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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深不寿--皇后之路-第8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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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侍立的几个丫头,瞧着我,不时交头接耳,渐渐只听见屋里笑语细碎,莺歌燕唱似的依稀入耳:“姐姐您瞧,这位姑娘的相貌,倒是与之前那位 家的小姐,眉眼有几分相似……”

旁边一个伸手拍了她一下,捏着嘴笑着说道:“真是糊涂人爱说些糊涂话,这两人又怎么会相似呢, 家的那位小姐乃是圣旨亲封的古兰福晋所生,娘家祖上三代安居在黑龙江以北,一点儿不带渣儿的建州老人儿,正经的镶黄旗下,你说说,这一南一北差着十万八千里,能瞧出相像来才怪呢……”

“你倒别说,这位姑娘的相貌,比 家的小姐可好多了……”

“那是,南边天气暖和雨水又多,白米细面也多,蔬菜果品也多,人家那肉皮儿长的,自然比咱们这边儿的人滋润白净了……”

“可不是,怪不得……”

她们的话也跟她们的人似的,和煦的宛如吹面不寒的杨柳风,我却只觉心头越发寒凉刺骨,望着那五彩小盅里晶莹如碧的茶水,突然生出了一种厌恶,恨不能夺过来,一古脑儿全摔在地下才好!

绿茶,汉家点心,我来尝尝正不正宗,这话里话外,究竟说的什么意思,我虽然不愿多心,却又怎会不明白呢!分明就是直指额娘的身世,暗示我身上,也同样流着一份汉家南蛮子的血!

关于额娘的身世,在荣氏夫人那里我并不是第一次听到,尽管这么多年合府上下极力回避不提,我却还是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那时候二婶还没进门,家务大权握在老太太房里几个旗籍的大丫头的手里,就因为额娘一半的汉人血统,在老太太面前不太得宠,她们便趁势欺压,衣食用度上总要克扣销减一些,额娘虽然不言不语,五娘又哪里受得了这个气,不管不顾便直接跪到了玛法的书房门口,两天两夜滴水不进,非要讨一个公道不可,那时候我就在南书房读书,亲耳听见玛法夸奖:“奴婢这般刚烈,主子必定非比寻常。”得玛法这句话,额娘的身世得到了认可,从此以后再没人敢私底下使什么小手段了,自从二婶执掌家政以后,风气越发开通,渐渐的,汉家的吃食、衣饰、家具,竟一时成了府中的流行,就连老太太的桌上,也常见有两三道汉家菜肴了。

从小在这样满汉融和的宽松环境里长大,我几乎都快忽视了自己的血统,可是今天突然之间,算是醒悟也好,才发觉原来一切都不是我习惯了的那个样子,寒光凛凛的皇家规矩,纯正而苛刻的血统要求,霎时间剥去了附盖在真相上的那一层软绵绵的宽容和回避,只用这一杯绿茶,就将这个事实,直白白的袒露在我面前了!

甚至直到这时,我才刚刚从幻梦中惊醒了过来,久已沉睡而好容易苏醒过来的理智大声说道,龙广海并不是龙广海,他首先是大清朝的皇帝,我也不单单只是赫舍里芳芳,更还是个身上流着卑微血液的小南蛮子,他们也许能够容忍我与龙广海相恋,却绝不能允许大清朝的皇帝,从中门迎娶一个卑贱的小南蛮子!

其实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其实我一早就已经知道了,只是一直,一直蒙上双眼,骗着自己而已……

轻轻的,我听见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轻轻“呼”的一声,就破碎了……

随着这一声破裂,身体里,血液中,仿佛开始生起了一些涌动,似乎有些一直潜伏沉睡的情绪,随着终于到来的清醒和哀伤,渐渐蒸腾了出来,从不可捉摸,一团雾气中渐渐凝出了形状,我只觉整个人好像是天池旁的火山,随着一声雷动,开始从黑暗的沉睡中,慢慢苏醒了过来,血液中得自白山黑水、马上民族的骄傲和不驯,如岩浆一般,几乎喷薄而出!

也就在这个时候,连自己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分明听见胸膛里心碎的声音,眼睛却又分明看见自己的手,稳稳的朝那杯绿茶伸了过去,揭开盖子,深深地抿了一口,随即提起头来,对着那丫头,轻轻笑了一下:“明前龙井,果然是好茶。”

心口分明怕的怦怦直跳,手却好像不听使唤似的,这边隔下茶盅,继续朝桌上的小点伸了过去,拨开镶着细细银链的象牙筷子,直接用手,捻起一只玫红碧青的油糕,毫不犹豫一口嚼在嘴里,就着绿茶,有滋有味的吃起来。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这一段的记忆,在现在回想起来,也不知为什么,印象总是模模糊糊的,仿佛趺坐在一团浓雾里头,满眼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也许当时的情形也是这样,就为了看清楚一些,我便独自站了起来,也许是怕,也许是不怕,我只记得自己的声音发着颤,却带着种骨子里的坚定:“对芳儿来说,吃食就是吃食,只有好吃难吃的差别,没有什么满不满,汉不汉的不同,便是看人也是一样,若被芳儿这颗心爱慕着,那便是爱慕着了,无论他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便是讨口要饭的花郎,或是天王老子又如何,美不美,丑不丑,还依旧是这一句话,我要嫁的是他这个人,不是他身上的衣服,头上的冠带!而且我更知道,他的心,即使反过来,今天站在这儿的是他,情形也是一样!”

这一刻,屋子里,连呼吸声也听不见了,唯有门前碧波,无忧无虑,兀自悠悠激将作声,倒把这屋子里,衬托的越发寂静无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见太皇太后苍老有力的声音,仿佛长空一道闪电一般,终于划破了一潭死水般的沉寂。

“我现在有点儿明白,那么多家的女孩子,为什么他选中的,会是你了……”

我不由抬起头,默默望向太皇太后,耀目的日晕之下,她那端庄雍容的气度中,随着话语声起,渐渐染上了一点儿枯黄色的疲惫。

“我倒是还记得,你额娘,当年第一次进宫来见我的时候,穿着一件水蓝色的衣裳,清清秀秀的一个人儿,脸皮还特别薄,说句话就羞得脸红,那怯生生的小模样,宫里没一个不爱的,那时候佟佳氏正怀着玄烨,见了你额娘就打趣说,这一胎若是能生个阿哥,你若得个姑娘,一定要做亲的,谁知道,这一句玩笑话,眼下居然就应验了……”

一丝苦笑浮上脸庞,仿佛因为陷入回忆之中,连目光也依稀迷离了起来。

“那一天,他打外面回来,满身是灰,马甲也扣错了袢子,兴冲冲的跑来见我,手里攥着个柳条儿编的蝈蝈笼子,好像眼珠子似的那么宝贝,坐在那里,一个人就那么痴痴的瞧着,傻乎乎的偷着乐……”

“老天拔地的,我老婆子什么没见过,看他那模样啊,心里明白,九成九这是情窦初开了……”

“后来有一天,天都晚了,他突然跑来求我,央告我把热河的避暑山庄赏赐给索尼,还要连同家具帐子什么的一起赏,又说今年还没有去打过木兰,今日突然想起来了,一时玩心大起,立马就要走。他那时说话的模样,哪里有半点儿爱玩的模样,牙关咬得紧紧的,眼眶子瞪的跟铜铃似的,血红血红,我心里知道,即便不答应,他自己也是非去热河不可的了……”

仿佛一阵冷风吹过,脚炉里烧的红通通的炉火,再也不暖和了。

“我对他说,一定要你进宫,也并不是不可以,这么着,就先从嫔做起,慢慢熬着,过两年若是能为皇室诞下阿哥,自然可以抬一抬品序,圣旨颁诏册封为妃,为贵妃又有何妨?一样是朝夕伴在身旁,一样是恩泽雨露,绝不能叫你受着半点委屈的……”

“你们是不知道啊,他当时那个样子啊,就和他皇阿玛当年一样,光是瞧上一眼,就能要了我老婆子的命……”

窗下水波,仿佛时光一般,看似温柔,却是一去不返的无情,偏偏不知何方又遇急流迂回处,千里之外,也能再度遭逢。

“若是放在小家小户里头,男孩子到了有心事儿的年纪,我这当老人的,必定会说‘小子,把小眼睛擦亮点儿,开开心心给自己找个小人儿去吧’,可我没有说,今天对他没有说,十几年前对他皇阿玛也没有说,这里头的道理,芳姑娘,你必定是比我更清楚吧……”

没有说出的话,从来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不能。

一挥手,身后那个为首的绿衫丫头走上前来,手里捧着一只条盘,用明黄垫子托着一块木牌子。

“这个东西,你必定已经见过了……”

四四方方一块楠木腰牌,红底蓝字,正面用国语写着“神武门职守”。

我默默看着,渐渐失了神,是的,我可不是见过了吗,当日,我在来抓我的大胡子的身上,也看到过一块这样的腰牌。

好像陷入梦魇似的,耳旁听见绿衫丫头的声音,已经没有了先前的温婉,变得镇定自若,乃至刻板的不带一丝感情:“不错,那一日从避暑山庄出来,伪装成穆里玛的人马前来捉姑娘的,正是太皇太后派去的人……”

漫天乱蝗一般的利箭,割裂风声劈天盖般袭来,狭小的洞口,脆弱温热的□,对抗寒铁森凉的利刃,在那个没有月光的长夜,不过微毫之差,已便灰飞烟灭了……

奇怪了,在这一刻,寒栗的箭啸分明还响彻在耳畔,血液在虚热的身体里渐渐冻结成冰,我却并不觉得后怕,也不觉得悲伤,只是静静望着这块腰牌,低头喃喃自语了一句:“这就好了,我多担心是乱党安插党羽潜入禁内,会对他不利,既然不是,那便没所谓了……”

听我这话,那个青衫丫头,身上似乎微微一颤。

这一刻,全身突然轻松了许多,肩头好像终于卸下了什么重负似的,骨头都觉着有些微微酸痛,举手轻捶了捶,感觉自己全身上下,好像刚洗了个热水澡一样,从里到外,五脏六腑,每一处毛孔,甚至指甲尖儿上,都好像焕然一新了一样,无处不是舒坦的,无处不是顺畅的……

原来不必再有牵挂,是这样痛快地一件事儿……

回身轻轻把茶盅放回到桌上,端身站了起来,后退三步,一丝不苟,向太皇太后恭恭敬敬的行下三拜九叩大礼,轻轻掸了掸身上的灰尘,面向着太皇太后,用一双眼睛稳稳瞧定了,开口朗声说道:“赫舍里芳芳,身为镶黄旗下门人子弟,身受浩荡皇恩而不知感激,任意妄为不循礼法,为子女不尽孝道,为人臣不尽忠道,自感罪孽深重,甘愿领受太皇太后任意惩罚,绝无半点怨言……”

日头渐渐西沉,室内的光线开始暗了下去,不过一瞬之间,湛清透亮的瓷胎,艳红葱绿的人物,随着偏移的日影,渐渐尽沉入了一片黯淡之中,原本的豆蔻年华,明眸皓齿,霎时间便萎靡下去,从肌骨、发梢,甚至眼窝深处,渐渐笼起了一层颓萎的灰色,仿佛一瞬之间,时光流逝的飞快,年华陡然老去,凋残的令人来不及感伤,却也正因为此,才失去了咄咄逼人的精致,反而叫我,这颗面对死亡的心,越发平静了下来。

人终归会有一死的,与其苦苦煎熬了岁月,直至鹤发鸡皮,昏聩不堪,倒不如趁此时,在盛放绚烂中戛然而止了罢……

屋子里一片死寂。

仿佛冷风吹过窗棂,风中送来呼唤的名字,我隐隐听见有人在远处大声呼唤着:“芳儿,芳儿……”

喔,原来濒死之前,真的会有勾魂小鬼前来点名的……

风声中,太皇太后的声音仿佛刚刚睡醒一般,声调不高,却足以盖过了那一声声呼唤,平静的叫人心中没底儿:“我现在才真的明白奇。сom书,他为什么会这么喜欢你了……”

我抬起头,正看见太皇太后眺望着窗外,一抹出乎意料的笑容,点亮了面庞:“我刚刚考验了你,那么,就不能不也考一考他了……”

门外,一个熟悉的声音急迫响起:“不孝孙儿玄烨,有急事求见太皇太后……”

玄烨

这一段的记忆,在此时想来,倒是有些模糊了。

也不知是因为如今有孕在身,还是内侍太监们受钟十三郎教蛊惑在宫中频频作祟的缘故,精神头儿越发不济,近来只要回想起这一段来,脑子总是有些恍惚,手里连一杯茶水也把持不住,星星点点溅烫在手背上,一副清明不灵的模样,若真要努力认真去回忆,又会引来一段头痛,可苦了坠儿,接连一两个时辰站在背后,搓手费力,要不住为我按摩舒缓才行。

可想啊,年华似水流逝得飞快,难道我这副身子骨儿,当真是扛不住了吗……

这禁城太大了些,也太静些了,除了扬着鸽哨偶尔打蓝天上一掠而过的鸽群以外,窗外再也听不见什么声音,屋里也还不是一样,连坠儿这么个碎嘴子,这些年也转了性子,也跟其他宫人似的,整天只顾低头做事,把言语连同那一份儿青春年华,都闷烂在皇城里头了……

其实我又何尝不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一晃也在这死寂一般的九千九百九十九间房子里,一住,就住了十年了阿……

当真是老了,铺好了纸砚得了墨,想写一首山居幽明,墨都顺着笔尖落在纸上了,我却怎么想不起诗文的内容来,空看着雪白的纸上砸下点点墨斑,白的耀眼黑的惊心,人只是呆呆了,还持着笔,低头看着看着,就渐渐石化了去……

年轻的时候是管不住嘴,等这一老,嘴是闭上了,就渐渐笼不住一颗心了,这些日子每每不敢想,又偏偏总在想着一件事儿,若是十年前,那一天,在太皇太后面前,他,没有出说那一番话,我如今的人生,会不会就此全然不同了呢……

那一天,我还记得,就仿佛是北风平地骤起,将我一身小女儿气,连同一份青春幻梦,一并吹散了去,再无东君携春来了……

现在想想,这样,也好啊,与其一点点儿无声无息的被这皇城搓摩殆尽,倒不如与当时那一息之间,就这么散了去吧……

凉风顺着窗缝儿溜进来,吹得膝盖森凉,老梅馆这片竹地板的寒冷仿佛已顺着血液侵袭上了头脑,连带神识也冻模糊了,耳朵里听着太皇太后那一句话,心里惦记着门外的他,整个人便全没了主意,身子由着被引到后堂,放下厚实的棉布门帘,眼虽不能见,单是听见他的脚步声在外厅响起,就已忍不住一阵激动了,分明感觉自己羞臊红了脸,唯恐被人耻笑,一面赶紧捧住了脸颊,一面暗暗的,闷笑出了声。

那时候,心里一定是在期待着说:坏蛋,你可算来了,差一点儿就见不着你了……

想到这里,心里又是一阵酸楚,泪都转在眼眶里了,一时间又悲又喜,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心思这般紊乱,想来脸上必然掩饰不住,旁边那绿衫丫头瞧在眼里,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别转开了头。

他的声音,隔着棉门帘子,听着有些闷,不过底气还是那么足的,请安的嗓门洪亮洪亮的,显见的身子骨没什么大碍,我暗自安了点儿心,只听见太皇太后略微沉吟了一会儿,开口时,语气间仿佛含着怒气:“大老远的从通州赶过来,那边儿的事儿可是都办妥了吗?”

他朗声应答:“是,丐帮人马大部分已就地收编在汉军旗下,由索额图管辖,交九门提督吴六一直接带回整编,以后就专门负责京畿保全夜巡,这可是孙儿手里一支难得的生力军。还留了一部分资深帮众继续管理鸽堂,板堂和苇堂,账目交给内务府赵良栋清算,孙儿以为,这条财源经营妥当,又干净端正,就这么断了未免可以,倒不如以后就单辟出来,专门列为内阃开销使用来的好。还有其他的财物清点女眷安置的杂事有小魏子带人盯着,他那个人太皇太后也清楚,断不会出什么差错的。至于莫奇等一干叛徒么,或死或伤,均已缉拿住了,就地囚禁。唯独许了左连城一个四品虚衔,亲赐水晶顶子,在吴六一那里给他安排了住处,已经命专人看守起来,请皇祖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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