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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提璎珞-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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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南蒲写封信。”

双花一听来了精神,跳下床道:“快写,写完我去送信。”

苏缨络道:“你可不能去。”

双花撇撇嘴,叹口气又赖回床上。

“你去把珊瑚找来,请她回禀夫人,看方不方便派个小厮去送。”

当天下午南蒲的回信便送到了苏缨络手上,却是连着去信一起交回的

苏缨络匆匆将回信看了一遍,这才知她离开归家院没多久,南蒲便嫁给了宁渊随他离开京城回老家去了。南蒲临去时,给苏缨络留下了这封信,内有她如今的住址

至于细情如何,信内虽未详说,苏缨络却也能猜到必是出了不小的变故,否则鸨母绝不肯轻易放人。

那住址写的是随州某县某村,距离京城并不是十分太远。苏缨络拿着信后悔不迭:早知道这信该写给苏俏儿的。双花在旁道:“何不再写一封,还叫人送去。”

苏缨络摇头道:“再等些日子罢,别叫人家说咱们多事。”

放炮放花过了年。七九河开□雁来。转眼半年时光已过,慧缘却音信皆无。苏缨络在秦府“应雪轩”中几乎修成了世外的神仙。

这一日正与双花拿着笔在纸上算账:半年来吃了秦府多少、用了秦府多少,前些天的冬衣是“避寒阁”送来的,那么一件怕就值二三十银子……。

正算得愁眉苦脸,翡翠忽然兴冲冲进来:

“听说三公子回寺了。”

苏缨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秦嘉行三,一时之间竟有些茫然。翡翠抱起插着一把半开梨花的郎红大花瓶出去了,双花举手在苏缨络眼前晃了晃:

“高兴傻了?”

苏缨络一把打开她手道:“好日子过到头儿了。”

当晚秦夫人并未过来“应雪轩”,是叫了个小丫头来把苏缨络请到了自己那边。见到秦夫人,苏缨络才知道慧缘已回来好几日了。

“我已告诉他了!”

秦夫人开门见山便谈到了她的好法子。

秦夫人已年过四十,肤色依旧白皙光滑,早年的风韵犹在,但头上却已隐约看得见银丝。大约还是为着儿子的事日日煎熬才如此华发早生。

苏缨络见她神色复杂,半是喜悦半是悲戚。设身处地替她想想,也觉得实在难为了她。

这位贵夫人生于富贵,嫁与富贵,又顺顺当当地生了儿子。本该是养尊处优只情安稳度日的,谁知儿子偏出家做了和尚。

苏缨络虽足不出户,日子久了也渐渐知道:秦府有两位姨太太,共生了三位庶子,两位庶女。而这位正室夫人却除了慧缘之外一无所出。

不说在府里无子无依靠,为儿子伤心流泪时,旁边还没个亲生闺女细心解劝——更不要说眼下:若是儿子好端端地在家,就凭这人才家世,等着结亲的显赫人家怕不能排出一里地去?可如今却……

苏缨络想起从前自己笑言“妓*女和尚乃是天造地设的良缘”的话头,不由苦笑:

他若不是和尚,秦夫人说甚么也不会盼着他娶自己;而若不是妓*女,又有谁肯为她做这样的事?。

“他知道了,怎么说?”

“我还从未见过秦嘉这样子……”秦夫人斟酌片时,选了一个中规中矩的词——悲伤!

苏缨络心中一紧,眼前忽地浮现出慧缘清秀的面孔,却是无论如何想不出他悲伤的时候该是什么样子。

秦夫人低声说道:“他要我迁坟,迁到落雁山上去。”

苏缨络不由失声道:“落雁山?”

秦夫人道:“是,落雁山。他说后日上山去……看你”

多半年不见,慧缘似乎清瘦了一些。

苏缨络藏身在小瀑布旁边那片树林里,水潭边新立的小小墓碑{文!}是汉白玉材质。正午阳{人1}光强烈,照在墓碑上星星{书!}点点反射着金光。苏缨络瞪大{屋1}了眼睛瞧着慧缘,给光线刺得眼睛生疼也舍不得闭上。

她以前倒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活生生站在自己的墓碑后头听人致悼词。

慧缘穿着僧衣,脚上的芒鞋苏缨络一眼便认出,正是这落雁山上的韧草所编。他绕着墓碑走了几圈,在墓前慢慢盘膝坐下,双手合十。

苏缨络远远看着,见他不言不动,如入定一般,心中不禁奇怪。过了片刻才恍然大悟,他必是在为自己念“往生咒”

秦夫人“死里求生”的法子便是这样:假称自己嫁了人,却念念不忘慧缘。思念成疾,一病不起,终于撒手人寰。

此刻苏缨络站在远处瞧着慧缘,心里又是感动,又是好笑:。

这么离奇的谎言,也就你这个傻子肯信!

好容易他念诵了大半个时辰,终于住了口。苏缨络只盼听他说上几句有用的,便悄悄地向这边挪。慧缘心中悲痛也不理会,苏缨络一直挪到咫尺之遥,两人之间只隔了一丛灌木,能看见他嘴唇翕动,却仍是听不清说些什么。

苏缨络费力地辨着口型,看出他反反复复在念两个字。又看了半日,这才看出那是“缨络”二字。

他念了几遍“缨络”,语声稍大,苏缨络听得分明

“你教我替你取个名字——我当时背着你,累得昏头昏脑,哪里还分得出心思?一眼瞧见路旁一棵璎珞松长得好,想起缨络有松有柏,长青不凋,又是长命锁,是以随口说了。我盼你长命百岁,平安喜乐……谁知……”他絮絮说到这里,语声里终是现了哽咽

“难道是这名字取差了,佛祖怪我贪心么?早知如此,我该叫你蜉蝣、舜华、朝颜……或许就……没有这块墓碑了呢。”

蜉蝣小虫,只一天寿命,朝生暮死;舜华与朝颜皆是朝开暮落!缨络拭去脸上泪珠,在灌木后恨恨瞪了他一眼。随即想到他看不见,又在心里啐了一口

慧缘自然浑然无知,用手轻抚墓碑又道:

“佛曰‘浮屠不三宿桑下者,不欲久生恩爱’。善哉斯言!我与你三次觌面,竟就有如此牵挂。”

“见你之前,慧缘心如古井,一意只知潜心修行。见你之后——犯了绮语,动了淫念,生了痴心!那日你来寺中,以笔沾唇,画下夭桃,我在旁瞧着,只觉那举动间有仙气,有妖气,独独无人气。缨络啊,你究竟是魔罗遣来惑我,还是佛祖差来试我?”

慧缘摇摇头苦笑一声:“我原以为自幼修行,受戒数年。旁门早已劈破,□早已勘破。却不料真诱惑来时,竟是如此不堪一击。‘如是我闻’,连阿难都不能忘情于摩登伽女——阿弥陀佛,从前实在是弟子狂妄了。至于从今以后——此后缨络已逝,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夫复何言?”

他顿了一顿,又说下去:“母亲前日问我,倘若你能再活转来,我可愿为你蓄发还俗?”

他说到关节处,苏缨络将耳朵高高竖起生怕落了一个字

“其实,又何须你死后复生。只怕当初,我再多见你一面,这和尚,也就做不得了。我匆匆出门云游去,你可知正是为了躲你?缨络,我的缨络,你好大的本事,慧缘出世以来,可还从未怕过谁。”他低声笑语,这句话说得轻怜□、娇宠万千,同世间任意一个堕入情网的青年男子一般无二。

苏缨络只听得心口发烫,身子微微打颤,忍不住就要站起

慧缘抚着墓碑发了一会儿呆。苏缨络等着他往下说,谁知他却半路岔开,絮絮叨叨说起往事来。

“当初师傅带我往南京宝华寺受具足戒,当时情形如在目前,转眼间已是五年有余了。”

苏缨络暗暗点头——秦夫人说他十七岁剃度,如此他今年是二十二岁。嗯,长我六岁。

慧缘回忆旧事,目光悠远:“那时正是盛夏,黄花满山。宝华山三十六峰如同三十六瓣莲瓣,宝华寺身在其中,正是莲花花蕊。

宝华寺弘虚师傅为我剃度,嘱我:‘青年有清才如此,当善自护持。’又问我修行为何’,我答以八字:‘远绍如来,近光遗法’。弘虚师傅听了很是高兴。”

“那年师傅圆寂之前,遗愿传我衣钵。师兄不服,几位师叔伯亦说我年岁太轻,恐不能服众。师傅闭目良久,说了八字:‘诵业易成,风骨难得’。”

慧缘将目光移回墓碑,淡淡一笑道:“缨络,若你还在,听我说这些,一定又要嘲笑我罢?你嘴上从不饶人的!只是,以后不可总是这样子,要吃亏的。”

“你问我为何说这些么?”慧缘认真说道。

苏缨络不由举手掩住了口。一阵凉风吹过,不知怎地,她只觉寒毛乍起。

“缨络,我不怕下地狱,我怕误了你!”

14靠友

“你问我为何说这些么?”慧缘认真说道。

苏缨络不由举手掩住了口。一阵凉风吹过,不知怎地,她只觉寒毛乍起。

“缨络,我不怕下地狱,我怕误了你!”

他一字一字说得清楚。

“若当初我心动难以自持,答允娶你为妻,起初几年,定当是夫妻和顺。只是,日子长了,再恩爱的夫妻,也总有口角之时。到那时,想起往日宏图大志,我怕终有一日,会生了怨怼。缨络,若我当日能预知你今日结局,必不会任你嫁与旁人。只是,有谁能知未来之事呢?终究只是“假若”罢了。就好比,假若此刻,你能起死回生,我……”

苏缨络原本是心如蜜浸,听到这里却渐渐冰冷

秦夫人这一计假传死讯,用意全在令他“悔不当初”却忘了不娶有不娶的悔意,娶亦有娶的悔意。他今日只道自己死了,能“悔不当初”;来日结成夫妻,柴米油盐,就不会“悔不当初”么?

慧缘说得对,未来之事无人能知,有谁敢说心意一决,便永不后悔呢?更何况与自己相争的,是他自幼便立下的凌云壮志。

远绍如来,近光遗法!

他此刻只道自己已死,故此心意决绝。若下一刻见自己好端端地站在他眼前,还能如此么?或者即便此刻坚决,那往后呢?。

苏缨络慢慢伸手攥住了一丛灌木,被上头小刺刺破了手指,竟也无知无觉。

慧缘盘膝坐在地上,一只毛虫见他久久不动,大着胆子从他僧袍上爬过,他亦是一无所知。

良久,慧缘方又开口:

“我今日方知,这世上最令人心痛的字眼,便是假若了。缨络,假若你还在……”他声音打颤:

“你还是缨络,我还是慧缘。我每日追着你献殷勤,你却理也不理我,好么?”

“我为你画桃花,你都塞进灶坑去烧火;我要背你,你宁可去骑驴;夏天我去捉许多蚊子来,都放到我身上,让你看着蚊子叮我……好不好,你解气了么?”

“我要娶你,你说什么也不肯,趾高气扬地说我才不嫁你这臭和尚……啊不,我不做和尚,缨络,我还俗娶你,我不做和尚……”

“也不对啊,你怎样捉弄我气我折磨我都行,可是你最后还是得嫁我。不然,我怎么疼你啊?怎么才能把前头欠你的都补上啊?”

一阵冷风吹过,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四下看了看,傻乎乎对着墓碑问道:“你冷吗?你冷了罢?”

他倏地站起身来,动手就接僧袍上的带子。片刻之间,他已将僧袍脱下。随即走到幕后,平平展展地将僧袍铺在坟头上。

“还是冷啊。”他自言自语。

不远处有些枯草,他大步走过去,抱了一大抱回来。将干草统统压到僧袍上。又过了一会儿,他摇摇头,索性自己也趴到了坟头上,四肢摊开,就像一只大青蛙一般

“现下不冷了罢?”他傻里傻气地笑。

苏缨络在灌木丛后拼命捂住嘴巴,两行热泪刷刷地往下淌

“缨络,缨络……”他心满意足地又叫了两声,再不出声了

苏缨络当天便离开了京城。

她并未再回秦府,从归家院带出来的私蓄全留在了那里,大约总得有七八千银子。双花埋怨不休,口口声声说“姑娘你要走不早说,早知道我该多戴些首饰在头上。”

苏缨络抹下腕上的一只玉镯道:“我也没想到这就得走,早知道我还想带些银子出来呢。”她把镯子递给双花:“这里离香积寺最近,就去当在他们的长生库里罢。快着点,今晚定要赶到郊县住店。”

双花撇撇嘴,不以为然道:“当初是你肯他不肯,现下他肯了,你又不肯。你们啊,全有毛病。”

苏缨络茫然道:“这世上的事,若真是你肯时他肯,他肯是你无不肯,若真这么简单,可有多好!”

她原想写封信给秦夫人,可实在不知该如何解释才解释得通,索性不写了。心里想着她定会叫人上山去找,找不到或许就以为自己不小心摔下了山崖,这样最好,一了百了。若连秦夫人都以为自己死了,那自己便是真死了。

苏缨络无处可去,想来想去只得依着南蒲留下的地址去投奔她

所幸宁渊老家离京城并不太远,两人晓行夜宿、省吃俭用,雇了一辆最便宜的马车。待浑身的首饰当得干净,连双花的一条细细的纯银链子也送进当铺后,这才终于算是走到了。

宁家庄偏远荒僻,苏缨络坐了数日马车,又走了好远的山路,浑身酸疼、生不如死。待好容易问到了宁渊的家,南蒲见到她的表情却直令苏缨络疑心自己是不是真死了——那表情同见了鬼没半分区别。

“你你你……你是威灵仙?你怎么来了?你真是威灵仙?”

苏缨络平了半天气道:“不是,我叫苏缨络。能讨碗水喝么?”

双花从后头走上来道:“我也要一碗。”

南蒲将她二人一起抱住:“你们怎么来了?”

双花抹了一把脸道:“小孩没娘,说来话长。阿弥陀佛,好日子不过!”她嘻嘻一笑:“南蒲姑娘,有话屋里说啊。你可一定得收留我们,不然今晚只好睡土地庙了!”

宁渊识得威灵仙,走来问候了几句,嘱咐了南蒲好生相待,便出去留她三人忽道别情。

原来威灵仙走后不久,南蒲便生了一场大病数日不起。孙杨见她实在病得重了不能招财,加上院里不少人私下里传言她是得了痨病,便索性一索性,做了个顺水人情——将宁渊找了来,说只要你拿出五百两银子,便成全你们。

南蒲取出自己多年私蓄,偷偷交给宁渊,这才得以赎身出院

宁渊将南蒲接到客栈,请医问药悉心调制,时日不长南蒲便恢复如旧

宁渊当初结识南蒲,是在京待考时一众文友游西山,请了南蒲作陪。后来郎既有情,妾复有意,遂渐渐熟识。南蒲既已赎身,两人在客栈等到发榜,宁渊榜上无名,便与南蒲回了老家,禀明父母,拜堂成亲。

5苏缨络听南蒲说毕,第一个便问:“他家里头,知道你的来历?”

1南蒲轻声道:“不知。也是编了一套谎话。不过,我猜他们多少也有些疑虑,只不肯说破罢了。”

7“那……他呢?”南蒲后来在归家院毕竟接了几个月的客,苏缨络急着打听宁渊待她如何,是以劈头有此一问。

z南蒲微红了脸,眼神却是温润:“瞧你还是这副百无禁忌的脾气。他……待我很好,没有半点嫌弃的意思。”

小苏缨络双眼亮晶晶起来,挺直身子忽闪着睫毛欲待说句什么,忽然却又泄了气靠回椅背上:“塞翁之马,焉知非福,这话真是大大有理啊。谁能想到你有今日呢?”

说她摸了摸胸口:“唉,谁又能想到我有今日呢?”

网南蒲道:“双花说得不错,你真是放着好日子不过。亏得人只活一世,若是能活上两三个来回,你怕不要把下下辈子的事都提前打算好了?你管它将来如何呢,能与他夫妻和顺过上五七年,那也是好的。即便你那情郎不是和尚,也未必就能一辈子不吵不闹不后悔啊!”

苏缨络道:“这话不对。若换做了别人,我才想不了那么远呢。”

南蒲愣了一愣,随即眼望窗外念了两句词:

“君言相思一样苦,妾叹离散两般愁。意到浓时怎忍舍,情到深处无怨尤。”

“你这一片赤胆痴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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