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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世的思念-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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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他那刻的心情真是无限感慨。
十六岁那年他就给她承诺,虽然那时不懂什么,但从不后悔说过的那些话。
他说十八岁他们要一起上大学,去同一座城市,读同一所学校,坐在一个教室,一起去饭堂打饭。
他说二十二岁他们要一起毕业,留在同一个地方,进同一家公司,买一套房子,一起吃早餐上班、一起回家做饭。
他说二十六岁他们要结婚,她要穿雪白的婚纱,长发上戴朵金色的小皇冠,也穿火红的旗袍,鬓边插着红玫瑰,他们要去最美的地方度蜜月,什么地方最美,其实那时他和她也不知道。
这样的爱情很土气吧,可那就是他们的故事。这么多年下来,谁也离不开谁了,他是她的骨头,她是他的肉,没有他,她总是虚软软地立不住脚;她不在身边,他总是空悬悬地时刻牵挂。
其实,也有段不在一起的时间,还真不短,一年十一个月零四天。
毕业的时候,省城有家大国企来学校招人,他被选上了,玫玫没有,不过也找了个不错的单位,面试、笔试很顺利,都准备试用了,偏巧玫玫妈那段时间胃溃疡住院,要她回来方便照应。当时杨川也想跟着回来,但国企的合同签得死,违约要赔笔钱,他家境一般,这笔钱不是小数目,于是两人商量着先这样,等等再看。
一年十一个月零四天好长啊,每一天都是搓成无数粒分秒捏着过的,电话容易,视频也不难,但声音再近,面容再真,都不算此时此刻在一起。
那是不一样的。
她半夜发烧肚子痛,不敢吵醒父母,也不会打车去医院,只是抱着电话对他哭。她熬夜写的报告被主管改错了数据,经理骂的却是她,她也不会申辩,也不敢抱怨,只会在盥洗室里抱着电话对他哭。想从前朝朝暮暮的甜美,她哭;无端担忧将来的路向,她也哭。哭是她应对这纷杂世界的唯一方式,可不是每个人都会心疼那些眼泪,除了他。
既然没有那么长的手臂,穿越迢迢的空间去擦她脸上的泪,那他只能整个人地回来。
这是承诺。
03
杨川觉得自己像头牲口,被人拉出来走两步那种。
姚经理带他进了外销部办公室,人人都在对着电脑忙,也有说电话的,站着说的,将话筒夹在脖子和肩膀中间说的,语速都很急很忙,好像稍微慢点地球就会停止转动。
所以当姚经理说,这是杨川,新来的跟单员,你们谁带带?他们也是边看过来一眼边笑笑点头,而键盘上的手指没停,话筒边的嘴在继续。
在外销部里,跟单员和业务员是最紧密的搭档,业务员拼死拼活抢来的单子能否完美成交,全靠跟单员的醒目老练,谁愿意找个生手来冒险呢。
最多不过一分钟的停顿,他却觉得分外漫长,等着谁把自己领走,那点低微的巴望和凄惶。
“我要他。”声音从靠窗的位置传来,办公桌的蓝色屏风遮住了她的脸,只看见高扬的左臂,像拍卖行的举手。
“外销部的女超人,喻华。”姚经理很高兴,“杨川,你运气不错。”
她这才站起来,黑发红唇,利落洒脱,唇边一点笑:“已经见过了。”
他也笑了,也许是紧张,也许是紧张之后的放松,一时竟没想到什么得体的话,只是点点头。直到这天中午下班,他才好不容易想出几句荣幸、感谢、指教、包涵之类的漂亮场面话,在心里练了好几遍,可说出来的时候还是很生硬。
喻华嘲弄地看着他:“你一个老实人,何必为难自己说这些。”
他脸红了。
走出门就见到玫玫在楼梯口翘望,这时喻华回头问:“要不要跟我去吃饭,饭堂很差劲,我知道一个好地方,全公司只有我知道。”
他迟疑着该怎样回答,玫玫已经迎上来,挽了他的胳膊,温柔亲热地跟喻华说话,怯怯地但不无骄傲地笑着:“喻华,他是我男朋友,以后就交给你了,拜托多多调教。”
喻华反应得那么敏捷,话音未落,她已经咯咯地笑了:“怎么调教?一边调戏一边教?”
玫玫也被逗乐了:“你随意,想怎么调戏就怎么调戏,只要你不嫌弃。”
杨川有些窘,喻华笑着看看他,没再说下去。
就这样,他成了喻华的搭档。这的确是个强大的女孩,连续两年当选金牌业务员,做起事来就像踩着几个风火轮,英语口语又那么流利铿锵。据说,她的销售通常都在十分钟内搞定,一边约见大客户,一边在路上又敲下几个小客户。
她和客户谈订单,谈笑风生却滴水不漏,转过身来看样品,眼光又极其锐利,一点色差和瑕疵都蒙混不了。她还骂人,杨川来的第三天就见识到,有批到西班牙的货,货运代理搞错了交货时间,喻华带着他冲去人家的公司,劈头盖脸就一阵狠骂,那个男操作都快给她骂哭了。
出了门来喻华突然回头看杨川,想来那时他的表情也有几分震撼,不及调整,喻华问:“怎么,吓傻了?”
杨川直言:“那倒没有,不过我是有点胆小。”
“放心,我舍不得骂你哦。”她调侃着,见他有些不自在,又咯咯笑道,“你还真害臊了,这才叫一边调戏一边教呢。”
04
可是真的,和喻华搭档,这两年四个月零十二天,她没骂过他。
这很罕见,相处下来目睹耳闻她骂过经理、骂过同事、骂过客户,当然都是工作上的事,她真厉害,句句都辣,可句句都在点子上,而且神色冷静、思路清晰,即使被骂的人感觉讪讪,也不能不心服口服。
记得他跟的第一个单,新手吧,难免手忙脚乱,出货时包装箱贴少了个标志,发现的时候,货都到码头了。那是个湿冷的春夜,他赶到货仓,却发现喻华已经在那儿忙了。
他很愧疚:“真对不起,你回去吧,今晚我一定——”
“把那个箱子搬下来,你有力气,负责搬箱子。”喻华打断他,“哪来的时间说废话。”
“我不想连累你——”他搬着货箱,看她麻利地贴着不干胶。
“一条绳的两只蚂蚱不就是连着累的吗?”她戏谑地,却语气轻松。
那是很累的活儿,两千箱货,两千次重复枯燥地抬手低头,深夜两点多才完工,她累了,敲着后颈,捶腰,张开两掌看看,贴胶纸的满手灰黑脏,她皱眉。
整晚他都在不安,他想,随便她骂几句吧,或者埋怨几句也行。
谁知她突然笑了:“我得谢天谢地呢。”
“什么?”
“幸好货还没上船,能救得回来。”
“我的错,该批评、该扣钱的我都认。”
“少来了,你是我见过的失误含量最低的新手。”随即又笑着补道,“这句不是调戏,是表扬哦。”
走出门,春寒细细,凌晨街边寂寥,远远却见一蓬炭火。
喻华欢声指道:“烤肉串!那边是不是烤肉串啊兄弟!”
杨川说:“是啊。”
“你带钱包了吗?”
“带了。”
“钱包里有钱吗?”
“有啊。”
喻华瞪他:“那你干吗不请我吃?”
他笑着说:“好。”
好像她的心情因烤肉串变得特别好,黑冷的街头,暖红的炭火,暗暗地映着她的笑靥。她吃烤肉串的样子就是个小姑娘,在小学校门口随便能见到的小姑娘神态,又着急又娇憨,那心思是很单纯的,轻易就欢天喜地了。
走的时候,杨川打包了四串,小心地抓在手里。
喻华很伶俐:“给玫玫的?”
“嗯,不过她可能睡了。”
“睡了还打包,过夜就不好吃了。”
“我是怕她会醒,醒的时候突然想吃什么东西,当然她要是不醒就不用吃了。”杨川觉得自己很啰唆。
喻华笑笑,片刻才说:“玫玫真幸福。”
05
其实细细回想,写在纸上的那次,算不算呢?
喻华有个客户是伊朗的采购商,那年秋天来看厂,因为这次采购的电脑桌量比较大,原来的工厂应付不来,恰好杨川有个朋友阿章开了间家具厂,他好心帮人,就极力推荐给喻华。
当时喻华就说:“其实做熟人的生意很冒险。”
杨川不解:“这是双赢啊,采购商需要货源,阿章的厂需要订单。”
喻华看看他:“你信他们吗?”
杨川笑了:“当然信了,我们从小玩到大的,他人很好的。”
喻华不笑:“我不管他好不好,反正我信的是你。”
开始挺顺利的,谈判、下订单、签协议,喻华出手总是不同凡响,伊朗采购商跟阿章的家具厂签了五年的协议,每个月三个订单。阿章的厂第一次接外单,一家老小上上下下高兴得不行,天天打电话要请杨川和喻华吃饭,喻华不去,淡淡道:“吃个饭就熟了,熟人开口要钱,就难了。”
阿章的电话后来就少了,少到没有了,甚至杨川打过去也不接,一次又一次地不接。
杨川很信他,一起玩大的朋友,阿章的爸妈兄姐也亲如自己的家人。先前喻华因为他的面子,有意把佣金压低了许多,平常都是按总金额的3%,这次只在单价的基础上每张加10元,当时阿章的妈妈还感动得要命,搂着喻华的肩膀说:“我们不会让你白辛苦的,这么年轻的女孩子到处跑真挺不容易的。”
眼看支付的时间一拖再拖,他才开始担心,却又在喻华面前帮阿章找借口,会计出差啊,赶订单很忙啊,资金周转不开啊,他心眼实,哪里会说什么圆溜溜的谎,幸好喻华也不怀疑,每次只说:“行啊,没关系。”
他厚着脸皮、硬着头皮,终于有一晚在阿章家里摊了牌。这个他从小就玩到大的朋友,开口就叹气:“哥们儿啊,不是不想给你们佣金,而是这个单我们根本就没利润啊,你看这一大家子都靠我,我爸妈想去欧洲玩一趟都舍不得,他妈的什么都涨价,工人天天要加薪,这日子还要不要人活!”
他什么也没说,出了门,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走了大半夜。
第二天上班,杨川却是兴冲冲的模样,把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在喻华面前:“2000套,每套10元,你数数对不对,阿章他们特别感谢你,总想请你出来吃饭。”
喻华瞥了他一眼:“你那份呢?”
杨川笑:“我也有,不过你的功劳最大,应该拿多些,上次阿章妈都说了,不能让你白辛苦。”
喻华笑了一声:“出手真大方。”
杨川说:“那当然了,他们一家人都很好的。”
喻华还是笑:“这么好的人,那今晚就一起吃顿饭吧,邀请了那么久,钱也到手了,不去多不好啊。”
杨川咿哦着,喻华脸色一变:“明明是个老实人,何必难为自己干这些!”
他很尴尬,又忽然难过起来。是的,自己是个老实人,没用,一个老老实实被自己朋友捉弄的人。
“你没和他签书面协议是不是,你不好意思仗着和他从小玩到大的情义是不是?”
“是。”他颓然地答。
“没关系,你早晚会学到这课。”喻华的声音和缓而冷峻,“好吧,现在你让开,我要出手,我要让他们知道,背信弃义就别想在这条道上混。”
杨川急忙阻拦:“喻华,算了,真的,算了吧。”
他停了一会儿:“二十几年的朋友,毕竟。算了吧。”
喻华生气了,她拍了下桌子,那是她骂人前的习惯动作,他等着,可是她咬着嘴唇,刷地坐下去,扯过一张纸飞快写起来。
“看吧!”她把纸拍在他手上。
满纸都是潦草的英文,他辨认得很吃力,却不料喻华忽地反手夺回,撕个粉碎扔进废纸篓。
“那是什么,我还没看清——”
“骂你的。”喻华恨恨地,却又莞尔一笑,“算了,信封拿回去,买房子的钱是吧,小心玫玫知道了。”
“她知道,没关系,反正买房子还差好多呢。你收下,真的,这是你该得的,你别管怎么来的。”
“不要!”
“你不要这钱,那我,我就没脸在这儿干了。”他虽然笑着,但是语气里的倔强她听得出来。
“好啊。”喻华一笑,把信封放进包里,“那我就要了。”
06
那段时间杨川很灰心。
特别怀疑自己,还有自己二十多年的人生,那些坚持是否可笑,那些努力有没有用,那些相信会不会很傻。他甚至怀疑自己回来得对不对,他有能力给玫玫幸福的生活吗,他凭什么给她安全感呢,玫玫妈问他什么时候才能买套房子,他都给不出个准确的时间。
怀疑的人不止他自己。有次运气好接了个大单,是个非常重要的美国客户,杨川心情自然是兴奋又忐忑,开始计划如何如何。哪想到下午就有人通知,上头怕他出错,这单子要换个经验足的人来跟,必须保证百分之百稳妥,重要嘛。
也说不上失落,好像该预料到不是吗?把客户资料交还经理的时候,他还很懂事地笑了笑。
谁知晚上喻华打电话来:“确定了,让你跟!那个美国客户。”她似乎刚爬完楼梯,还喘着气。
“我不行,经理说了,要换个经验足的人。”由卝文卝人卝书卝屋卝整卝理
“你当然行,我知道!”她很急、很大声地在话筒里说。
“你听到吗,杨川?你行!”她给他打气。
他久久无言。
“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外贸界的金牌业务员,我是外销部女超人,我入行快五年了,我的客户遍及五大洲,我做成的订单过亿!你说我怎么牛的人怎么可能会看错人?!”她开始咯咯地笑了,“兄弟,你肯定行!”
后来才得知,这个订单喻华是怎么争来的。从东北出差回来,下了飞机直奔外销部经理室,拖着拉箱,身上还穿着北方零下二十几摄氏度天气的羽绒服,也不管经理在和谁谁谁谈什么什么,桌子一拍,直截了当:“那是我最好的搭档,你不信他,就是不信我,你不让他干,我也立马不干。”
他不怕人家负他、害他,他只怕这样赤忱地信他。
就为了她这句话,真是豁出命去干。正是用工忙的时节,他一家一家去找加工户,全城二百多家大厂小厂他都走遍,从早到晚泡在厂里,几千箱货都要开箱一件一件亲自验检。一件一件地经过他的手,那些冰凉的器械仿佛在他手心里有了温度和生命,百分之百地稳妥。
那个月他整整瘦了九斤。
顺利出货那天,喻华笑着抬起右掌,他会意,响亮地与她相击。她的手掌小而柔软,力道却不小,开始的时候他只是虚虚碰一下,喻华不乐意了,她说有诚意的击掌相庆必须惊天动地排山倒海。
后来,这成了他们默契的动作,开心时是,流泪时也是。
其实,他不是轻易掉泪的人,男人嘛,总要扛得住。
有天晚上陪喻华见日本客户,喝酒是免不了的,杨川怕喻华受不住,抢着帮她喝了几杯,客户有心为难,白酒洋酒混了几种灌他,便大醉了。后来怎么散的,记不清了,只知道自己少有地话多,怨妇似的,舌头都打结了还要唠唠叨叨,说大学时代的梦想,说梦想的泡泡,笑自己的天真愚蠢,却又不想改变,说前途的缥缈,再擦眼睛也看不清的前程;说去加工厂跟单,整天赔笑赔小心赔时间,连个普工的窝囊气都得咬着牙受;说买房子不够钱,房价总在涨,玫玫的妈妈不给好脸,自己什么委屈都得忍着,怕玫玫知道了又担心又哭。
他太憋了,喘不上气来,要张大嘴巴来呼吸。
喻华静静地听着,拧了方热毛巾细细擦他的脸:“哭一场吧,你不用永远都那么强,哭出来就好了。”
他没哭,倒是吐了喻华一身,想来真是狼狈不堪,还好她不计较,又像是浑然忘了,以后也没提过,却在他要交房贷首期的时候,晚上约他出来,随随便便塞了五万给他:“本来就是你的,现在正好还你。”
“怎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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