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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世的思念-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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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衣,在厨房那张长长的不锈钢工作台一边喝着老波特酒一边在纸上画着蛋糕的草图。听到推门的声音,她心里想着这个时候进来的多半是临时想买个生日蛋糕为朋友庆生的,可惜,今天所有蛋糕都卖光了。她脸上带着抱歉的微笑起身从厨房走出来。看到他时,她的微笑瞬间僵住了。她压根儿没想到进来的会是他,他好像也没想过会在这里见到她。这么多年以后,两个人既惊讶又尴尬地彼此对望着。

看见头顶那盏飘浮在半空中的蒲公英吊灯,他似乎明白了,首先开口说:“这家店是你的?”

“嗯。”她不知所措地朝他点头。

他把脱下来的毛帽子塞进身上夹克的口袋里,在店里看了一圈,对她说:“这里很漂亮。”

“谢谢你。”她僵僵地说着。

“你没教画画了?”他问她说。

“早就没教了。”她摇摇头。

她看向他,他一头剪得极短的黑发,身上裹了件黑色高领毛衣和羊毛夹克,双手插在墨绿色棉布裤的两个口袋里,脚上穿着灰色的运动鞋。那双好看的眼睛已然老了些,人成熟了,也瘦了。她不知道,在他眼里她是不是也老了些。即便是这样,他大概也不会告诉她。

“你比以前瘦了。”他有点紧张地微笑着说。

“你也瘦了。”她说。

他咧咧嘴说:“我以前一直有点婴儿胖。”

她绷紧的嘴角一弯,笑了。

看见她这么一笑,他也笑开了。

“你是要买蛋糕么?”她问道。

他瞄了一眼空空的蛋糕柜,眉头皱了皱:“蛋糕都卖完了吗?”

“今天生意特别好。”她说。

“看来我来晚了。”他抿着嘴苦笑。

看到他脸上失望的神情,她说:“我刚刚做好了一盘黑巧克力核桃布朗尼,放凉了就可以吃。要是你不介意等一会……”

“可以呀!我没有地方去,我也饿坏了。”他说。停了一下,他又说:“我没妨碍你下班吧?”

她摇头。两个人面对面直挺挺地站着,她问他说:“你要进来厨房等吗?”

“好的呀!”他微笑着说。

她领他到厨房去。一大盘黑巧克力核桃布朗尼蛋糕放在工作台的一端,本来是准备接下来这几天卖的。

“咦,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他说着坐到工作台旁边的一把高脚椅上。

看到她喝了一半的那杯老波特酒,他问道:“你一个人在喝酒?”

“一九七零年的老波特,你要喝吗?”

他兴致勃勃地点头:“听说一九七零年是个美好的年代。”

“你是说那个年代还是那个年代的波特?”她转身去拿酒杯,给他倒了一杯深红色的老波特。

“逝去的年代大抵都有各种的美好吧?”他脱下羊毛夹克放到椅背上,接过她手里的酒,缓缓呷了一口,抿抿嘴唇,“嗳,这酒真醇,很甜。”

“以前不怎么懂得欣赏老波特,是过了三十五岁之后才懂得它的好。”她抓起一把小风扇,两只手肘支着工作台的边边,用风扇把盘子里的布朗尼吹凉。她眼睛没看他,拼命在心里跟自己说,“镇静些,再镇静些就好。”

两个人好一会都没说话,然后他问:“这里就你一个人打理吗?”

她从那盘布朗尼里抬起眼睛,对他说:“不,其他人都下班了。”

“这里开几年了?”

“前年的十一月开业,刚好两年了。”

“哦。”

她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她搁下风扇,把两块布朗尼放在一个小盘子里递给他。

“可以吃了,晾凉了才好吃。你尝尝。”她说。

他用手拿起一块布朗尼放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吃着。

她问他说:“味道还可以吧?我没放太多糖。”

“很好吃。”他微笑回答,“你做的蛋糕一向也好吃,你有天分。”

“以前是闹着玩,现在是谋生呢。”她边说边在他对面坐下来,拿起杯子啜了一口酒。分手以后,她曾以为,许多年后的一天,他和她也许会在街上偶然碰见。十年的日子一晃而过,她没想过他们的重逢会是他在厨房里吃着她做的甜点,喝着一瓶四十一年前酿造的酒。她想起那年他生日,她做了一个香香的榴莲蛋糕为他庆生。那是她头一次做榴莲蛋糕。蛋糕做好了,她一直等他回家,想给他一个惊喜,可他却在外面跟他那一帮朋友喝酒喝到午夜。等他终于带着醉意回到家里,他一进门,她气呼呼地拿起蛋糕往他脸上丢,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被迎面飞来的蛋糕砸到,眼睛和头发全是奶油。

“干吗呢你?”他如梦初醒般,可怜巴巴地问了句。

“生日快乐!你应该庆幸这个不是榴莲!”她恼火地对他吼。吼的时候,她眼泪都涌了上来。

同一句话,她对他说过两次。头一次是他们邂逅的那个夜晚,他背着她回去宿舍。回去宿舍的路要经过成排的树林,在树下走过的时候,突然有个东西从树上掉下来砸到他的头。

“天!什么来的?”他用手摸摸头。话还没说完,咚的一声又掉下来一个砸到他。

“噢!天!”他痛得缩了缩脖子。

“是果实吗?好像是木棉花的果实呐。你没事吧?刚刚那咚的一声很响亮哩!”她在他背上抬头看,看不到是哪棵树上的果实,“你应该庆幸这个不是榴莲。”说完,她有点幸灾乐祸地笑弯了腰,差点儿就从他背上掉下来。

“小姐,你别摔下来才好。”他一副无奈的口吻,“要不是背着你,以我的身手,是不可能被砸到的呐。”

“你这话也说得太没良心了。要不是你,我才不会扭到脚。你没脑震荡吧?”

“脑震荡是没有。但是,被你这么一笑,我受到很大的心灵创伤。”

听到他这么说,她终于忍不住咯咯大笑:“你头预没起包吧?”

“不知道耶。应该没有吧?其实我挺喜欢吃榴莲。”他说着,轻哼着鼻子。

“真的?知音耶!我也喜欢!我小时在马来西亚的槟城住过几年,我妈妈在那边工作。你知道吗?最好吃的榴莲都在槟城。”

“我小时也在别的地方住过。”他边说边弯身穿过一株矮树。她伸出手摘下一片很大的树叶。

“是吗?你在哪儿住过?”她用摘下来的那片树叶为他们两个人扇凉。

“梦幻岛。”他回答。

“梦幻岛?在哪呢?没听过耶。”她嘟囔。

“也叫永无岛。”

“也叫永无岛?”她想了想,才发现上了他的当。她刚刚差点儿相信了他。

“呃,那不就是小飞侠彼得潘的永无岛?”她啐他一句。

“没想到你会相信!”他快活地大笑。

她笑着撅撅嘴:“胡杨,你是个捣蛋鬼!”

“李露,你是吃什么长大的?怎么会这么重的啊?”他咕哝着说。

“才不是我,是你的背包很沉。”她抗议。

“喔,是的,我都忘了我的背包在你那儿。”他哧哧地笑,“你在槟城住很多年了?”

“没有呐。八岁那年,我妈妈把我送回来,丢给我外公外婆。我是外公外婆带大的。我敢说,我妈妈把我送上飞机那天肯定大大松了一口气。我总爱跟她对着干,她说我是个没良心的,我爸爸都不要我,我却成天问她我爸爸的事,她都受不了我了。我跟你说这些,你会觉得沉闷吗?”

“不会沉闷哦。”他说。

“你不用恭维我哦。也许明天我们不会再见。谁知道呢?”她故作潇洒地说,好像只要这样说了,即使明天见不到他,她也不会失望。

“李露,你这人很没安全感。”他直直腰背,把她背稳些。

“谁不是呢?”她说着抬起了头,看到夏夜深蓝的天空与天边横着的一串闪亮的星子,“嗳,你看到吗?很久没见过这么闪亮的星子了。”

“那是天蝎座。”他抬头望着天空,告诉她说。

“哦,原来这就是天蝎座啊。”她向往地看着那片星空,“假如是像只大勺子,在西北方向的天边横着的呢?我记得我小时候在海滩上见过。”

“那可能是北斗七星。”

“哦,原来我那时看到的是北斗七星。”她喃喃说着,突然觉得很困,“天哪,我好累,我一定是疯了才会参加这个比赛,我的脚明天就会变成猪脚了。”

“那你睡会吧,我走慢点。”他温柔地说。

“好。”她心里忽地一动,脸抵住他的肩膀,双手把他抓紧些。这温存的感觉不曾有过,也是在那一刻,她爱上他了。

这一刻,她望着坐在她面前吃着布朗尼的他,心中五味杂陈。流光似水,往事如幻,多少年过去了,时间把喜剧变成悲剧,然后又把悲剧变成喜剧。她想着想着,微微咧嘴而笑,觉着一种说不出的荒谬。这时她发现他脸上带着些许困惑,不解地看向她。她连忙收起微笑。

看到他正要吃掉盘子里剩下的那块布朗尼,她说:“嗳,慢着,先别吃。”

说完,她起身去把橱柜里那瓶重甸甸的草药酒拿出来,拔掉瓶塞,倒了几滴在布朗尼上面,然后递给他一只叉子:“你试试看,淋上这个酒会更好吃,我从西班牙带回来的。”

他拿起那个黑色不透光的表面凹凹凸凸的酒瓶看了看,好奇地问:“这是什么酒?瓶子很漂亮。”

“他们管这个叫帕洛酒,用金鸡纳霜浸泡的草药酒。”

“金鸡纳霜?”

她点点头:“嗯,就是用来治疗疟疾的金鸡纳霜。”

“疟疾?”他讶异地皱了皱眼睛。

“噢,放心。”她扬了扬手,“酒里还有好几种草药,也加了糖浆,配甜点很棒,没疟疾也能吃。”

“吃了不会有疟疾才好。”他淘气地望着她说。

她笑了出来:“你知道吗?你应该去写笑话,而不是悲剧,你的小说都很悲伤。”

“人生就是个大笑话,笑到会哭。”他微笑,咬了一口布朗尼。

“只要时间够长,哭完也会笑吧?”她看了看他,“味道怎么样?不错吧?”

“嗳,淋上金鸡纳霜酒果然更好吃,苦苦的、甜甜的,带点甘草味,另一种境界。”他竖起大拇指说。

看见他的酒杯空了,她给他倒了一杯波特,也给自己倒一杯。喝了一口酒,她抿嘴笑笑,问他:“我用蛋糕砸过你。你记得吗?”

他瞥了她一眼,苦笑:“噢,怎么忘得了呢?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难忘的蛋糕。是榴莲蛋糕,对吧?”

“哦,是的,那个是榴莲蛋糕。”她笑开了,“你要喝点水吗?”

“好的,谢谢你。”他点头,瞄了瞄工作台上她画的几张草图,“这些都是蛋糕的草图吗?”

她走到水槽边倒了两杯白开水:“嗯。今年是第一年做圣诞木柴蛋糕,我想把草图先画出来。”她把几张草图摊开来给他看,“还会做新年吃的国王饼,但味道会改良一下。圣诞特别版的玫瑰蛋糕也想做。”

“这么早就要开始准备吗?”他喝了口水,一张一张草图仔细地看。

“不早了,剩下不到一个月就是圣诞节,我觉得已经迟了,过几天要把圣诞树摆出来,然后布置一下店面,可忙了。今年我订了棵杉树,我喜欢杉树的味儿。”

“哦,时间过得真快。”他微笑,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那熟悉的神情重又撩起了她心头的记忆。她想起那个遥远的夏末的夜晚,文学院主办的马拉松舞蹈赛在大学北座的会堂里举行,由学生组成的几支乐队轮流表演,那天是舞蹈赛,也是派对,舞池周围挤满了欢乐的年轻人。她留着斜分的齐耳短发,身上穿着飘逸的柠檬黄色皱褶连身裙,腰间系了条幼皮带,裹了件粉蓝色的毛线外套,已经连续跳了十五个钟头。舞池里连她在内只剩下不到二十个人依然坚持着。她嘴唇干涩,脚上的鞋子胀胀的,有气无力地不停摆动身体,累得都快趴下了。

这时候,他跟她班上一个男生结伴来派对。美术系就只有几个男生,可她而今已经记不起那个男生的名字。

“李露,胡杨。”那个男生介绍他们两个认识。

“嘿!”她疲惫地点头。

“嘿!”他手里拿着一杯鸡尾酒,生气盎然地微笑。

男生走开了,他仍旧留在舞池边跟她说着话。

“胡杨是哪个杨?”她问。

“你说什么?”音乐很吵,他没听清楚。

“胡杨是哪个杨?”她沙哑的声音重复一遍。

“哦,杨柳的杨。”他凑到她耳边,大声说。

“胡杨,生而一千年不死,死而一千年不倒,倒而一千年不朽的胡杨树?”

“我但愿。”他俏皮地回答。然后又说,“是我爸爸太懒惰了,把我妈妈的姓氏加上去就成了我的名字。”

后来,他常常提起那天晚上的事。他告诉她,他在派对上一眼便瞧见她。她身上有股独特的气质,穿的衣服好像东凑西拼的,却又出奇地好看。每次当他这么说,她总会啐他:“什么东凑西拼的?我那个是巴黎流行的耶。”虽然只是每年一次的法国假期,她愿意把那个国家说成是她第二个家。这么多年来,她常常回想起他们相识的那个晚上,当时她二十二岁,他比她大两个月。他是个生气勃勃的小伙子,朋友很多,每个人都喜欢他,而她则自命不凡,朋友很少,经常在学校里独来独往。他有一双好看的深邃的眼睛,跟她长长弯弯的眼睛不一样。她那天涂着满满的睫毛膏,跳舞跳太久了,睫毛膏早已经糊掉,变成一双迷离的烟眼。他个儿高大,一头没梳齐的短发,脸上挂着轻松的自信的笑容。她厚厚的黑发里别着一只亮晶晶的发夹,好几次差点儿掉了下来,终于掉下来时是他帮她捡起来的。曾经是多么灿烂的青春?不需要怎么努力就已经赏心悦目。

“你很喜欢跳舞?”那天他问她。

“才不!”她眼睛翻了翻,“你看到台上那顶皇冠吗?”

他朝舞台看去,看到放在舞台中央的那顶镶嵌了白水晶的蔓形皇冠。

“好漂亮是吧?那是奖品。我是为了这个才参加的,我还从来没戴过皇冠呐。”她哑着嗓子说。

“要我帮你去拿杯水吗?”他问她。

她望着他手里的鸡尾酒,吞了吞口水:“我现在不能喝水,喝了水我会想上厕所。每个参赛者每小时只能去一次,我刚去了。”

“噢,那我在你面前喝酒会不会有点残忍?”他笑着问。

“有一点。”她回答。

“你有没有看到那边的那个女生?”她说着用眼角的余光瞄了瞄舞池的另一端,“嘘!你别直接看。”

他斜眼朝她看的方向看去,看到一个左手戴着一串手镯的黑黑瘦瘦的女生在那儿起劲地摇头摆脑,毫无疲态,好像还能跳几个昼夜似的,旁边的一群女生为她打气。

“看到吗?她会赢的,她很厉害。”她说。

他目光转回来:“看到了。果然是很强横。像她这种女生,我看即便是地球毁灭、人类全体灭亡,也只有她和蟑螂能够活下来。”

她憋住笑:“你别逗我笑。我不能笑,肚子会痛。”

“呃,要不要我过去推她一把?”他接着说,一副很想捣蛋的样子。

她觉得这话太可爱了,禁不住大笑出声来,却因此不小心绊了一下,差点儿整个人朝后摔倒在地上。她及时抓住他一只手稳住身体才没跌倒。

“天哪!你怎么了?你没事吧?”他吓坏了,赶紧扶住她。

“我好像扭到脚踝。”她脸露痛苦的表情,放开他的手试着再跳,可是无论如何都已经跳不动了,只要一跳就痛。她被淘汰了,在她跳了十五个小时之后。“呜,我的皇冠没有了。”她一拐一拐地走出舞池。

他扶住她,拼命向她赔不是:“是我不好,我不该逗你笑。”

看到他内疚的样子,她都不好意思怪他:“我本来就累垮了,跳不动了,真的不关你的事。哎,渴死我了。我要喝一公升的水,或者酒也好。”她说着拐着脚走到舞池旁边那张长方形餐桌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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