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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亭笺纸桃花色-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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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须看的太清,也知道来的人是桓玄。

桓玄翻身下马,将钢鞭丢给随从,踏着及膝的厚雪,一步一步朝崖边走来。君羽不由自主地向后退,脚跟忽然一软,雪块伴着泥浆簌簌滑落,滚下山崖。 众人脸色微变,提心吊胆地望着她。谢混和王练之都迈出几步,眼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紧张。

“别过来——”君羽转身大喊,刺耳的风啸盖过了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虚渺。

桓玄收住脚,在离她不远处的雪地停下,单膝跪倒:“臣等迎驾来迟,请公主回宫!”

君羽遥望着他,已恢复了先前的警惕:“你怎么知道本宫在这儿?”

桓玄垂下头,盯着前方的积雪回答:“公主私自出宫,太皇太后降旨,派臣亲自来迎您回去!”说着掏出腰里所藏的狴犴金牌,亮给她看。

“我如果不回去呢 ?”君羽冷冷道。

桓玄微怔,拔出腰间的佩剑,反手扎进雪窝里:“那臣就在这里等着,一直等到您回心转意。”他单膝跪到地上,雪水淹湿了大半截裤管,脸上却浑然不觉,带着决绝般的坚毅。

僵持许久,君羽终于叹了口气,认输道:“好,我跟你回去。”

她平静地从悬崖边退转身,慢慢走过去,桓玄见状立刻迎上来相扶,被君羽轻巧地躲开。她皱了皱眉,眼里似有说不出的厌恶:“不用了,本宫自己会走。”

“是。”桓玄只好忿然收手,恭谨地退到一边,生怕她跑了般,始终追随在左右,保持着不到半步的距离。

迎着鹅毛大雪,君羽在刺骨烈风中走着,雪絮纷纷扬扬从天降落,像道无形屏障,为眼前蒙上一层迷惘。望着前方漫天风雪中伫立的人,她只觉胸口一窒,刹那连呼吸都成了难事。

谢混就站在百步之外,远远看着她迎面走来。烈风吹着他墨缎般的长发,劲瘦身躯挺的笔直。君羽踟躇着垂下头,每迈出一步,都仿佛拖着千斤的重量。短短一段距离,却像隔了万水千山,怎么都走不到尽头。

冰冷的岩洞里,那个绝望的瞬间,她拥着他的背不肯放。可也仅是片刻的温暖,就像壁上融化的雪水,泯灭的无声无息,什么都留不下。从今往后就是互不相干,即便再见,也是形同陌路,那么何不忘的彻底一点,还有什么好留恋?

念及至此,君羽闭了闭眼,再抬头时已没有了犹豫。她加快脚步,漠然从他身边越过,神情陌生冷淡。刹那交错而过,就在擦身的一瞬间,有只冰凉的手捉住了她的右腕。

那只手的劲道并不大,却有股坚定不移的力量,几乎要将她的腕骨捏碎。

谢混略一扭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目光寒彻如冰。君羽被迫停下脚步,隐忍着不肯回首,她倔强地盯着前方,身子默然不动,双肩却在风中控制不住地瑟瑟而抖。

无语对峙,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却被拉的格外悠长。空中不停有雪落下,细白的雪屑急如骤雨,拍在脸上化为一粒粒纤细的水珠,迅速悄无痕迹。她坚持站着,看他何时放手。

“放肆!”桓玄怒然走来,转而锵啷一声拔剑出鞘,抵到他胸口前。

众人猝不急防,甚至来不及阻拦,凛冽剑风擦着寒光破喉而来。谢混稳然不动,淡墨画就的眉目略抬了抬,连看他一眼都懒得看。

王练之急忙过来拉扯:“子混,你这是干什么?”

谢混面无表情地推开他,冷冷哼了一声。

这种轻蔑的态度让桓玄极为恼火,他提剑刺进一寸,咬牙切齿地说:“姓谢的,你不要得寸进尺,实话告诉你,我早就看你不耐烦了!”

“哦,听这话的意思,桓大人对谢某是积怨已久?”谢混斜过视线,笑意里有公然的挑衅,“那可太巧了,我看大人您也不怎么顺眼。这动不动就拿剑指着别人,恐怕有失您未来‘驸马’的身份。”

经他这么一损,桓玄顿时脸色铁青:“看来,你今天非逼我动手不可了?”

谢混扬眉审视,唇边泛起饶有兴致的冷笑:“打就打,哪来这么多废话?”

“都给我住手!”君羽猛地挣开,她不知那里来那么大的劲,竟然一下子从谢混手中滑脱,她踉跄了一下,竭尽全部的气力喊道:“有本事就去战场上拼去,在这里逞强,算什么能耐?”

周围一片死寂,都被她的话给震愣了。君羽定定看了几秒,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许久她将视线从谢混脸上移开,转头吩咐:“给我一匹马!”

桓玄呆了片刻,盯着她黑白分明的双瞳,似乎没听懂。

“还愣着干吗?”她抬脚在他膝盖上狠狠一踢,转身抢过铁鞭,一言不发的翻身上马,这刻的姿势竟然是前所未有的流畅矫健。马匹长嘶一声,焦躁不安地扬起前踢。

“公主——”王练之紧追几步,突然收住脚,眼里有难以掩饰的眷恋。

纷纷雪屑好似散粉碎玉碾转成灰,在风中散扬开来,簌簌飘落而飞。这一刻连天地都已被封冻凝固。君羽握紧缰绳,侧头看了看王练之,又与他身后的人相视片刻,闪烁的双眸顷刻潮湿。

暗淡的流云急速后退,四周响起千军万马的嘶鸣。雪地里的三个人静静站着,从不同角度凝望着马上的女子,面上的表情阴晴不定,却是一样的爱恨纠葛。

她闭上眼,仓促地背转身,朝着他们都无法看见的方向,抬袖擦干脸上的痕迹。狂风吹乱发丝,在空中搅成纠缠的弧线,她再不犹豫,双腿夹紧马腹,迎空抽了记响鞭,对身后陈列的大军高喊:“回宫!”

众将齐声应喏。先是掉转马头离开,断后的步兵急忙尾随上,她的身影夹杂在人潮之中,像是乌沉沉的闷雷滚滚北去。天光顺着大军远离缓缓亮开,视野蓦然空旷起来。

桓玄狠狠地回头,仰手一抛,长剑扎进雪地里,兀自泛着冷蓝的寒光。他径直走过去,在谢混身边停了一下,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听着,今日之辱我会永远记住,他日加倍奉还,君羽是我的女人,你最好不要有非分之想,否则我让你痛苦一生一世!”

谢混转过头,静视着他眼中异忽寻常的幽妒火光,忽而展颜一笑,唇角牵起优雅的弧度:“好,咱们拭目以待。”

巫山不是云(下)

君羽回宫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愈安宫请罪。

从偏殿角门进去,绕过一幅丈二碧玉插屏,便到了愈安宫的暖阁。此时天色昏沉,阁里掌着八角黄绢灯,塌褥靠垫也用了一色明黄,抬眼望去金碧辉煌。外面风雪交加,这寝殿里却温暖如昼,四壁悬着通天彻地的纱幔,薄烟从锁衔金兽连环熏炉里袅袅扩散开来,淡雅熏香氤氲满室。

太皇太后端坐在东面矮塌上,黄缎锦袍上绣满鸾凤纹样,手里捻着串玛瑙串珠。王神爱与胡贵嫔各坐在塌的两边,见她进来,齐齐抬起头。

这种阵势前,君羽难免有点怯场,她屏息走过去,跪下行了一礼。

太皇太后闭着眼,神态静如古佛:“你去哪了?”

没赦平身,君羽也不敢妄动,她考虑了良久,如实答道:“回太后,儿臣去了梅花山。”

“梅花山?”太皇太后皱眉,睁开眼问,“那里有什么吸引你的地方,让一个堂堂的公主不顾礼法,在外头抛头露面,竟敢彻夜不归。是不是哀家不下旨让桓玄去,你还不打算回来?今儿不给哀家个说法,你就休想出这宫门半步!”

“我……”君羽咬了咬下唇,不知道该怎么说。

“说!干什么去了?”

“太后息怒。”王神爱过来解围,“臣妾听说梅花山上近日有个道坛,名曰五斗米。教里的天师叫孙泰,会玄门法术未卜先知,公主去那儿大概也是为宫中祈祷吧。”说着朝君羽努努嘴,示意她自己说。

君羽当即领会,支吾道:“唔……我前段日子老做噩梦,心里不塌实,皇后建议我去请柱香,说是驱驱晦气,我听说梅花山上的道士很灵,又怕太后您不答应,所以就自作主张去了……”

太后略挑眉梢,斜眼一瞟:“皇后,是这么回事吗?”

王神爱深垂螓首,低声答:“回太后的话,公主是曾与臣妾说过宫中有秽物作祟。”

话音刚落,就听背后有笑声。胡贵嫔掩住嘴笑道:“真是稀罕,公主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居然也怕起鬼神。臣妾倒听过一句老话:‘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公主这样惶惶不了终日的,可是隐瞒了什么实情?”

君羽微微一笑:“太后明鉴,有没有秽物作祟我不知道,可这宫中有‘鬼’倒是不假。”

“罢了!”太皇太后把脸一沉,喝止住她,“皇宫乃天子之地,万民景仰所归。这种乱力怪神的谣言,以后休要再提。巫蛊之事历来是宫中的大忌,君羽你擅自出去,就算不是私逃也触及了宫规。你心浮气燥,守孝期间屡屡犯错,哀家要是不治你的罪,难平众怒……”

“太后!”王神爱立即屈膝跪下,极力帮她求情,“公主年少无知,请您念在先皇的份上饶她这一回。下月鸡鸣寺祈福,太后年事已高,不如让公主代您前去,一则理应杜除邪秽顺应天道,二则也可以代功赎过,岂不更好?”

沉默半晌,太皇太后轻呷一口蜜茶,合盖道:“唉,既然这样,哀家就罚你在明堂面壁一个月,将《华严经》抄三千遍,对着菩萨好好思过。下月祈福之前,没有哀家的旨意谁也不准放你出来。”

“是。”君羽磕头谢恩,俯下身的那一瞬间,她突然觉得释怀了很多。

也许,在这个时候,需要的也仅是一个人静一静。

此时,乌衣巷内沉寂如死,气氛闷得人有些发慌。一双皂靴在眼前踱来踱去,步履缓缓浊重,拖在灯下深长的暗影。

那双脚徒然一滞,穿绛紫便袍的男人回过头来,沉声问:“你刚才说什么?”

灯影肃杀,白衣公子跪在地上,露出背部清峭的线条。他仰起下颌,微微踌躇着说:“孩儿不想成亲。”

话还未落音,四周已经引起一阵骚动。童仆侍婢们交头接耳,相互窃窃私语。裹着鼠锦披肩的女子快步走过来,髻上的簪子纷摇乱晃。她横身挡在老者面前,回头拼命使眼色:“三哥别气,年轻人心高气傲,说一两句糊涂话,过阵子就好了,你哪能跟他当真。子混,还不过来认错?”

跪着的公子依旧沉默着,一言不发。僵持了数久,男人挥手推开谢道韫,疾步走过来,沙哑着嗓子问:“你再说一遍。”

谢混抬起头,乌沉沉的眸中映着灯影,一字一字,毫不犹豫地说:“我,不会成亲。”

啪!脆声乍起,他的面孔被掴得偏到一边,黯白的脸颊上浮起五道指痕。

谢琰喘息着,声音低沉的以近嘶哑:“我谢氏一门清誉,怎么生出你这个不肖子?这等背信弃义的话,你也说的出口?你想退婚,除非我死了,否则门都没有!”

谢混仰起那张淡漠的脸,依旧慢条斯理地说:“爹您尽可以的发泄,但话我摆到前头,不管是谁家的女儿,我谢混都不会娶。”

“那袁家怎么办?你让我怎么跟袁山松交代?这亲事订了二十年,凭你一句话就想毁了?说出去,你让外人怎么看咱们谢家?”

“哼,一桩没影的婚事就能挽回谢家的脸面?若真是这样,我倒宁愿从来不姓谢。”他唇角微挑,说出的每个字都咄咄逼人,带着不肯妥协的微蔑。

谢琰怒极反笑,一甩团锦袍子的衣袖:“好,好。你翅膀硬了,本事大了,连祖宗都敢不认了。要是真有天大的本事,去年先帝赐官,你为什么不收?整日不学无术,只顾着吃喝玩乐,靠着祖辈糟蹋银子,还敢有脸说不姓谢?”说完气的命令左右下人,“去,把家法拿来,老夫今天打死这个孽障,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

婢女们都耸着脑袋,谁也不敢吭声,只是拿肘撞着互相推委。这些小丫头平日暗慕谢混,私底下撞见都羞的满面潮红,哪还舍得见他挨打。

谢琰见没人肯动,越发气的面色铁青,转过身,亲自去取墙上御赐的宝剑,拔鞘气冲冲地过来。谢道韫见状立刻扑到谢混跟前,用身子挡住他:“三哥,有话好说,这动刀动枪的成何体统?”

“你问问他,眼里哪还有体统?上次公然顶撞先帝,这次又藐视家法,这种目无君父的东西,留着还有何用?”

“住手……咳咳……”庭外传来一阵咳嗽声,谢玄扶着门进来,兴许是走的太急,披着的裘衣已然滑落,落在门槛外瑟瑟吹拂。他紧走几步,犹带着外边的风寒,那张端方阔长的脸双颧凹陷,已经被病痛折磨的不成样子。

“三哥,咱们家虽说风光荣耀,到底已经不比从前,自从我辞了军职,身子一直不见好转,怕也熬不了几天了。子混毕竟是一脉单传,流着叔父的骨血,由他掌领北府兵的军权,我也放心。等过段日子,我就向朝廷上书,先给他一个军职。至于和袁家的婚事,不如先放一放,我去托王珣给袁山松说和,你看怎么样?”

谢琰微微一愣,赤红的双目看着前方,过了半晌方转眼,看向一直跪在地上的谢混。从侧面望去他双膝跪地,唇紧紧地抿着,眼中神情复杂,虽看不透在想些什么,却有种说不出的冷漠清峭。

谢琰蹲下去,单手握住他的领襟,俯身看着他:“孽障,你如果眼里还有我这个爹,就实话告诉我,你不要袁家的女儿,是不是自己早就有了主意?”

谢混略扯了一下嘴角,眼神明澈如坚冰,缓缓答道:“不错,我心里已经有人了。”

说完就听啪的一声,谢琰扬手又狠狠甩了他一记耳光。

“啊——”婢女们吓得失声惊叫,全都筛糠似得打了哆嗦。别说是她们,就连谢道韫这数十年来,也没见过他们父子发生这种直面冲突。

谢琰猛地怂开他,喘着粗气说:“畜生,给我牢牢记着,这巴掌是你欠袁家的!”

淡玉色的颊上一记鲜红的掌痕,火辣辣地疼。血像条小蛇般,蜿蜒地从嘴角钻出来,沿着他峻俏的下颌,缓缓淌到喉结上,仿佛是一抹胭脂滑过白皙洁玉。谢混抹干血迹,再抬头时已浮起意态轻慢的笑。

“呵,一巴掌抵一辈子,孩儿多谢父亲成全。”

像是终于达到了目的般,他心满意足地站起来,低头行了一礼。也不等谢琰发话,就自行向门外走去。经过谢玄身边时,他忽又停下脚步,略迟疑了一下说:“叔父,退婚的事就劳烦您了,北府兵的军职我会接手,等到旨意降下来,我就立刻去赴任。”

谢玄露出一丝惊疑,随即笑着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叔父信你,但愿不要辜负了为叔的期望。”

从门里刚出来,迎面的风拍在脸上,凛凛酷寒中,夹杂了一丝微熏的暖意。雪已经停了,皑皑地堆在庭里的松枝头,压的几乎承受不住。冰水无声消融,露出苍绿色的一点松针。

回想那一夜在山洞里,冰封的天地,不觉已经过了半月的时光。他闭上眼,至尽还记得那夜篝火的温度,有个声音在背后幽幽地说:“我喜欢你,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都是。”

寒波不溯流(上)

群山蜿蜒环抱,苍穹在头顶栩栩展开,宛如一卷倾世名画波澜壮阔,放眼扫去一片苍茫碧草,青色连绵。巍峨旌旗在风中猎猎招摇,隐见上面绣“晋”的墨金大字,旗后一排人马浩浩荡荡,皆身穿羽林甲胄,头盔上插一束红缨。

旧历三月十五,正是每年皇家祈福的日子。

车轮缓慢,鎏金飞角的宫辇从眼前滚滚碾过。天青色的缂金缎帘子撩起一角来,里面的人探出头,盛妆潋滟,神色略有些疲惫。

道路两旁拥着人山人海的观潮,争相笑着竞睹,你推我赶,夹杂着小孩子嚷闹的哭声。人群中只有一个女子是安静的,喧闹中反而显得异常惹眼。她的眉心描着一朵花钿,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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