呼唤,她感到的只是好软弱,好恐惧,好无能为力。

亭亭回到楼上来了,她父亲的模样惊吓了她,用一只小手神经质的抓著方丝萦,她颤颤抖抖的说:

“老——老师,爸爸——会——会死吗?”

“别胡说!”方丝萦急忙回答。“他在发烧,有些神志不清,烧退了就好了。”从浴室弄了一盆冷水来,方丝萦绞了一条冷毛巾,盖在柏霈文的额上,一等毛巾热了,就换上另一条冷的。柏亭亭在一边帮忙绞毛巾。冷毛巾似乎使柏霈文舒服了一些,他的呓语减轻了,手也不再挥动了,一小时后,他居然进入了半睡眠的状态中。只是睡得十分不安稳,他时时会惊跳起来,又时时大喊著醒过来,每次,总是迷惘片刻,就又昏昏沉沉的再睡下去。爱琳收拾了一个小旅行袋走了,方丝萦知道,她这一去,起码三天不会回来。她不知道下人们对于爱琳丢下病重的柏霈文,这时到台中去做何想法。好心的亚珠只悄悄的摇了摇头。老尤呢?他那深沉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看起来是沉默寡言的,也是深不可测的。

晚饭之后,方丝萦和亭亭回到楼上来,方丝萦曾试著想给柏霈文吃点稀饭,但柏霈文始终没有清醒过来,热度也一直持续不退,她只有让亚珠把稀饭再收回去。到了九点多钟,她强迫亭亭先去睡觉,那孩子已经累得摇头晃脑的了。

孩子睡了,爱琳走了,下人们也都归寝,整栋房子显得好寂静。方丝萦仍然守在柏霈文身边,为他换著头上的冷毛巾。她用一个保温瓶,盛了一瓶子冰块,把冰块包在毛巾里,压在他发烫的额上。由于冰块溶化得快,她又必须另外用一条干毛巾,时时刻刻去擦拭那流下来的水,以免弄湿棉被和枕头。高烧下的他极不安稳,他一直说著胡话,呻吟,挣扎,也有时,他会忽然清醒过来,用疲倦的、乏力的、沙哑的声音问:“谁在这儿?”“是我,方丝萦。”她答著,乘此机会,给他吃了药,在他昏迷时,她不知怎样能使他吃药。

他叹息,把头扭向一边,低低的说:

“让你受累了,是吗?”

她没有回答。他的清醒只是那样一刹那,转眼间,他又陷入呓语和噩梦里,一次,他竟大声惊喊了起来:

“不要走!不要走!水涨了,山崩了,桥断了!不要走!含烟哪!”他喊得那样凄厉和惨烈,他的手在空中那样紧张的抓握,使她情不自已的用自己的双手,接住了他在空中的手,他一把就握住了她,紧紧的握住了她。他的声音急促的、断续的、昏乱的嚷著:“你不走,你不走,是不?含烟?你不走……你好心……你善良……你慈悲……那水不会淹到你,它无法把你抢走,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他用那发热的手摸索著她的面颊,摸索著她的头发。方丝萦取下了她的眼镜,放在床头柜上,她又被动的、违心的去迎合了他。她让他摸索,让他抓牢了自己。听著他那压抑的、昏乱的、烧灼著的低语。“我爱你,含烟。别离开我,别离开我,你打我、骂我、发脾气,都可以,就是别离开我。外面在下雨,你不能出去,你会受凉……别出去,别走!含烟……我最爱的……我的心,我的命!你在这儿,你在这儿,你说一句话吧!含烟,不不,你别说……别说什么,你在这儿,在这儿就好……”他抓紧了她,抓得那样牢,仿佛一松手她就会逃掉,抓得她疼痛。她坐在床边的地毯上,让他紧握著自己的手,她的头仆伏在他的床上,让他摸索。她不想动,不想惊醒他的美梦。可是,眼泪却沿著她的眼角,无声无息的滑落在棉被上。她忍声的啜泣,让自己的心在那儿滴血。然后,她觉得他的抓握减轻了,他的呓语已变为一片难辨的呢喃。她慢慢的抬起头来,他的眼睛阖著,他睡著了。她拿开了他额上那滴著水的毛巾,用手轻按了一下他的额角,感谢天,热度退了。她抽开了他那个潮湿了的枕头,一时间,她找不到干的来换,只好到自己房里去,把自己的枕头拿来,扶住他的头,让他躺在干燥的枕头上。再用毛巾拭去了他额上的水和汗。一切弄清爽,他是那样的疲乏和脱力,她不敢马上离去,怕他还有变化。拉了一张躺椅,她在床边坐下来,自己对自己说:“我只休息一会儿。”她躺在椅子里,阖上了眼睛,疲倦立刻对她四面八方的包围了过来。她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几乎是同时,陷入沉沉的睡乡了。当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满窗帘都映满了阳光,她惊跳起来,才发现自己身上盖著一床毛毯,谁给她盖的?她对床上看过去,柏霈文躺在那儿,他是清醒而整洁的,听到了她的声音,他立即说:“早。方小姐。”几点了?她看了看手表,十点过五分!自己是怎么回事?她错过早上的课了,她忍不住喊了一声:

“糟了!我迟到了。”“我已经让亭亭帮你请了一天假。”柏霈文说,他虽憔悴,看来精神却已恢复了不少。

“噢,”她有些惭愧和不安,从床头柜上拿起了眼镜,她勉强的说:“很高兴看到你恢复了,你的病来得快,好得倒也快。想吃什么吗?”“我已吃过一餐稀饭。”柏霈文说:“你昨天吩咐给我做的。”方丝萦有点脸红,她的不安更重了,自己竟睡得这样熟呀!那么,连亚珠、亭亭都看到她睡在这里了。她转身向室外走去,一面说:“你记住吃药吧!又该吃了,药就在你手边的床头柜上面。”“你如果肯帮忙,递给我一下吧。”他说。

她迟疑了一下,终于走了过去,倒了一杯水,拿了一粒药,她递给他,他用手撑著身子坐起来,到底是高烧之后,有些儿头晕目眩。她又忍不住扶了他一把。吃了药,看著他躺回枕头上,她转身欲去,他却喊了声:

“方小姐!”她站住,瞪视著他。“我希望夜里没有带给你太大的麻烦,尤其——我希望我没有什么失礼的地方。”她怔了片刻。“哦,你没有,先生。”

“那么,在你走出这个屋子之前,”他又说,声音好温柔好温柔,温柔得滴得出水来。“请你接受我的谢意和歉意,我谢谢你所有所有的一切,如我有什么错失,请你尽你的能力来原谅。”“哦,”她有点惊愕,有点昏乱。“我已经说过了,根本没什么。好,再见,先生。”

她匆匆的走出了这房间,走得又急又快。一直回到了自己房里,她仍然无法了解,柏霈文的脸上和声音里,为什么带著那样一份特殊的激动和喜悦?庭院深深18/59

10

洗了脸,漱了口,方丝萦站在镜子前面,仔细的打量著自己,隔夜的疲倦在脸上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只是,眼底的困惑和迷惘却比往日更加深了一层。她叹口气,慢慢的用发刷刷著那头美好的长发,不自禁的想起亭亭所说的话:

“你把头发放下来,不要戴眼镜,穿这件紫色的衣服,一定漂亮极了。”现在她就放下了头发,没有戴眼镜,漂亮吗?她在镜中顾盼自己。不,不,没有爱琳漂亮,爱琳是个名副其实的美人。但是……自己干嘛要去跟爱琳比漂亮呢?她望著镜子,你疯了,你脑中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这儿的环境不适合你,你没看到吗?你消瘦而苍白,你现在根本就应该在美国,嫁给亚力,生一群活活泼泼的儿女,不该在这儿,瞪著一对迷惘的大眼睛跟自己发呆!你疯了!你是真的糊涂了,从那个五月的下午,你就失了魂了,你的魂被含烟山庄的废墟所勾走了。从那个下午起,你就没有做过一件对的事情,那含烟山庄有些邪气,你是真的失了魂了。

她对自己喃喃的说著,刷子在头发上已刷了几百下了。她并不赞成柏霈文自作主张的帮她请这一天假,但也庆幸有一天的清闲。把刷子丢在梳妆台上,她又熟练的把头发盘在脑后,用几根长发针插好,再戴上眼镜,还是这样比较好,这样的打扮给她安全感。有人轻叩著房门,她叫了声“进来”,门开了,亚珠拿著一大束黄玫瑰走了进来,笑吟吟的看著方丝萦。方丝萦愣了一下,惊奇的说:“这是做什么呀?亚珠?”

“先生让我买菜的时候买来的,他要我放在方小姐房里。”亚珠笑著说,圆圆的脸上,一股心无城府的样子。走到架子边,她拿起了花瓶,装好了水,把玫瑰一朵一朵的插入瓶中。

“我来吧。”方丝萦接过了玫瑰,用剪刀修剪著长短,慢慢的插进瓶子里,她曾是个插花的好手,对插花一直有很高的兴趣。但是,今天她有些神思恍惚,有些心不在焉,还有种奇异的感觉。黄玫瑰!黄玫瑰!第一天她住进来,房里就有一瓶黄玫瑰,如今,又是黄玫瑰!柏霈文眼睛虽瞎,心智不瞎,他在玩什么花样?亚珠没有立刻离去,站在一边,她笑嘻嘻的看著方丝萦剪花插花,对于方丝萦,她一直有种单纯的崇拜心理,她认为自从方丝萦走入了柏宅,这家庭里才有了几分“家”的气息,才有了生气,有了活力,因此,她喜欢这个方小姐,远胜于她的女主人。“方小姐昨夜累了吧?”她好心的找著话来说。

“唔,”方丝萦有些脸红。“总得有人照顾病人的,你知道。”

“是的,”亚珠完全同意。“方小姐,你来了之后真好,什么都变好了。”“怎么说?”方丝萦不解的问。

“亭亭也长胖了,先生也有说有笑了,太太也不是那样天天吵架骂人了。”亚珠说,向门口走去。“我要到厨房去了,老尤说今天晚上有客人来吃饭。”

“有客人?”方丝萦一愣。“柏先生在生病,怎么还请客人来呢?柏太太又到台中去了。”

“我也不知道,是先生让老尤打电报去找他来的,今天一清早老尤就去打电报。”“哦?”方丝萦满心的疑惑,今天一清早发生的事可真不少,希望老尤不要也看到她在躺椅上睡熟的样子。打电报?什么客人如此严重?该是柏霈文商业上的朋友吧?亚珠下了楼,她把花插好了,洗干净了手,看了看窗外,秋日的阳光灿烂的照射著。她走出房间,想下楼到花园里去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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