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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珑社稷-第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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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母皇三心二意,未曾遵守诺言,相父何必要这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相父沉默了许久,才回答她,而他当时说的话,她一辈子也无法忘怀——
情之誓言虽然未曾兑现了,可君臣之谊还在,血肉之躯虽然入土了,可是肩负的责任还在。
所以,她此时也多少能够掂量出自己这一次所犯下的是多么不可饶恕的错误。甚至于,她也不得不承认,她不愿意回来,除了担心与沈知寒有分歧,更是担心相父的不谅解。只怕,届时便会有朝臣上疏,附议此事——
思及至此,她那推门的手停在半空中,久久无法推开门,连带的,石瑕菲和沈知寒也被堵在了门口,沉默地静待她的举动。
最终,收回推门的手,石将离一言不发地往外走,急得石瑕菲一把抓住她,又急又恼,却又不敢声张,只把声音压得极低极轻:“皇姐,你又要去哪里?!”
“相父喜欢喝桂花白果汤。”石将离低着头,答得很轻,一时也说不清自己如今究竟是想逃避,还是有什么别的情绪在作祟:“我马上去煮一碗。”
石瑕菲愣了一愣,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只是纳闷低语:“相父不是从来都不喝这些甜腻的汤汤水水么?”
“那是因为,他从不告诉别人他的喜好,久而久之,众人也就顺理成章的忽略了他的喜好。”那一瞬,石将离本能地开口,一些出乎自己意料的话登时脱口而出,就连她自己也一时愣住了。
话一出口,她才骤然醒悟一切,仿佛是即将面对,才真切地惊觉自己这么久以来的逃避和自以为是对相父是怎样的伤害。沈知寒看着石将离,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揽住她的肩,将她拥入怀中,轻轻抚着她的发,无声地抚慰她。
宋泓弛的愤怒,他自然是可以预想的,毕竟,他有着类似的感同身受。宋泓弛看小梨的眼神,就如同严父看待爱女,爱之深,所以责之切,恨铁不成钢,即便是真的怒,又能怒到哪里去呢?
这就如同他的娘亲当初癫狂症发作时毒打他,即便多次被打得奄奄一息,生不如死,可为人之子,他又哪里会真的记恨怀胎十月生下他的娘亲?
端着亲手熬煮的桂花白果汤,石将离深深吸一口气,这才敢推门尽宋泓弛的寝房,那种内疚并着惧怕的微妙情绪使得她端着托盘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宋泓弛坐在床上,双腿掩在被子之下,上半身靠着床柱,单薄素白的中衣衬得他脸色唇色也是一例的苍白。算一算,也不过大半年未见,可他却仿佛是迅速苍老了十岁,就连夹杂在青丝中的白发也越来越多了。
很明显,他没有预料到石将离会出现,一时惊诧地看着站在自己眼前这难得低眉顺目的孩子,只以为自己是产生了幻觉!
将托盘放置到窗前的小几上,石将离难得踌躇地绞着衣角,在宋泓弛灼然如炬的目光下耷拉着头。
之前因着对沈知寒的执着,她面对宋泓弛时总是特别的倔强,时时出言顶撞,极少在意宋泓弛的感受。而如今,她也算是心随己愿同沈知寒结下了百年誓约,可面对宋泓弛却是突然失了以往的底气,心里惴惴的,就如同幼时犯了错等待处罚前的忐忑不安!
嗫嚅了半晌,她终于抬起头,可接触到宋泓弛的目光时,却是有些不自然地掉转头望向沈知寒。在沈知寒的眼神鼓励之下,她才得以开口询问,以示关切:“……相父……您的身子好些了么……”
宋泓弛到底是个惯于深藏不露的人精,即便再怎么意外,此刻也早已是收敛了初见她的惊愕。尤其是当她不自觉地回头望向另一个男子时,宋泓弛只觉心中五味杂陈,滋味简直难以言喻。
“我好不好,与你有何相干?”他神色淡然地沉声回应,目光虽然从沈知寒的身上掠过,却是故意忽略其存在,那极其缓慢的字眼从他的唇缝中一个一个挤出来,字字皆是刻意的疏离,可深敛在眸底的光芒却让人难以臆测他真正的心思。
石将离被这话给哽了一哽,心中不由暗暗叫苦,知道自己是在自讨苦吃,却不得不好声好气地低头认错:“相父息怒,将离知错了。”
“知错!?”这个令宋泓弛深恶痛绝的词从她嘴里说出,无疑是更令宋泓弛怒火中烧。他嘲讽扬了扬唇,皮笑肉不笑地嗤哼了一声,脸色已是淡漠得近乎森冷,狭长的凤眸微眯,眸光有如星火般辗转,却还能耐着性子反问:“那你倒是说说,你有何错?”
此时此刻,石将离甚至夹着尾巴做人的必要性,声音越来越低,头也越来越低:“将离不该自以为是,自作主张……”
“你也知道自己自以为是,自作主张?!”轻轻地哼一声打断她的话,宋泓弛眯起眼,唇角凝结着隐忍的怒气,伸手抓过搁在枕下的什么东西,“啪”地一声掷在她的脚边,不急不缓的语调分明是又一个毫不掩饰的嘲讽:“这是你留下的所谓‘遗诏’,上头的那些字,我等着你一个一个亲自念给我听。”
石将离尴尬地看着那静静躺在脚边的诏书,那鲜艳的正红色如今倒更像是对她最大的讽刺。“相父,这……”她不敢抬头,一时结结巴巴,忍不住回头又望向沈知寒。有点凄楚,有点沮丧,还有点担忧。
“怎么,你自己写的,竟然也念不下去么?!”恰巧此时,宋泓弛突然扬高了声音喝叱,紧接着又是一阵咳嗽,吓得石将离还没来得及看清沈知寒的脸,便被惊得转过头来,想要上前替他捶捶背,顺顺气,却又怕碰钉子触霉头,只将头耷拉得如同晒蔫的茄子。
“相父请息怒。”沈知寒叹了一口气,深知石将离在哄人欢心方面还有待加强,便适时地往前一步,与石将离并肩而立,试图出声打圆场:“莫要斥责陛下,这事说来应该怪景玉才是……”
也不知这一次究竟是怎么回事,宋泓弛并没有如往常那般给他些薄面,连询问也未曾,便就毫不留情地厉声打断他那敷脸面的客套话。
“这里还轮不到你说话!”一声厉喝之后,他又是一阵猛咳,待得停下之后才看不出喜怒哀乐地瞥了沈知寒一眼,飘浮的心思令人捉摸不定,目光再次回到石将离的身上。斜斜地扬起入鬓的剑眉,他紧抿起薄唇,双眼锐利逼人,隐含熠熠锋芒,只简短催促着将字咬得极重:“把那遗诏拾起来,念!”
石将离知道自己已是在劫难逃,便唯有躬下身子,硬着头皮拾起那自己亲笔所写的诏书,翻开了之后却怎么也做不到冠冕堂皇地念出那些荒唐的言语,只是将那诏书攥在掌中,掌心全是冷汗,好半晌才声如蚊蚋地道:“我希望小菲登基,继任大夏女帝……”
刻意催促一般,宋泓弛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浓浓的嘲讽意味:“还有呢!?”
“还有——”石将离迟疑着,拖延着,求饶般地看着宋泓弛,却只见他神色厉然,一时便也豁出去了,索性直率道:“还有立相王宋泓弛为凤君,协理朝政,共享江山……”
“石将离,我不记得我几时教过你,身为女帝便可以轻狂得连伦理廉耻也忘得一干二净了!”宋泓弛气得发抖,怒意若瀚海层涛,扑面而至,潮涌而来,第一次对她声色俱厉地直呼全名,那双狭长的凤眸微微眯了眯,似是抹去了所有的亮光,黯沉沉带着犹如钝器般的冷光,令人不寒而栗。
顿了顿,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颓颓然倚着床柱,痛心疾首地低语,原本飞扬的眉已是打成了个死结:“你这般荒诞不经,胡说八道,将你皇妹的声誉置于何地?若真的有人信以为真,造出谣言,你让她如何立足于朝臣之上!?”
“相父何必如此震怒……”石将离听不得他道貌岸然到连小菲的名讳也不唤,只刻意疏离地称其为“你皇妹”,便不怕死地嘀咕了一句:“您若是心中坦坦荡荡,完全可以将这视作玩笑,一把火便烧了,朝臣无从得知,于小菲的声誉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她这话明着里是指宋泓弛身为辅政相王,权倾朝野,身负先皇嘱托,有废立一朝之君的特权,区区一封遗诏,自然不在话下。只是,她其中的某一句话却是有着玄机,立马便戳中了宋泓弛的痛处!
“你再说一遍!”宋泓弛咬牙切齿地瞪着石将离,自唇缝里一个一个挤出字来,平日敛藏得极好的暴虐之气如今毫不掩饰地迸发,如同狂怒的猛兽,理智仿佛在下一秒便会消失殆尽!
沈知寒轻咳一声,提醒石将离说话千万斟酌字眼,而石将离也觉着自己有些过分了,立马服软地低下头:“将离一时胡言乱语,相父莫要动气……仔细身子要紧……”
素来知道她的性子,宋泓弛又怎会看不出她如今的变化?唇角因她的话语而勾起一抹酸涩讥诮的冷笑,他的言语比那冷笑更为尖酸:“今日你可是回来看我死了没?见我还剩一口气,不衬你的心意,于是你便一番添油加醋,只恨我不能早些断气,由得你命人给拖去烧了、买了,从此为所欲为,肆无忌惮?!”
这话若是承认,那也实在太大逆不道天理难容了!石将离立刻垂下头,恭敬地撇清关系:“将离不敢……”
可是,宋泓弛却并不就此饶过她。
“不敢!?”他嗤哼了一声,颓然吁了一口气,咬牙切齿地从唇缝里挤出话来,脸色铁青,嘴角忍无可忍地抽搐着:“你还有什么不敢的?遗诏?!你倒以为自己想死就能随便死么?你死不足惜,只是,这大夏民生社稷,你怎能这般儿戏?!”
睨着石将离,他脸上渐渐染上冷笑,双眸倏地一寒,进射出万千冷戾,那两道目光,锐利得像两把利刃,足以使被注视的人几乎要觉得身体发疼了,明明让人不寒而栗,却嗅不出半点血腥味:“这女帝的位子你若是烦了腻了,说一声便是,不必费神玩那金蝉脱壳之计。我宋泓弛本就一无是处,至多只当自己这辈子是个废物,连个知情识理的女儿也教养不出!”
无异于一道晴天霹雳自头顶劈下来,不只石将离目瞪口呆地愣在当场,就连沈知寒也颇觉惊诧。可是随即想想,这倒也有理,若非是自己的亲骨肉,又怎会这般维护?
只是,若宋泓弛真是石将离的生父,那么——
“相父!”石将离只觉自己眼角有些抽动,语调也不知是惊讶还是兴奋,只追问道:“我,真的是你的女儿么?!”
这个问题,她自小怀疑,也追问了无数次,可相父从未承认过。
也或许,这于宋泓弛而言算是终身难以洗刷的耻辱,他贵为内阁首辅,与前任女帝石艳妆生养了一个女儿,可最终却连为人夫的名分也没能得到,相反,那南蛮的战俘虽然身份卑贱,却在石艳妆的维护之下被默认为凤君,这让一向自傲的他情何以堪?
本以为这会是最终被带进陵墓的秘密,却没有想到被自己在如此的震怒之下透露出。宋泓弛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一般,只紧紧闭上眼,脸上浮起死灰槁木一般的惨白色。
沉默了许久,他终于睁开眼,却并不回应石将离,只是将目光投向不声不响的沈知寒,再次语出惊人——
“沈知寒,你既然已经带离儿走了,便不该再带她回来。”
☆、锦书(一)
极少有人知道,内阁首辅宋泓弛其实只是宋家的养子。
他的生父鄢洐乃是年少英才的骁骑将军,虽然出身寒门,却跨马横枪镇守北疆,素有战将之称。听说,当年的皇太女石楚禹于校场之上对他一见钟情,惊为天人,可那心比天高的少年将军鄢洐,竟于朝堂之上公然拒绝这桩婚事,且自请前往气候恶劣的北疆重镇青州,引得朝臣一阵窃窃私语,暗自斥他有福不享,不知好歹!
当时的大夏女帝乃是个明理之君,自然知道这样一个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好男儿,若能为国尽忠职守,驰骋沙场,定然强过锦衣华服在内廷蹉跎岁月。怀着爱才惜才之心,女帝不仅没有怪罪,且还赞他勇气可嘉,而他亦是个直率之人,立誓有生之年定要为女帝守护这片大好河山。
青州十年的腥风血雨,鄢洐被磨练得顶天立地,最终却因为性子直率被卷入谋逆事件之中,遭敌对诬陷有谋反之心。登基为帝的石楚禹始终对他心心念念,不忍伤他,便下旨缚他入京,将他软禁起来,劝他放弃戎马倥偬的夙愿,安心做她的侍君,以绝那四散的流言。
只可惜,这样一个心高气傲的奇男子,却不愿以这种屈辱的方式洗清谋反的嫌疑,最终一头撞在了奉天殿的沥粉金漆柱子上,以死昭示自己的清白!
那时,石楚禹并不知道,鄢洐在青州已与一个女子私定终身。鄢洐被缚入京之时,那女子已是身怀六甲,临产之际听闻如此噩耗,生下儿子后,只来得及唤一声“锦书”,一缕芳魂便就追随心上人而去。
鄢家唯一的宋姓老仆人闹不清鄢洐的死究竟有何内情,自然不敢随意将这事透露出去,只好对外谎称襁褓中的他是捡来的弃婴,带着他投奔自己远在崇州做官的侄儿。那时,恰逢他侄儿家中无子,听信神棍之言要收养个男孩押长接男,便将其托与侄儿收养,取名宋泓弛,小字锦书。
宋泓弛自幼聪颖过人,少时修习诗书,在崇州便颇有名声,后来,他的养父升迁为太常寺寺丞,举家入京,他便也随之去了京师。
那一年,他尚不及志学之岁,他的养父初为京官,欣喜之余宴请几个有旧交情的同僚,席间喝得半醉,自持养子才气过人,想在同僚面前显摆一番,便令他当场为赋一篇。他也看出了养父的虚荣心,不声不响纵笔挥毫,须臾便就洋洋洒洒书成一篇骈赋,自名《锦书赋》。
这《锦书赋》当晚令他养父在那筵席之上狠狠长了脸,而后来,这篇赋不知怎么的,竟然落到了皇太女太傅的手中。
那时,正逢女帝石楚禹在三千世家子弟之中为皇太女石艳妆甄选伴读,严肃刻板的老太傅拿着那几页绢宣,赞不绝口地看了一整夜,近乎热泪盈眶,只觉自己穷尽一生终于见到了一个惊世奇才,第二日一早便迫不及待地将其进献给石楚禹,声称定要将作这骈赋的人列为皇太女的伴读!
石楚禹也是第一次听闻宋泓弛的名字,见太傅的情绪如此激动,便立刻派人查了查,听说是个从五品太常寺寺丞的儿子,尚不足十四岁,虽然有些不太满意,便也勉强将其破格列入了人选之中。
后来一系列的筛试,严谨丝毫不亚于科举,宋泓弛那时还仅仅是抱着替养父长脸的心思,并没有考虑其他。一次又一次的备考,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文韬武略,策论德行,他并未全力以赴,可却次次都将同试的贵胄子弟给打压得毫无翻身之地。
最终,石楚禹打算亲自召见这个才气非凡的少年,却浑然不知自己那不足十岁的独女正躲在自己的御座后头窥伺。他却并没有别的意图,只是想借着这个动作说一些不愿被旁人听见的言语。
然而,她更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才气过人的少年,不仅眼神清澈,就连面容竟然也同她心心念念了一辈子的男人长得毫厘不差,如出一辙!
“你——”她素来自认沉稳得无风无浪,可看到跪在地上行礼的宋泓弛时,却只觉脑子嗡地一响,仿若豆蔻之年时在校场上初见那心尖尖上的男子,目眩了良久之后才恍恍惚惚地出声询问,仿佛自己的声音像是响在九霄云外:“你姓甚名何,哪里人氏?”
宋泓弛虽然年少,可常年寄人篱下,自然精于察言观色,见石楚禹神情有些不对劲,担心是自己哪里不慎惹怒了龙颜,便低垂着头,小心翼翼地回答:“启禀陛下,草民宋泓弛,小字锦书,祖籍崇州。”
“锦书……”仿佛是被这个“小字”给震慑住了,石楚禹看着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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