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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鼓-第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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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鉴本以为稳操胜券,没想到白子安的部众竟悍勇至此,他支撑到现在也是死伤惨重。本欲利用自己人数上的优势,彻底歼灭白氏精兵,断了尚隐的左膀右臂。忽然听闻此消息,不禁如晴天霹雳!想起身在江陵城中的父亲,母亲还有兄长,哪里还有心思与白子安再战,怒喝道:“回师江陵!”

洪德五年,秋,己午,齐军引高坝之水回流,江陵城破。

※ ※ ※

尚安柔是三日前到的仓陵,到的那日邢度舟连话都未说一句,便坠下马,力竭身死。她亲眼瞧见邢鉴抱着他父亲的尸首,没有掉眼泪,也没有发出声音,却哀恸到了极处。

出城那日,江陵城中皆是滔滔之水,水淹没了墙根,不断的漫涨上来,城中的百姓哭喊着拼死要出城,到处都是尸体和塌倒的房屋。邢夫人死了,邢端也死了,她却被邢度舟等人拖上了马……一路上,不知躲过了多少追杀,才活着走到了仓陵。

穿胸而入的利箭、四肢残断的尸首,浓稠的鲜血,还有被水泡胀一张张死人的脸,砸死在大石上的孩子尸体,被侮辱后疯癫的女子……

这些她连想都未想过景象,惨绝人寰。这便是战争!

“皇位权力,不容私情。任你是谁,一旦成为他的绊脚石,他都会将你扫开,亲妹妹也是一样!”这是邢端临死之前,对她说过的话,她肯定是不信的。就算所有的皇帝都会如此,她的皇兄尚隐也是绝计不会的。

退守安来途中,不时见溪河蜿蜒,兼之红枫如血,夕阳搅碎在水中,波光如水银般流淌,清景无限,却无人有心欣赏。安柔半寐半醒,挨着一棵老槐。

邢鉴在不远处擦剑,棉布沾着松脂油,一下一下的,发出“嚓嚓”之声。安柔被这种声音搅得心头烦乱,便朝他看了一眼。玄衣萧索,永远的面无表情。

“大将军次子,风度仪表、文韬武略都是最好的……。”乐歌说过的话,始终想在她耳际想起,她突然很想问他一句:若人生能够反悔,你还会走到今日这一步吗?”但这话她只是在心中想想而已,并没有,也不想问出来。

※ ※ ※

“这天底下所有精悍凌厉之人,皆怕死缠软磨,邢鉴也不例外!”皇帝站在谷口之巅,遥望远处一抹残阳,嘴角微露一丝笑意。几月来的兵戎生活,使他白皙的脸面看起来黑了不少。楼望瞧了他一眼,便道:“若无意外,今夜,邢鉴即可入瓮。”

为了这场大战,楼望可谓是处心积虑。先放出五万青壮,佯作精锐与邢鉴大军缠斗,然后佯败逃窜,引邢鉴来追。依照邢鉴此人的秉性,自是全力追击,以求一举击溃。却不料他倒是极能忍耐,竟放弃追击,打胜之后便退得无影无踪。接下来斥候传来的消息更让人摸不着头脑,邢鉴的军队竟然出现在齐军的后方。过了几天,距离大江边二十里安阳渡口附近又发现了邢军的踪迹,待邵林勇率追兵赶到,却又不见了邢鉴的踪影。邢鉴的诡秘行踪让皇帝实在琢磨不透,他看着楼望,目光中充满了探询之意。

楼望拈着花白的胡须,眉头紧拧,踱到舆图前沉思良久,终于决定在淮北平原设下埋伏。

出了谷口就是淮北平原,属秦州郡,山不高峻,水不壮美,他们眼前的这块平原,平凡得连一丝特色都说不出来。可楼望偏偏看中了它,秘密增调了十万大军,堵死了南北两面的出口,只待邢鉴大军到来。

对于这点,邵林勇自是不赞同的,想邢鉴这样的沙场宿将,岂会放着易于隐蔽的山野不走,反而走一望无际,无可凭借的平原。楼望却是笑笑:“兵不厌诈!就是因为邢鉴久经战事,凡事都会想的很深。山地虽易于隐蔽,但他带着大批人马,只要陷入埋伏,就难于脱身。所以他故布疑阵,就是想让我们摸不清他真实的意图。穿过淮西往北,就进入秦州境内。秦州面朝淮北平原,背靠燕国,以前一直处于齐燕交界。两国纷争不断,以致民不聊生。其实此地一片沃野,地处要害:进可南下威胁淮中,退可投靠燕国。邢家当年在北军经营多年,秦州的情况再熟悉不过。我想,他退守的真正目标应是秦州!”

月上柳梢,除了有飞鸟扑棱棱飞过来的声响,一点声息也无。突听到有战马嘶吼之声响起,接着马蹄声如暴雨一般排山倒海地压来,皇帝便知邢鉴大军以至。邵林勇极为诧异,不得不朝楼望竖起拇指,暗赞一声:“这老儿,果然料事如神。”

大军穿过山谷后,邢鉴终于舒了一口气,便下令点亮火把,勒马慢行。他听说燕国内乱已平,便打算退守秦州,保存实力打持久战。他行事向来小心,带着大军在山野平原之间绕道穿行,又不时派出小股士兵扰乱齐军的视线,终于骗过了楼望这个老狐狸的眼睛。大军过半,马上就要穿过平原,进入秦州境内。忽听战鼓声隆隆响起,草地丘陵之中伏兵突起,手拿索钩,见马腿就套。一时间马嘶蹄飞,骑兵纷纷栽倒下来,又被情绪失控的马一阵践踏,场面混乱不堪。

邢鉴遭遇突袭,依然头脑清晰,毫不慌乱,立刻下令:兵分两路,从山谷两侧突围,但必须避开南北两边!

齐军伏兵弩箭强弓,外加刀戟木槌,疯狂砍杀。邢军施展不开,只能似挨宰之羊,被轮番刺杀,手中除了不停用刀剑格挡,再无闲暇发箭掷戟。秋草原野被人与马堵得满满当当,杀成一片。

邢鉴杀得提枪之手已经麻木,眼见山间起了夜雾,便扔高了火把。光亮骤然一闪,划破长空,依稀照得谷口之上,有帅旗竖立。他纵身扑上坐骑,矮身取得长弓硬箭,弦拉满月,三箭并发,根据先前认准的方向,箭离弦飞出。

齐军帅旗,当即就被刺穿,轰然倒下,滚落谷底。邢鉴麾下之兵,纵然死伤惨重,到了此时,逆光仰望,只觉他威风赫赫,恍若天神,为之气夺,竟齐声大叫一声“好!”声动震天。

邵林勇就在帅旗旁立着,顿时惊得连连退后三步,连楼望也变了脸色,惟皇帝纹丝不动,赞道:“邢鉴果真神勇!可惜了……”

帅旗一落,齐军进攻更为强劲,南北两侧的伏兵,皆涌入谷内,刀剑过处,邢军一个接着一个地倒下,尸体成堆成垛。厮杀一夜,天色已经发白。邢鉴眼见身边亲卫人数越来越少,所踏之地血流成河,心下突起一阵从来没有过的慌乱。

“邢鉴!你已插翅难飞,念上天有好生之德,只须你速速投降,便可免遭杀戮!”楼望气压丹田,声音如洪钟一般,震得在场所有人耳中嗡嗡作响。

邢鉴像是没有听到,挥刀又砍杀两人。他一眼就瞧见了尚安柔,倒在尸体堆里,已吓得面无人色,披头散发如鬼魅一般,她是大军之中唯一的女人,齐军自然知道她就是安德公主,皇帝的亲妹妹。刀剑都像长了眼睛一般,不敢往她身上招呼。邢鉴一把扯起尚安柔的头发,将她丢给身旁的查敏。查敏将安柔反架在胸前,自然就避过了数柄刀刃。

“公子爷,我掩护你出去……”查敏喘着粗气,大声道:“公子爷!”许是因为情急,他的手劲渐渐加重,可怜尚安柔弱质,手腕似已被他捏碎,顿时疼得痛哭出声。邢鉴自是明白他的意思,一边持刀狂砍猛削,一边怒声拒绝:“靠个女人才能突出重围,我宁可死在战场!”

生死之间,查敏只求邢鉴能够活命。他拉扯着尚安柔背靠着邢鉴奔走,齐军一见这场面,刀枪箭都不敢往他们这边招呼了,邢鉴趁机在自己周围把冲散的队伍又集合起了一部分。查敏把安柔推在队伍前面。

山谷骤然安静下来,齐军面面相觑,不知该杀还是该放。

查敏手中的长剑,就搁在尚安柔颈边,刀刃抵着她的喉咙,深有半寸,血不断滴落,顺着她的脖子往下流,她是最怕流血的,也已经吓傻了,身躯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眼泪实在忍不住,一滴一滴流下来。口中喃喃地,无意识地叫唤:“九哥……九哥!”

作者有话要说:我在修改的时候,发现最后两章有重大逻辑错误,需要修改,但是肯定要转天。

于是就明天更完,也是对大家负责,花钱买乱七八糟的文看,是不好的。

亲,明天再见,今天到此为止!

105

105、功名化土 。。。

邢鉴看了一眼尚安柔,向齐军阵中高声喊道:“尚隐,你我明里暗里作了多年的对手,却从未正式交锋。今日我俩就在两军阵前较量一番,如何?”他声音洪亮,阵前众人皆听得清清楚楚。如此年纪便有这般功力,楼望也不禁点头暗自赞赏。

战场上只闻秋风吹动军旗的猎猎声。皇帝沉默半响,终提起缰绳,邵林勇急忙阻止道:“皇上,不可……”皇帝抬起手,目光坚决。邵林勇只得默默退下。

皇帝策马越众而出,缓缓从谷口,走向战场中央,邢鉴也策马迎上。在距离十步之遥时,两人勒马停下,皇帝注视邢鉴,缓缓道:“你输了。”

邢鉴微微一笑:“尽人事,听天命而已。今日我若死了,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和你面对面交过手,死了都不瞑目。”

皇帝沉默一会,答道:“那就让你暝目!”

邢鉴笑了,“既如此,来吧!”两人的眼睛不约而同地微微眯起,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股嗜血的欲望和亢奋。邢鉴挺起长枪,皇帝抽出长剑,两人几乎同时策马冲向对方。

邢鉴手中长枪一挥,向皇帝刺去。皇帝以长剑挡隔。两匹马交错而过。

两人勒转马头,再次冲向对方。邢鉴怒喝一声,长枪奋力刺出,皇帝身躯后仰,同时长剑顺势横削。枪剑碰撞,火花四溅。邢鉴的一杆枪使得密不透风,招式狠辣,招招攻向要害,而皇帝手中长剑也是严丝密缝,未落下风。但楼望等目力深厚之人,还是看出几个回合下来,皇帝的气息已微微开始急促。

倏忽,两匹马再次碰头,邢鉴一招凤凰点头,刷刷刷,几个枪花直刺皇帝面门、脖颈、前胸。皇帝举剑相迎,堪堪闪过了他致命的一击。邢鉴握住枪杆,用力压下,皇帝奋力抵挡,两人渐渐逼近,咬着牙目呲欲裂。邢鉴力大,皇帝渐渐不支,他急中生智,抬脚踢向邢鉴坐骑,邢鉴□骏马吃痛,向前冲出,皇帝顺势一夹马肚,从邢鉴枪下冲过。

他刚松了一口气,忽听楼望大叫一声“小心!”便觉脑后生风,皇帝暗叫一声不妙,正想低头躲开,已经来不及。

原是邢鉴一招回马枪直刺皇帝后心。这招疾如流星,又快又狠,虽然有楼望出声示警,却仍然躲避不及,被重重地击中后心。只觉得眼前一黑,胸口一阵发闷,忙提起一口真气策马奔向本阵。幸好他身上穿了软甲,才没被刺伤。

邵林勇高喊 “救驾”,便与楼望双双抢出,急急把皇帝迎回阵中,皇帝吐出一口鲜血。齐军顿时乱箭齐射,邢鉴忙以长枪格开几支长箭。查敏一燥,破口大骂道:“尚隐你个卑鄙小人,竟暗箭伤人!”一言既出,齐军微微骚动。

邵林勇啐了一口,勃然怒道:“乱臣贼子,万死不足以赎其罪!皇上乃万金之躯,又岂会为了口舌意气之争与你等一般见识!”

查敏将尚安柔拖到面前,冷笑道:“尚隐,你妹妹还在我们手中,你就一点不顾惜她的性命?”皇帝神色一变,牙关咬紧,脸上肌肉绷得紧紧。楼望和邵林勇一时不知如何作决,齐齐望向他。

皇帝沉着脸,半响后,忽下令道:“邢军将士听着:朕只诛首恶,余者不论。念你等是被邢家裹挟,如肯放下武器投降,则赦免无罪。有献出邢鉴头颅、救出公主者,赏百金,封万户侯!”

邢鉴闻言哈哈大笑。

查敏冷笑道:“尚隐反复小人,我等若放下武器,又岂有活路!还不如拼个鱼死网破。邢将军深恩,无以为报,愿誓同生死!”

邢军余下者皆是邢家死忠心腹,便齐声应和道:“愿与邢将军誓同生死!”

邢鉴仰天长笑:“好!我邢氏天命如此,夫复何言!能与诸君共死,不亦快哉!”

见此情形,楼望想都未想,大声道:“放他们走!”无意中瞥了皇帝一眼,只见他负手而立,并未去看战场,不知在瞧些什么,有些怔怔的。那双黝黑的眸子,竟有水意湿润,再也不复清澈明亮。他的手微微抬起来,只抬了一半,就不动了,像凝固了一般,须臾,他再无迟疑,举手挥下,沉声道:“放箭!”

楼望和邵林勇急声喊道:“不……”

万箭齐发,如暴雨飞蝗,邢军幸存之人纷纷倒下。尚安柔睁大眼睛,顿时气绝,箭透过她的胸膛,又贯穿邢鉴胸腹。

邢鉴仰天长笑,笑声犹如鬼魅:“尚隐……我没你狠!没你毒!”口中鲜血狂喷而出。最后一眼,他看到是深红如血的战旗,飘动在风中,上面大大一个“邢”字。

刹那之间,他想起了墨鼓,还有那个永远在墨鼓下等候着他的少女。

二哥哥要做大英雄了喽,二哥哥要做大英雄喽!

她的声音悦耳动人,像云莺在婉转歌唱。

衰草连天,秋阳如血,皇帝搂着尚安柔的尸身,像搂着一个初生的婴孩,久久不动,无声无息。他用手抚平了安柔惊惧圆睁的双眼,又脱下战袍裹在安柔身上。

邢鉴的尸首就倒在一旁,身上插满了利箭,他的面庞没有悲伤,唇边竟还噙着一抹笑意。随身布囊里,露出牙梳浅白色的边角,镂着四季花卉,极其普通的梳子,小女童用的梳子。

皇帝低下头,捡起那把梳子,再也不看邢鉴一眼。

日光升腾起来了,山原上的林木花草皆被染上了一片明光,迎在秋风之中“飒飒”作响,惊得鸟雀群落万千,山林幽谷,清新如露。皇帝抬起眼睛,望着如许壮美山河,依稀记得还是在太学里,太傅乐亭松教过的话:秦州郡内,淮北平原,群峰环绕,一衣带水,窥之如仙境,山水似图画。

※ ※ ※

自知淮西战败以后,乐歌便开始每日在宫中凝妆处理内廷事务。刚开始有些妃嫔认为她拿乔作势,便使人暗中作梗。乐歌先是隐忍不发,待掌握证据后,便拿了带头之人,按宫规严厉责罚。这时候,众人才恍然惊觉这位平日里懒懒散散,似乎万事都不上心的皇帝宠妃,原也有着风雷一般的手段。

有几个不服的,撺掇到白子盈跟前,不料白子盈却说昭仪赏罚分明做得对,反劝诫她们要安分守己,当此国难关头不要再给内廷添乱。白子盈在内廷资历最老,人望也高,她既这么说,众人也只能闭上嘴巴。

时间长了,所有人都开始很有默契地配合起乐歌的管束,她们觉得看乐歌每日在宫中宝相庄严地端坐着处理事务,反倒让人觉得安宁妥帖,心中有了依靠。内人宫婢们办事也皆战战兢兢,井井有条,反倒比太后坐镇之时更端严整肃。

这些日子以来,乐歌越发依赖韦璧每日的奏报,从他的一言一语和舆图的尺寸天地之中感受战事的起伏与激烈。

白日在众人面前,她总是一副沉静坚毅的样子,只有晚上,她才能卸下那副坚强的面具,任由刻骨铭心的思念铺天盖地将自己淹没。她忘不了,那日从韦璧口中得知尚隐平安的消息后,自己喜极而泣的情景。

今日,韦璧又来了,带来的却是邢鉴战死的消息。

邢鉴身死,韦璧说来自是解恨的。昆弥中伏,韦璧搭上了一条腿,这下,国仇私愤全都报了。他下意识地去观察乐歌的面色,倒是与平时没什么两样,只是眼神微微黯然了下去。

韦璧奏事完毕,就走了。他一走,她就松泛了,夜来进来端茶,见乐歌正捧着茶盏发怔,眼眶微红,她惊问道:“昭仪,你,你怎么了?” 乐歌打起精神,说想出去走走。这一走,就走到了奉先殿。

墨鼓仍在,悬于高处,结在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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