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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鲤迢迢一纸书-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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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九层之中,滚石松动,似乎只要用力,就可以推开层层叠石。
刘盈见状,只觉整个心,猛地被人狠狠提了起来,她忽地起身,运气双手,狠狠往封住的堵石拍去。
“哗……哗啦……”石块被震下零星的尘,却分毫未动。
没办法,一点办法也没有。
胡荼,难道就要这样困死在九层吗?
这个想法,似尖锐的银针,狠狠刺破她心中最柔软的角落。
“胡荼——”
一声尖啸,悲恸入骨。
刘盈觉得自己十年以来,心再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么痛。包括被小狮子羞辱、被鱼微那些话刺到心间,也没有现在这样绝望。她的口鼻吸入瘴气,嗓音嘶哑,身体上的疼痛早已麻木了,眼泪再也无法抑制地淌满整个脸面。
她口中一遍遍大声喊着胡荼的名字,不信邪地扑上去,不停地用双手扒着石块,企图用柔软的手指生生抠开坚硬的巨石。
可滚石那么坚韧,原就是阻挡盗墓者的青石,岂能这么容易就被推开砸碎。
刘盈整个人彻底木了,她根本不会想到从一开始到现在,那些她自以为十分危险的事,原来都似小孩的游戏。顾琅的守墓人,到底不是吃干饭的主儿,她终于尝到最大的苦果——以胡荼的安危,成全了她所谓的“义”。
她脑袋一片空白,双眼模糊,两手鲜血淋漓,十个指甲,早已剥落。
身体上的疼痛,似完全感知不到。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一百年那么长。刘盈发现自己肩上忽然一沉,从对方掌心,传来宽厚与温暖的力量。她猛地回头,看见申嚜苍老且慈悲的面容。
“你何必来。”老人一声喟叹,似秋风打下落叶,带着淡淡的沧桑。
刘盈眼睛一眨不眨看着申嚜,似乎要将他的形容看进自己的眼底,深深铭刻下来。
这个老人,依然和当初草庐所见无甚二样。只他面色越发苍白起来,也许是身囚墓室牢底,终是削了他眼中睿智的光芒。
她死死咬紧唇,脑海中一片浆糊。
何必来?
何必要来?
她心头萦绕着草堂老人这个问句。
当牙尖磨破*时,她在口中尝到了一丝血腥味道。
她静默地站起身,看着老人,忍着痛,沉声道:“学生,为救先生而来。”有那么一瞬,她的懦弱与绝望,迅速如潮水一般退散。说到底,刘盈纵是用情至深,毕竟是个清醒冷静的人。
在看见申嚜的时候,两相权衡,她立刻明白自己能做的,只有救出申嚜。
与其,把时间浪费在哭泣、抱怨、后悔、绝望上面,不如做自己能做的事情。自从胡荼与她决绝以后,她的心境已不如曾经那样别扭、固执。
她憎恨错过与错失!
她来的目的,不正是救出申嚜,那么别的事情,都不能成为她退缩的理由。
申嚜看了她一眼,目光瞥见她鲜血淋漓的胳膊和手指,眉头皱了起来,口中嘀咕道:“怎么伤成这样了?先上药吧。”
“先生,此地不宜久留……”
刘盈还想说些什么,申嚜拍了拍她的肩膀,竟头也不回地往墓底走去,一边道:“你见过黄泉老人了?”他已经笃定,却依然问了句,褶起的眼角有隐约的笑纹,让人看了,忍不住涌上丝丝暖意。
一个是草堂老人,另一个是黄泉老人,都是姓申的,到底是血浓于水。
无论口中说得多么生疏,又或是拉清了界限,说什么老死不相往来。可是,当听说起自家兄弟,语气还是掩不住的亲近。
刘盈心中一暖,和声道:“是。”
申嚜又问:“他告诉你,老夫就被困在这十层墓室之中?”
刘盈跟着他走了几步,点头,忽然想到他看不见自己的动作,于是又应了一声“是”。
“你根本不用来。老夫在这儿住得很好,不见日月,不见星辰,静得很,心境倒是越来越从容了。”
“可东夏的律法……”当年惨死这条律法下的才子文人数不胜数。申嚜分明是因为研习西丘文,而锒铛入狱。谁也不知道天封城主顾琅,到底会用什么样的手段来炮制他!
刘盈急急想劝,可是眼神忽然接触到申嚜唇角那丝微笑,心里忽然觉着一切的语言,都如泡沫沉淀下去。
那些雪白、细腻的泡沫,一点点浮于水面,然后沉下。
她觉得自己的心境,也沉淀下来,不复方才的急切与彷徨。
可越是如此,心头越发觉得有些怪异,似乎是一个即将被揭露的真相,抵在脑海最薄弱的一层,跃跃欲出。
申嚜一点儿也不把东夏的律法当一回事!
他为什么能如此淡然?
他有何护持?
这三个问题,宛如巨鼓敲在胸腔,迫得她抬头看着申嚜,明亮的眼眸似浸在水银中的两丸黑琉璃,透着明澈而冷静的光华。
她问:“先生与顾琅,到底是什么关系?”
声音很轻,却很坚定,她问的是“什么关系”,并不是问“有没有关系”,直接从自己在墓室中所见,判断出顾琅和申嚜,绝非“官民之间”的关系。
其一,倘若是官与民,顾琅纵是心胸再宽广,不会放置水牢不用,反而让申嚜待在第十层,行动自如,无人看守。
其二,倘若申嚜与顾琅全无半点干系,为何此时不和自己走?
申嚜笑了笑,刘盈忍不住想,是不是墓室中的生活把当初有些孩子气、有些喜闹的老顽童磨砺掉了尖锐的棱角。
如今刘盈眼前的这个老人,比当初摧残她背下西丘勾角繁复的文字时,更添几分疏朗与大气,却自有一股从容风范。
试问,若顾琅要申嚜死,他岂会有如此心境。
申嚜拍了拍刘盈的肩,眼中流露出一丝暖意,“老夫没看错,刘宽的女儿果是个聪明人。”
刘宽的女儿?
又是刘宽的女儿!
刘盈低头想:第八层的老翁知道自家身世,可申嚜呢?他为何也知道自己父亲?她的父亲,到底有怎样的际遇?眼中星芒闪过,想问些什么,可忽然又似想到什么,眼底一片血色,略显苍白的双唇几下开合——
似幼兽收起爪牙,终是沉默下来。
申嚜瞟了她一眼,从知晓刘盈是刘宽的女儿开始,他就明白这女子不简单:能忍血海深仇,能耐人所不能耐。那么大点的小丫头,家破人亡,被人追杀,谁都以为她活不了。谁知道,她不仅逃了出去,而且一忍十年,不露声色。
当年那么多人在找刘宽的女儿,有追杀她的,也有刘宽的故友。,可谁都没想到——
刘盈连名字都不改,就敢顶着“帝师王谋”的称号,从容安逸地在云胡府住下。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所有人都知道话是这么说的,可谁敢这么光明正大地照着办?把对方当傻子,必然要吃透苦头。刘盈不是傻子,她不仅照办了,而且过得风生水起,浑不让人起疑。
十年后,若不是经“那个人”提点,这些成了精的老狐狸,一个个谁又能想到这个看似平凡,眉眼温顺的小刘夫子,居然是刘宽的女儿。
他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刘宽,对方归隐山林已有许久。
——犹记那日,远山青翠,好个骄阳似火的日子。
刘宽的声音有些粗,但是语气沉着,听到耳中心平气和,他笑言:“这天下如何,与刘某何干,有妻若此,刘某甘做个山野樵夫。”
所有人面面相觑,怎么也想不到,这龙章凤姿、惊采绝艳的奇男子,他胸中吐万丈长虹,曾指点江山、意气风发,居然就甘心做一个山野樵夫。
他当时愣了一下,旋即释然。
这就是刘宽,能逆流而上,亦能激流勇退!
申嚜嘴角浮起一丝笑,眼前又似浮现那对伉俪的身影。那个相貌平平的朴实男子,就似这山中任何一个普通的樵夫,一手揽着妻,仅留给诸人一个逸民适志的闲定背影,男子慷慨激昂的高歌,在山中重重叠叠地回荡——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何有于我哉?”
歌声落下,鸟雀惊飞,平实的温暖感染了申嚜。
传说,“帝尧之世,天下大和,百姓无事。有*十老人,击壤而歌。”
歌中的意思很简单——太阳出来就开始干活,落山了便回家休息;开凿井水出来,可以解渴,田里辛勤地劳作,就有饭吃。这样的生活多惬意,皇帝老子又算什么,他对我有什么用呢?
是!这样的生活多惬意,皇帝老子又算什么?
有那么一瞬,申嚜被刘宽慷慨乐观的态度感染,他想仰天大笑,想拍开一坛泥封的酒大口灌下,想和刘宽一起退隐山林。
可他那时尘虑萦心,终究没有看透。
后来,发生了那样的惨事,他们只知刘宽有一个女儿,这些年来,几个老家伙一直在四处找寻,却全无头绪。直到今日,他终于晓得刘盈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刘盈右边胳膊,沉了一沉,扯动另一边受伤的地方,就是撕裂似的痛疼,让她陡地清醒过来,她一下就摸出了申嚜在那日留给自己的木牌——这是黄泉老人最后留给她,说什么绝命牌不流传在外,可黄泉老人终是没有拿走。
她看了一眼申嚜,放下绝命牌,一言不发往外走。
“小刘姑娘!”不知道为什么,申嚜忽然从沉思中惊醒,“对不住了。”他静默地看着刘盈,眼中有一丝愧疚。
“先生不必与我说这些。”她静了静,“知道先生无事,刘盈已经安心。”
“小刘姑娘与当日相见,似变了许多。”若是在从前,她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原来的刘盈,可是个没心的人。申嚜笑了笑。
刘盈抬头,看着九层的方向,声音竟有了些许豁达之意,似解开心结,这一瞬的刘盈,已如浴火而出的凤凰,浑然隐约光华淡淡,透着说不出的清朗,“我曾以为这天下都与自己无干,谁都不是谁的谁。人生在世,只要保住自己这条小命,留着心中寡淡无情,便再不会受伤,不会有痛的感觉……”
申嚜又笑,“后来呢?”
“后来我发现,人与人便是一局棋的干系。纵是再不起眼的一枚棋,也会不知不觉牵连入局。你以为自己脱离了棋局,却不知这一环一环,扣得忒紧,无论是黑子还是白子,哪怕是敌对的干系,都在相识邂逅的刹那,系上了解不开的干系。”
“小刘姑娘是为了胡家的二少,有了这番感悟?”申嚜瞥了一眼九层,若有所指。
“不仅是他,还有先生,让我明白有些感情,并不是说解便能解开,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申嚜为了黄泉老人,用绝命牌利用了她一次,她以为自己会恼。可真正站在申嚜的面前,她忽然明白,“情”这一字,唯以死句读。
十年之前,她不正是因家破人亡,才忽然性情大变。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绝情寡义的人,可到如今,她忽然醒悟过来,自己并非是没有心的那个人,只是把心藏了起来,不敢触碰。
若非如此,她又岂会十年来,拒绝一切的温暖,不信人间有白头。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情至极致的时候,必然会易伤易催,何况刘盈这样玲珑心思的女子。
眼见刘盈就要走出墓室,申嚜闭上双眼,似静了静,真心实意地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小刘姑娘,老朽委实对不住你……”
他不是说过吗?
怎么又说了一遍?
刘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在这时,她忽然觉得身后传来一种极诡异的胁迫感。她脑海一空,尚来不及反应,只觉一股钝痛,赫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沿着后脑勺从头皮开始,轰轰烈烈地炸开。
殷红的鲜血,立刻从女子发根处,粘腻地流淌出来。
脑海中绚烂的光亮,此起彼伏。
意识在远去,有一片黑暗拖着她一直往下。
刘盈心中忽然泛上一种极愤怒的感觉,这种感情,让她拼尽全身力气保持一分清醒,直勾勾盯着申嚜,厉声呵斥,“先生为何对我动手?”
声音极快、极厉。
似尖锐的刀子,急速地划过水面,连一星儿水光都不溅,却分明寒光乍裂,令人胆战心惊。
对刘盈而言,信任的人,一旦背叛,绝对是不可饶恕的罪事!
一股子血气骤然冲*的双眼,那眼也似浸了最浓烈的血色,杀意尽显。
便是申嚜,也禁不住有一丝动容。
然而,他并没有惊讶太长时间,刘盈气势再强,毕竟是个人,没有人被铁锤子狠狠砸到脑袋以后,还能安然无恙。
老人丢开手中握着的铁锤子,眼观鼻、鼻观心,似乎刚才行凶那人,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过了许久,才听他轻声答,“这件事,是老朽唯一能为小刘姑娘做的。老朽也知小刘姑娘不愿退、不能退,可此时不退,再退不开了……”
铁锤子“咣当”一声落在地上,砸出个黑窟窿。
也不知从哪里,悄无声息地出来一行黑衣人,拖着昏迷过去的刘盈,不由分说往外走。
墓道的出口,有一人站在背光处双手负立,他身形颀长挺秀,虽然看不清眉眼,却有一种不掩的霸气,分分寸寸如波浪滔天,轰然压至。
那人看着属下怀中的小夫子,淡淡掷下一句,“总之是个锤子,何必这么用力。”男子醇厚好听的嗓音,在墓室中显得空旷而冷漠。
申嚜眼底却绽出了一星光亮。
紧接着,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痛快。
最后,竟然连墓室中,都震得隐约颤动。
“还望十九王爷遵守承诺,好好待她。”
男子离开的背影忽然顿了一顿,虽没有任何承诺,但申嚜整个人,却似轻松起来。
第十六章
痛,头上传来撕裂似的疼痛。
眼睛好像被浆糊粘着,挣扎不开。刘盈拼尽全身力气试了几次后,终于放弃。后脑勺传来钝痛,让她思绪处于一种混沌的状态。
因为看不见,感官越发灵敏起来。
身下,似垫着绵软的褥子,手指微微弹动了下,触碰到一种极软的丝织品。
这是在哪里?
刘盈心里忍不住生出一种警觉。
“王妃是不是醒了!”一个柔和惊喜的女嗓响了起来。
紧接着,一阵脚步声。刘盈发现自己身前笼下一片暗影,眼皮覆着的柔光,忽然暗了暗。
“哗啦啦——”随着倒茶的声音,一个略显稚气的女嗓道:“估摸着也该醒了,大夫不是说,虽然撞得狠了点,却一点儿也没伤到要害,休养些日子即可痊愈。”
“老天保佑,总算醒了,王爷都快急坏了。”
她们轻声议论着,刘盈只觉得满头雾水。
王妃?哪来的王妃?
这王爷说的又是谁呢?
可来不及仔细想,有什么如流水般冲入脑海。她心中陡地一热,申嚜,他好端端的用锤子砸自己干什么?他那一锤子,搞什么鬼?无数种思绪,乱糟糟地在脑海中此起彼伏,她摸不着线索,又急于想弄清……这么一费神,头又忍不住一阵阵抽痛起来。
门“咯吱”一声开了。
周围的女声忽然静默下来,紧接着,诸女低声叩拜。
“婢子见过王爷。”
“王妃怎么样了?”
声音有些耳熟,刘盈脑海一片明透,刚刚冒出个人名,却仿佛又什么死死压着一角记忆,让那个名字,怎么也无法连贯。
真奇怪,自己的记性,什么时候差成这样?她心里发急。
只听婢女柔和的嗓音轻轻答道:“王妃还没醒来,不过婢子刚才似乎看见王妃的指尖动了一下,想来应该有些意识了……”
“大夫怎么说?”
门外,脚步声近了,丝质的被子被人仔细掖了掖。
——手心,忽地被大力握住,刘盈心口猛地一跳,差点弹坐起来。
是宁王!
这样气息,分明是宁王,淡漠中透着皇族的霸道。
他十九王爷不在府里呆着,怎么跑到这儿来?
宁王和申嚜到底有什么关系?
喉中骤然浮上一阵甜腥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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