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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鼓-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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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嫂,你忘记兄长了,他活着呢!”乐歌侧着头,颠来倒去的这一句。
“乐易还未走出相府大门,就已被射杀,万箭穿心!乐家男子一律腰斩,长幼不论,法不容情,你死心吧。”捅破最后一层残忍的始终还是邢鉴。
“你撒谎,你撒谎!” 乐歌猛然立起,似小兽一般扑向邢鉴,“你撒谎!你滚……滚!”
“乐歌,不要!”尚安柔紧紧拽着她,将她向后拉扯。
“花拳绣腿,让你打几下又有何妨?乐家完了,不认命也得认命。”邢鉴抓住她的手,决然向前一掼。乐歌顺势倒在草堆上,眼泪决堤而下。
她万念俱灰!
不知多少个丽色艳阳。
不知多少夜星斗璀璨。
乐歌眯着眼望着囚室墙侧,方寸大小的采光处,汲取那微薄的暖。没有人再来与她说话,也没有人再来看她。
原来天底下就只剩下她这一个人了!
知道兄长死讯的时候,她多想跟着去死,可她不甘心!
她睁大眼睛,恍惚之间,看着年迈的父亲在刑场……被斩得血肉模糊。还有母亲,那三尺白绫像是活的,紧紧地缠着她。那些深红色的血像窗外宫阙上的军旗,色泽浓稠得让人心里发慌。
恍惚中,她看见,她那二十岁的兄长,俊朗挺拔,跨马纵歌,白裳如雪。
他在朝着自己歌唱:游子悲其故乡,心怆悢以伤怀。抚长剑而慨息,泣涟落而沾衣。
都死了,死绝了!
乐家人在哭,王家人也在哭,在她的世界里,哭声震天。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胜者王侯败者寇。
是她命不好
不是!是卫贱婢、是邢家、还有新皇!
皇天在上,如果她还能活着,她必要倾其所有,一一还给他们!反正她什么也没有了,什么也不怕。
当子规开始啼唱的时候,圣旨颁下:新帝登基,大赦天下。乐氏,罪臣女,籍没入宫为婢,钦此。
再短不过的几句话,是罪,是鞭笞,但还是要谢的,谁让雷霆雨露皆是皇恩呢!
乐歌整了整衣裳,弓起身子,深深一跪,谢主隆恩。
拿过圣旨的时候,她的手在剧烈地颤抖,圣旨几欲落地。传旨的内人是个善人,弯腰扶了她一把。她哆嗦着对他跪了又跪。
这应该就是罪臣之女该有的诚惶诚恐的模样吧。
“千斤重”的圣谕如一把逼在她喉前的利刃,她不退反进,不想给自己留下任何退路。这安宁的表相底下,无法发泄的恨意她必须要好好的隐藏,她再也不是从前欢乐无拘的少女,她要加倍的爱惜性命,她要好好的活着,看他们帝王臣子,风口浪尖,名利场上如何收场!
不知有多久没有见过阳光,从囚室到杂库房的路上,乐歌被刺目的日头晒得怎么也睁不开眼来。她垂下头低声问了句:“现在是大庆几年?”
领她的内人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哧哧地发笑:“如今是洪德元年六月初八,你傻了呀?”
“那皇后呢?”乐歌恍惚之间,突然想起了姨母。
“新皇只有一个侧妃,中宫无主。”小内人睁大眼睛看她,像是看着什么鬼魅妖怪。
乐歌的头垂得更低,是了,死绝了!但凡与她有关的亲人都死绝了。
洪德元年,新朝气象,就连阳光都灼热地与原来不同了。
四面的红墙艳色如血。她走过外池塘的时候,仿佛看到那碧水都似被染红了,深深浅浅的赤色铺天盖地向她扑过来,像是历朝历代压抑在皇权下的鬼魂,在狰狞、在申诉、在痛哭。
“走呀,耽误了时辰,周内人要给你我吃板子的,你不怕,可别害我。”那个半大点的内人不耐乐歌的呆滞和迟缓,催了一句。
乐歌回过神来,才看见外池塘水碧莲白,依然是昔日模样。
她对着波平如镜的水面,整了整容颜,竟呵呵的笑了,极是清秀漂亮。那小内人一愣,怕染上什么不洁之物,脚步更快,乐歌也不落下,一路向内廷西侧的杂库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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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再入内廷 。。。
作者有话要说:故事正式开始!
乐歌在杂库房领了腰牌,听老内人说了一大通的规矩。换上了青绿色的宫婢衣裳,将满头秀发束在腰际,入宫不过那么简单。
唱名的时候,旧人欺负新人,让她去值守奉先殿。这是宫中阴气最重的所在,也是最偏僻的一隅,没有人愿意干,就轮到了她。
原先值守奉先殿的老内人,才死了不久,乐歌见他的尸体被裹着拖出去的时候,并不像其它宫婢一样害怕。她从容地去收拾那位老内人曾经栖身过的配房,因为这可能是她将来,又或许是她一生的安居之所。
配房很晦暗,因为死过人,更增添了不少阴郁。乐歌躺下来,慢慢往里爬,抬头便可以看见顶上腐朽黯淡的彩画。五蝠喻吉祥、松鹤喻寿长、波涛喻激昂,群山喻绵延,还有红日破浓雾,冉冉升起。
活着真好,哪里看来都是希望。
先帝的丧事,操办的轰轰烈烈,乐歌虽未亲见,但想想也是必然的。新帝尚隐为表孝心,扶馆痛哭,竟不能起。天下的臣民都在歌颂齐主仁孝,新帝品德。宫婢们说什么她就听什么,只是从不开口说话。
乐歌卯时起来,洒扫整个大殿。到了日落,便望着那黑漆漆的墨鼓,回忆乐家闺楼。父亲的咳嗽,母亲的慈爱,还有庶母们的争吵,似是痴了。
忆往昔,姨母果有先见之明。她与内廷有缘,与奉先殿有缘,与这个象征英雄神话的墨鼓也有缘。这是命运的冥冥牵引,这个曾让她觉得是此生最欢乐的地方也终究会成为埋葬她的坟墓。
岁月似流水无痕,从春绿染了雪白。乐歌想起,再过半月就到了她及笄之日。
她生于十六年前的大雪日,俗说“癫幻⑹冀唬笸ι薄。狈饺硕妓担诙展椴皇鞘裁醇娜兆印?筛改溉刺郯谒砩瞎伊撕艹恋某っ滦⌒〉乃还聿钭チ巳ァ
那一年的太傅府足足唱了九天大戏。父亲以歌字为她命名,寓意极深,歌者喜乐也。母亲不指望她有姨母一样的显贵,只希望她一生平顺,喜乐终老。
这样的幸福,想来都是泪,当年的平常如今全成了奢望。
乐歌仰卧在床上,思绪空茫。
先帝尊贡日,新帝祝悼来。皇家气派,肃肃雍雍,明黄的车辇后随着乌泱泱的人。宫里头的老内人让她走远些,再走远些,因为她是罪臣之女,有晦气。
她麻木地回了配房,将那些礼乐喧闹之声摒弃在双耳之外。惺惺作态的孝敬,虚伪的皇室礼仪,冗长繁复。直到黄昏时分,夕阳斜照将室内染的昏黄,才息了声音,回复了宁静。
先帝死因蹊跷,他活着挡了卫夫人跟前的青云之路。王乐两家的大案经不起细查,雍王造反的事细想之下根本不合情理。惟有先帝薨逝,这桩冤屈才能随着丧钟的凄厉声音,烟消云散。
乐歌曾天真地以为卫夫人与先帝情深爱重,可事实证明那不过是卫夫人演的一出戏。戏中有摆在明处的邢度舟、还有设在暗处的大司农韩让玉,有她父亲以为是亲信之人的背叛,有邢鉴、有尚隐,有可怜的王乐两家。最可笑的是先帝,竟然如此入戏,浑然忘我。
都说天下间男子的情爱不可信,那天下间女子的情爱又如何可信?
乐歌入内廷以来,没有人主动来理睬她。惟有尚珍局的吴初人常来看她。
吴初人原是长公主尚未央的宫婢,因做得一手出色的针线,被留在尚珍局做了女官,并没有随着尚未央去燕国。念着昔日的情意,吴初人总给乐歌不少食物、衣物等救济。乐歌照单全收,却对吴初人不甚亲切。
尽管如此,可吴初人似铁了心,不管乐歌对她如何冷淡,她总是面带春风,喜笑颜开。
乐歌管不了,也不想管,只能任由她去。
快要到落雪的时节,奉先殿愈发的冷。宫婢衣物本就单薄,待乐歌领到手又是大打折扣。她天生畏寒,日间劳作之后,便躲回配殿躺着,粗布被子盖上身,才觉得全身的寒冷和缓了些。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已暗。乐歌侧身,突然听到殿前那墨鼓之声闷闷的响。
一下两下三下,如雷鸣一般,重重的敲在她的心上。她猛得坐起,手颤抖着无处安置,直到击鼓声在耳边愈发清晰。
咚咚咚!咚咚咚!
下床的时候,乐歌险被裙裾绊倒。可她却全不理会自己此时有多狼狈。
乐歌推门出去,一路奔跑,不顾头巾落地,黑发飘扬。
是他,是他!
少有人会来奉先殿,敲打墨鼓的一定是他!
她该怎么办?杀了他?杀了他?
恍惚间,乐歌拔下发上的木簪,尖锐的簪角因手捏得紧而刺入肌肤,似深深地扎在她心尖上。
心尖上犹在滴血。
邢鉴!
空庭寂静,天色灰蓝。殿阶上,月光轻泻,似笼着丝绢般的梦。乐歌远远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服袍青色在风中微动。
奔跑中的她猛得停下,小心翼翼的往前挪步。手中的簪角捏的越发得紧。此时,她脚步虽缓,却还有轻微的声响,在静极的氛围下显得别样突兀。
青衣男子背影一动,没有回身。只是将高举过头的鼓槌慢慢放下,动作缓正柔和,带着几分闲适。
乐歌抵受不住内心的怨、恨、痴、乱,种种情绪翻腾似海,欲奔涌而出。眼中的泪水缓缓流下。她将木簪举起,双臂仿佛承担着千斤的重量。
“这是什么?”青衣男子的声音如清风拂耳,而面庞又似皎月宜人。他转过身来,腰侧的朱绿裨随着他身形的转动漾起一条好看的弧线。
不是他,不是邢鉴。
青衣男子见乐歌不答,又追问一句:“是什么?”
“墨鼓。”乐歌因奔跑而急促的声音,冷淡的没有温度。她垂下头,掩盖住流露在眸中的种种情绪,庆幸或是遗憾。
“什么是墨鼓?”青衣男子笑意清浅,目光在她高举的木簪上凝住。
乐歌似想到了什么,慌乱的放下手,将木簪藏入袖中,遮掩在身后。
两人均不言语,凉风飒飒作响。
“这里外臣不可入,你……走吧。”乐歌透过宫灯的光影,细细地打量眼前之人。
直裾为暗青花底,外袍绯色边绣如意暗纹,五寸长冠高耸,一身大齐贵族男子的打扮。然他气韵超然,清隽自越常人,想必还不是一般的士族出身。
“你是宫婢?”青衣男子将手中鼓槌搁在边架上,缓缓走近。
乐歌不语。
“这个鬼地方,规矩大得很,哪有你这样的宫婢?”他笑罢,伸手指了指乐歌身后披散的长发,盈盈垂在腰下。
“我会去掌事内人处领罚。”乐歌知道他的意思,内廷千百条规矩中就有宫婢不可散发一说。看来这个人熟悉内廷礼仪,可出口却也不知忌讳,虽然她也同意这内廷的确是个鬼地方。
“罪臣之女,说话倒也硬朗。”青衣男子道。奉先殿只留老内人,年轻女子值守奉先殿的,除了罪臣之女不做他想。
此前,内人宫婢之间也会有人在背后说乐歌闲话,无非是取笑她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乐歌并不介意,人情世故,自然是攀高踩低的。只是今日,这罪臣二字突然就刺痛了她。
乐歌目光如火,积怨奔涌而出:“若今日新帝是雍王,那来此为婢的就是邢家女儿。”
此话一出乐歌立刻就后悔了,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然也变得如此沉不住气了。说错话的后果可轻可重,更有甚者会祸及九族。只是她已经没有九族了,乐氏宗亲都死了,全在天上看着她。
“挺好。僭越的话,你一句我一句,彼此牵制,挺公道。”这青衣男子似刚饮过酒,面上红红的。看着乐歌微笑,那笑似能笼住如水的月光。
“还没说这是什么?”他在墨鼓下又绕了一圈,显得颇有兴趣。
“墨鼓,意喻征战攻无不克的神话,是吉物……骗人的东西。”或许是夜,或许是寂寞,乐歌居然能暂时放下设防,应了他一句。
“噢!西域鬼匠所制,还算是燕国国宝。垂鼎十三年,齐燕大战,燕败,随大批贡物一同入宫的,原来埋没在此。”他拍了拍额角,全想起来了。
乐歌痴痴看他,眸中立时蒙上了一层水光。她的兄长乐易,终年苦读,目不窥园,像个书呆子。若苦思冥想的时候,也会像眼前这男子一样拍拍额角,大声的对她说想起来了。
“真有那么神,还要打仗做什么?果然是骗人的东西。”青衣男子深深地看着乐歌,声音渐低。
“你是谁?”乐歌无法不好奇。
“往后和你说。”青衣男子勾起嘴角,看了看天色,便转身缓缓离开。他的步子端得俊雅,行云流水莫过于此。
乐歌皱眉,正要转身,他突然回头问了她一句:“你,叫什么?”
乐歌并不回答,只呆呆立着,身影单薄,似要随风而去。
“那……你也下回和我说?”青衣男子也不纠缠,回身离开,身影隐没在暗色之中。
“下回……?”乐歌摇了摇头,无心理会这人为什么会来此,为什么会说这些话。这些与她都不打紧,没有意义。
奉先殿空旷,庭廊透风,风吹墨鼓铃动,哗哗作响。似夜曲迂回,也似箜篌辗转。每当空寂的时候,暗夜的鬼魅又开始吞噬乐歌的心。如今她无权无势,对她来说最有意义的是,谁能帮她报仇雪恨?难道她真的要在此等死?
冬,昼短夜长,乐歌起了伤寒,日日咳嗽。
太医局报病取药手续繁复,带病之身,更不能在内廷晃悠。太医们嘴脸难看,自然要依着病人的品阶身份行事,玉华殿,慎思堂这些尚且要等,更何况罪臣之女,奉先殿的宫婢?
乐歌许久不曾走出奉先殿。
下雪了,洋洋洒洒,惨白明光下的宫墙,反倒不如影像雄伟。沿着宫墙走,自然不会行差踏错。她裹紧外服,低垂面容,走得有几分彷徨。
幼时乐歌得宠,能随着长公主尚未央与皇后同乘车辇,高高在上。看红墙浮碧,指指点点,出府后,她腰牌在身,赐坐软轿,来去自如。宫里人路过,都会恭恭敬敬的行礼,称她一声乐姑娘。
而今新朝气象,龙壁大修,腾云跃海,挥洒自如。黄、蓝、白、紫四色琉璃灿然生辉,栩栩如生,欲破怒海而出。春水环已填实,昔日宫外场的池塘,绿柳荡漾,而今渐成男子校习的御用靶射之地,在积雪的映衬下更显得空旷,军旗猎猎,鼓鼓作响。
往事淡去,新的自然比旧的有趣,这里的人大多忘了旧事,沉浸在一片崭新的气象中。
太医局赭色的屋檐就在眼前,它的外场连着连绵公房,多有外臣走动,文官拥裘,武官铠甲,往来热闹。
“周大人,请了。”
“邢大人请。”
熟悉的声音传来,乐歌心中一凛,下意识的背过身,靠着宫墙,回避外臣。
是他—邢鉴!
邢鉴与同僚告别,便跨步起行。外袍在风中轻轻挥扬,素雪打在他那玄色的中衣上,冠带昭示着他朝臣的身份。乐歌内廷宫人说起,邢家辅佐新帝有功,三代承勋。
邢度舟封英勇侯,食邑三千户,邢鉴为卫尉卿,秩俸二千石。乐家祖宅方圆二十亩,悉数都落入邢家之手。
太祖皇帝曾有明令,非尚姓者不为王,非有功者不为侯。邢家辅佐新帝,那是鼎国之功。
他果然不负所望,执金吾拜侯爵,人生得意。
“细想之下莫非你还不明白,邢鉴他就是冲着功名去的,四年浴血换得一个左将军,谁舍得丢?”
“男人的情意不可信,绝不可信。”
一时之间,兄长的话、姨母的话纷至沓来,原来从始至终她才是天底下最傻的那一个。
10
10、乐家老宅 。。。
亥初雪大,乐歌持长明烛在奉先殿正殿添灯。门忽地敞开,吹得她裙衫乱舞,方才好不容易才点着的灯火,全灭了,顿时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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