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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唳华亭-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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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慎扶定权坐好,又替他擦了擦头上的汗,这才悄然退到了出去。顾思林忙上前来给太子见礼,定权亦不去搀扶,只道:“舅舅请起,坐吧。”顾思林见他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不由问道:“殿下可是哪里不舒服?臣闻说殿下在宗正寺过得还好,谁知见了面却是这个样子。”定权见他满眼关切的神情,却并不是能假装出来的,一时鼻中也狠狠酸了一下,道:“只是没有睡好,不妨事的。”顾思林犹自不信,上下打量他良久,方问道:“殿下这披风是穿了谁的?”定权勉强笑道:“夜里冷,就随意要了一顶过来。”顾思林道:“臣府中有披风,叫人取来给殿下换上吧。”定权道:“不必了,孤此来还有别的事。”顾思林到底是站起身来,猛可里瞧见他脖颈上的一道伤痕,不由伸手过去,吃惊问道:“殿下,这是怎么回事?”定权猛一偏身子,避了过去,暗暗咬牙半天,才说出话来:“顾大人,孤跟你说的话,你听不到么?”

   顾思林见他变脸,叹了口气收手道:“臣不敢。”想想到底又加了一句:“是何人如此放肆大胆,臣日后决然饶他不得。”定权冷笑道:“顾大人好大的口气,谁有这么大胆,您心中还不清楚么?说出这般的话来,也不怕是僭越犯上了。不过也难说,也许顾大人本就不怕,却是孤多操了心了。”顾思林见他话中有话,方要开口,却见他正想用袖口掩住手上镣铐,便饶是心如铁石,却也终究忍耐不住,跪倒泣道:“殿下受委屈了,臣万死难赎其罪。”定权看了他半晌,轻轻摇首笑道:“舅舅,其实你一早便知道了中秋之事父皇并不知情,是不是?”顾思林只是叩首道:“臣罪该万死。”定权望着他的举动,只觉一心冷到了极处,又接着道:“王慎一早知道,张陆正也知道,只怕是中秋宴上的叔祖都是清楚的,可你们却偏偏瞒住了我。”

   顾思林不敢抬头,只道:“臣等皆有死罪,只是臣等一心都是为了殿下,望殿下明察。”定权笑道:“不错,你们都是好心,都是为了我。可是最终那个恶名却是要我来担的,后世史笔要怎么写我,你们根本不会去管。”顾思林抬起头来,问道:“殿下何出此言?”定权道:“顾大人,事到如今,不必再瞒我了。你在常州城的安排,若不是已经缜密得绝没有半点差错,又怎么敢在千里之外的京中做出这样的事情?只是孤告诉你,皇上已经下旨叫表兄回去了。”顾思林愣了半晌,方道:“陛下是如何……?”定权冷冷道:“是孤自己想明白了;告诉了陛下的。你们不在乎那个名声,孤却在乎。顾大人,你实话告诉我吧,凌河一战,你是不是向朝廷谎瞒了军情?是不是还有残寇一不留神不曾缴尽,再过几日看到常州易帜,便要趁乱攻城呢?”

   顾思林从未见过太子用这般语气同自己讲话,一时也呆愣住,只勉强叫了一声:“殿下。”定权接着道:“孤想,届时李明安必定是调不动你顾大人的一兵一卒,没准还会以身殉国,到时常州失守的罪责就可以顺势推到他的身上,就连陛下在内,谁都多说不出一句话来。你顾将军的势力,全天下这才看得清楚,陛下只能叫你再回常州,那时常州仍还是你的天下。张陆正这边再一覆口,说是齐王指使嫁祸,陛下为保大局无恙,就不得不处置了齐王,连带着李柏舟的案子今后也再没有人敢提起来。顾大人,你这是一步步为孤都谋划好了,孤是不是该好好地跟你道声谢啊?”说罢便站起身来,作势便要下拜,顾思林慌忙膝行了几步,扶住他双腿道:“殿下这是想要了老臣的命么?”

   定权这一折腾,只是痛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勉强定神道:“顾大人,论私情我是你的外甥,看着你这做舅舅的跪在这里,那是大不应该的。可是论君臣,孤还是你的主君,你做臣下的做错了事情,孤也难辞其咎。”顾思林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跟他解释才好,只道:“殿下,万般有罪,只在臣躬一人。殿下快请坐下,千万不要伤了玉体。”

   定权被他扶着从新坐好,一面听他催汤催水。望着他苍老面容,一时心中唏嘘,再多话语也说不出口。过了半晌才又问道:“舅舅,为何你当时便知道那件事情断断不是父皇所为?”见他低头语塞,又道:“父皇今日问我,可知道自己有过几个嫡亲兄弟。舅舅,这话的意思你应该明白吧?你们都有事瞒着我,是母后的事情么?”

   顾思林惊道:“陛下和您说了这话?”定权点头道:“是。”此语一落,一室之内却又是一片难堪静默。

鹤唳华亭 … 大都耦国?

大都耦国
   顾思林慢慢退了回去,一反常态,并不等太子发话,便自己坐了下来。无边无垠的暗夜,沉沉地堆压在窗外;逼得这厅内几点摇晃的灯烛;便如同瀚海中的孤舟一般。若是站在常州城头,这个时辰还可以听见敲击金柝的声音,看到营中的万点军火;那种别样的繁华;能够让最璀璨的星空都黯然失色。北地的长风是朗朗飒飒的,一鼓作气,从雁山之外扑面而来,那风中带着草场,沙土和战马的气味,在那下面,还隐隐氤氲着一线微酸微腥的味道,除了他自己,谁也闻不出来。那是鲜血的气味,来自虏寇,也来自帐中这些负羽从军的大好儿郎。大战过后,当战士和敌人的尸体被分开移走,他们的鲜血却早已混流,一同深深渗入战场的泥土沙砾中,在某一个风起的日子,再被裹挟着送回千百里外的常州城头。如果那风再厚些,能够吹过常州,吹过承州,吹进关内,这些埋骨塞外的将士的魂魄也许就可以回家一看,看看他们满头白发的高堂,看看他们新婚红颜的妻子,看看他们总角稚弱的娇儿。

   京城中不会有那样的风,能够越过绝壁荒漠,送来万里之外的气息。京城中的风,只能扬起弱柳,翻动华盖,将飘零的落花送入御沟中。只有想到自己的大麾被那长风猎猎振起,想到自己正望着城下的骄兵悍将,厉马金戈,顾思林的心中才能稍稍安和下来。然而当他睁开了眼睛,面前还只是那四五盏孤灯,灯下太子无语的打量着自己,那样的眼神就同他的母亲一模一样。

   这实在是两张太过肖似的面庞,玉碾就,雪团成,眉目如画,眼波如流。所以当年那个方方及笄的少女,当和风吹动她澹澹碧色轻衫时,当春阳耀亮她眉间两颊新鲜的鹅黄时;有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不禁投过了惊鸿一瞥的目光,那其中满是压抑不住的惊喜和艳慕。顾思林记得如此清楚,那真的半分都无关乎她显赫的家世,而纯粹只是给佳人的礼赞。

   十七岁的宁王殿下,名鉴,上之三子,贵妃李氏所出,与顾玉山的独子私交甚笃。

   这实在是两张太过肖似的脸庞,所以才让当今的皇帝陛下多衔恨了这许多年。

   一样含疑抱怨的目光,在二十年后,又从新从自己另一个至亲的眼中投了过来。二十年,不够沧海移作桑田,却能将人心炼做铁石,让挚友翻成仇雠,把最真诚的誓言化为最拙劣的笑话。那个时候,站在南山的巅上,从来不会想到今天会是这样,如果雨落真能上天,江海真能逆流,自己会否重新再选一次?如果当初让妹妹嫁给她心爱的那个人,他顾家是否也一样能够将他扶上储君的宝座,让妹妹也一样能够从王妃,成为太子妃,成为皇后,最后成为太后?如果是那样,他们的太子会不会从落地起就受到万般宠爱,成为真正的天之骄子;而不是带着一身笞痕,在深夜里狼狈的坐在此处,小心翼翼地斡旋于君臣之间?如果是那样,这天下会不会真的便能够君有礼,臣尽忠,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如果是那样,顾氏的荣华,是不是也能和萧氏的江山一样久长?

   人生如棋,落子无悔。

   顾思林终是开了口:“殿下本是应该有个嫡亲哥哥的。”定权的目光突然灼灼的投向了顾思林,只是那面色却突然白得吓人。顾思林不敢去看他;低声道:“你母后嫁入宁王府的第二年,肃王也悄悄纳了个侍婢,虽然没有给她侧妃的名份,却有系臂之宠。”定权不知他要说什么,一时只觉背上的伤,无论动与不动都是痛得发僵,心中不免莫名烦躁起来,想要开口催促,却又生生按捺了下去。顾思林隔了良久才接着道:“你母后在家时,素来与她最是亲善;同行同止,直如姊妹一般,最后却并没有把她列在随嫁的侍媵当中。直到一年之后,我才明白了其中的缘故。”定权愣了半晌,方将这两句话的意思连在了一起,忽觉一股惧意隐隐从心底的最深处升腾了起来,他不安地向前挪了挪身子;颤声问道:“母后缘何要这么做?”顾思林却并没有答他的话,只是低头道:“皇初四年的元月,宁王妃有了身孕,宁王……欢喜得了不得,几次同我说,不想他就要当父亲了。到三月里,先帝又囚了肃王,虽然还没有旨意,可是天下人都知道,将来的太子必定是宁王无疑了。”

   定权突然喊了一声:“舅舅!”并没有下文,只是匕首一般突兀的插进了顾思林那支离破碎的忆述中。顾思林缓缓抬起了头,问道:“殿下,您还要听么?”定权将手指狠狠的扣进了那镣上的铁链中,嘴唇已经抖了数次,在说出一个“不”字之前,却又木然点了点头。顾思林望了他一眼,道:“五月间的一天午后,王妃说要进宫给李贵妃请安,可是被轿子抬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不省人事。宁王守到了半夜,若是那个孩子没有出事,就是陛下的长子,是殿下您的长兄。七月,肃王被先帝赐死,宁王也纳了头两个侧妃,次年就有了现在殿下的两个哥哥。”

   定权的全身已没有了半分气力,连头脑也是越来越沉,再也无法多想出半桩事情,只能呆呆问道:“是怎么回事?”顾思林慢慢摇了摇头,道:“宁王其后才知道,王妃并没有进宫,却是私下去了宗正寺。臣至今也不知道王妃是怎么进去的,和那人又到底说了些什么,只听说出来时还是好好的,走到了宫外的阶上,却突然晕了过去。两旁的仆婢一个没拦住,就让她直摔了下去。王妃醒过来,也是一句话再没有提过,只是要臣偷偷送走了肃王的那个侍婢。”
  
   原来如此,原来也许连作歌的人都不知道,那其中竟还有如此诡密的暗合。原来那夜父亲反常的暴怒,并不是在做戏。定权的手指搅进了那铁链中,越扣越紧,指尖处只是挣出了一片没有半点血色的青白,和那乌黑的镣扣缠在一起,就仿佛一条已死的小蛇;盘踞在腐木之上。忽而啪的一声轻响,却是食指的指甲已经连根坳断在了环扣中,鲜血是过了片刻才突然泵出来的,溅得那袍摆上星星点点。定权微微一皱眉,方想将那血渍从衣上拭去,一弯腰才突然想起,自己早已经一身都是这样的血污。那铁撩随着人的每一个轻微动作,发出冰冷沉重的撞击声,这本是死物,唯一的用处只在于昭示罪责,自然不会给人留半分的廉耻。然而他此刻想到的只是若果伸不出手来,就不能换下这身肮脏破损的衣服。竭尽了全力的挣扎,生铁却仍是岿然不动,那铁究竟有多硬呢,为什么挣不断它呢?它竟能比人心还硬么?他不相信。这样一用力,背上的伤痕连带着整个人在一瞬间都撕裂了一般,眼前的灯火渐渐暗了下来,他只能看见顾思林惊忙万状的到了自己身前,口中仍是一开一合,不知在说些什么。定权急急喘了几口气,用尽了最后的一丝力气才说出了一句:“不要说了,孤不相信。”
 
   那朦胧的黑暗中有人在轻轻唤他:“阿宝,阿宝。”缭绕开去,便如佛音梵曲一般。这本是他的乳名,母亲握着他的小手,在纸上写下了这两个字,笑着对他道:“这就是你的名字。”回过头来,是父亲阴沉的脸,他虽然害怕,却鬼使神差的说了一句:“我不叫定权。”他想认真的告诉父亲,我不叫定权,我叫阿宝。但是父亲抄起了鞭子打在他的身上,他的耳边是父亲厉声的斥责:“你叫萧定权!”隔了十数年,在一样的惊恐和疼痛中,他终是想起了自己哭嚷挣扎时没有听清的这句话。

   孤不是阿宝,孤是萧定权。

   顾思林见他终是睁开眼睛,声音中已经隐隐有了一丝哭腔,狠命掐他人中的手也顿时无力放了下来。定权轻轻吐了口气,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幻梦,全都已经过去了,什么都不要再问了,他是什么都不会相信的。然而他还清清楚楚的听见自己的声音飘浮在半空:“你为何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顾思林望着他一身上下狼狈不堪的模样,只低声道了一句:“殿下,我怎能在人子面前,说出诋损父母的话?”我怎能够告诉你,你的母亲,一早便已经属意肃王,却被你的外公和我嫁给了宁王。我怎能够告诉你,你的母亲睁开眼睛,对我说:“哥哥,你送她回岳州去,我自会去向殿下请罪,不管殿下今后如何待我,我也会再养一个世子。但若是我听到她出了事,便立即自尽。哥哥,你们终究还是不肯放过他,那此事只当我今生最后一次求你了。”我怎能够告诉你,自那件事以后,赵妃已经专宠了两年多,是你的外公几次三番告诉你父皇,他想要一个外孙,这才有了你。有的话,是一世都不能说出口的。殿下,只当是臣和臣的一族对不起你吧。

   定权轻轻点了点头,疲惫问道:“这些事还有谁知道?”顾思林摇头道:“再没有旁人,当时看守肃王的侍卫,服侍王妃的仆婢,一概都已经……”定权道:“赵氏母子也不知道?”顾思林道:“若是陛下不曾告诉过赵妃,她也无从得知。”定权轻轻点了点头,喃喃道:“那齐王这次可真是做下了一件天大的蠢事。”顾思林不知如何对答,只低声道:“是。”

   定权慢慢坐起了身子,顾思林见他行动艰难,方想上前搀扶,却被他目光中一点奇怪的东西吓到了,那双手只停在了半途。定权微微笑了笑,自己端正坐好,看着顾思林问道:“舅舅,张陆正今夜已经翻了口供,虽然父皇不说,可是我想定然不会有错。父皇还说了,过几日就让齐王回他的封地去。”顾思林道:“是。”定权冷冷道:“我不知道下面的事你原本打算如何,但是现在你不必再等,后日的早朝上,就叫人将齐王指使贰臣诟陷诸君,大逆不道的罪行揭出来。”
 
   顾思林迟疑道:“殿下,此事不宜操之过急。”定权沉声道:“顾大人,你听孤将话说完。不要再想常州那边的事情,常州若是有了半分差池,孤是第一个饶不了你的。这样的话,也请舅舅告诉表兄。”顾思林讶异望了他一眼,却见他也正毫不避讳地盯着自己,那双眸子,突然没有了往日的光采,只是黯沉沉一片。正是缘此,却变得如幽潭深渊一般,再也看不出那下面究竟藏匿着什么东西。那是今上看人的模样,太子是几时学会的?他迟疑了片刻,终是不敢再与之对视,只是默默垂下了头来,隔了半晌,才低低答了一声:“是。”

  定权问道:“给你一日的时间,够用么?”顾思林道:“臣勉力而为。”定权道:“届时你们只管说,剩下的事情由孤来做便是。”顾思林道:“臣遵旨。”定权点了点头,问道:“现下是什么时候了?”顾思林走到门口,唤过家人问了一声,回来才道:“殿下,已经交了寅时了。”定权笑道:“如此,当说的也都已说了。孤便先回宫去了,带着这一身累赘,连跟舅舅讨口热茶喝都不方便,早回去复了旨,也好早些上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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