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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郡谢氏-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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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晔双肘支在身后,半躺着仰视她,眼底的笑意怎么也掩饰不住。

秋姜道:“你还笑?”气得抬脚要去踢他。他眼疾手快,一个闪身便绕到了她的身后,贴她耳畔道:“三娘这身手,是和地上的乌龟学的吧?”

“你总是作弄我!”

元晔从后面抱住她,贴着她的脸颊笑道:“这都受不了了,以后日日相见可要如何是好?”

“谁要和你日日相见?”

“你不嫁给我吗?”他语气诧异地朗声问道。

“谁要嫁给你了?先问问我阿耶同不同意吧?你这副模样,他可不一定答应。”秋姜轻哼了一声。

元晔状似苦恼地皱起眉:“啊——那要怎么办呢?我这么喜欢三娘,若是娶不到三娘,恐怕夜不能寐。不若这样吧,若是你阿耶不同意,我就借口住到府上,日日在你阿耶门前弹《凤求凰》,以证我对三娘的拳拳痴心。”

“你敢这么做,我定不放过你!”秋姜怒瞪他,“况且,我讨厌《凤求凰》!”

“那我弹什么?三娘想听我弹什么?”

秋姜忽然来了兴致,仰头笑对他:“你会弹什么?世人都传,江陵檀郎,极善音律,凡有阙误,晔必回顾,便如周郎顾曲,三娘心中,大抵有些怀疑呢。”

元晔抬头望了望天际,此刻已是五更天,天将明时,便拉着她出了院落。

秋姜一路小跑才勉强跟上他的步伐:“去哪儿?”

“三娘不是想听晔奏琴吗?”

“你要弹与我听吗?”秋姜道,“你的技艺,与尊师相比呢?”

“伯仲之间。”

秋姜听完,忍不住撇嘴,低声啐道:“吹牛不打草稿。”不过,他的笛子倒是吹得相当不错,节奏极好,韵律优美,最重要的是富有感情。很多人奏乐总是将心思花在技巧上而忽略了音律本身的情感表达,不免舍本求末。

室内有些清冷,元晔点燃了火盆。秋姜跪坐一旁,凝视望着他调音拨弦。试完了音,他对她招招手:“别坐那么远。”

坐什么坐?她分明是跪着!

秋姜有些郁闷地膝行到他左侧,与他并排。他的手指白皙纤长,指甲圆润饱满,指尖却有一层薄茧,可见是时常习练的。过了会儿,琴音轻作,渐渐的仿佛有淙淙的清水从高山上徐徐淌下,明净高远,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孤高傲然让她的心灵不禁微微一震。

正所谓,音如其人。

前奏过后,又听他吟道:“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鸟何萃兮苹中,罾何为兮木上。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

秋姜望着他安静的侧脸没有说话,心里泛起笑意,有些赧颜,又忍不住望他。

《九歌·湘夫人》,与《九歌·湘君》是同款浪漫主义诗歌,不过与《湘君》正好相反,是男子用来向女子求爱的诗歌。

等他弹完,秋姜微微点头:“还可以。”

“三娘知晓其意?”元晔望着她。

“我记得我与你说过,我不懂音律。”

“晔问的不是音律,而是这诗。若是三娘不明白的话,我可以,慢慢说给你听。”元晔一笑,慢慢地道来,“是屈原的诗,讲述了……”

“好了!”秋姜瞪他,“我知道!”

元晔笑了,忍俊不禁。

秋姜却有些生气。与这人正面交锋,她好像总是落于下风。元晔往右侧移了移,拖着她的腰肢让她坐到琴首位置,又在她腰后拍了拍:“坐直了,别撅着屁股。”

秋姜羞红了脸,回头又瞪他。

元晔笑而不语,执起她的手指放到琴弦上,先教她试着拨了拨琴弦,道:“弹拨时手指要竖直,别斜着撇过去,会有杂音。”

秋姜试了试,确实是这样。

他又道:“别东张西望,认真点。”

“……”

“你这是奏琴呢还是摸面?没吃饭吗?一点力道都没有。弹下去时指腹上三分之一的地方触及琴弦,不可过于往下,始终保持这个度。”

“……”

“这是奏琴还是跳舞?垂直方向,手不可忽高忽低,尽量保持与琴弦的距离,弹奏换位时动作要自然。”

“……”

“手指怎么弓地像鸡爪似的?是弹奏时手与琴弦之间的垂直距离大致保持相等,不是左右上下水平不动、手指僵硬。手腕要放松,手指要优美自然。奏琴,奏琴,既是雅乐,便不止是声乐优美,还要姿态优雅。”

秋姜终于忍不了,推开他径直起身:“我不学了!”

元晔见她真的生气了,起身赔笑道:“万事开头难,一天就学会的,那不是人,而是神。”

“不是这个。”秋姜道,“你故意挖苦我!”

她的眼神很是怨怼,冷冷地瞪视着他,恨不能生吞活剥了他,殊不知,模样却很可爱。元晔施施然一笑:“被你看穿了啊,呵。”

第055章 州郡龃龉

055州郡龃龉

后几日,林瑜之都没有来见秋姜。秋姜沉溺在与元晔重逢的欣喜中,心无旁骛,自然无暇顾及他。在他手把手的教导下,这七弦琴她学了一周便有了一些成效,如今已能演奏一些简单的曲目。

这日天晴,林敷过来与她说:“难得有个爽快的日子,三娘子陪我去镇上吧?”

秋姜也正闲得无聊,欣然答应,出门时却又使人唤来了李元晔和林瑜之。二人在侧门狭路相遇,均是怔了怔。秋姜倒没发现,只想着好些日子没出门了,既然是去镇上,那便叫上众人一同前往。

牛车从坞堡到镇上东市需要一个时辰的车程,秋姜便和林敷说笑。说了会儿,她便发现林敷心不在焉,笑道:“你有心事?”

林敷没料到这么轻易就被她发现了,懊恼地瞟了她一眼,拔了拔指甲道:“什么都瞒不过你。昨日东市有人来告知我,吐谷浑的胡商运来一批缎布,质料很是华美,我想前去看看。”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四娘这是找到心上人了?”

“我不理你了!”林敷面颊绯红,狠狠瞪她。

苟叔将牛车停在闾巷深处,下车后,林敷随着等候着的中年男人带几人步行去到东市西北的一条小型街巷。高高的坊墙将内外隔绝了,一路走来,只能望见头顶蔚蓝的苍穹,远处高山上层叠的白雾。别处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此地倒是清幽。往深处走,人流更为稀少了。

林敷诧异地问那领路的中年男人:“店家,这番市怎地如此偏远?”

那中年男人并不回头,只顾低头领着路,嘴里高声道:“呦,小娘子,此地又非沿海商埠,也非西北边境之地,哪里来的番市?那些个大城市还不定有呢。不过是些小股胡商拧在一起,时间久了,秩序混乱,实在不像话,县里府君便做主给他们划了块地,供给他们买卖。到底是外邦商旅,难免和本地商者店家闹得不愉快,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纷争,就给他们选了这么个地方。”

虽然朝廷一度对商贾互通往来加以遏制,但是利益所向,民间大多钻着空隙,像新安这样与南朝接壤的南部小县城,很多时期都是三不管地带,自然没那么严苛了。常年战乱,法度自然不及,举报也无用。上面人见有利可图,也都睁一眼闭一眼,能捞一点是一点。

那中年男子一步三拐,终于在小巷尽头的一个宅院前停下。宅院占地几亩,台阶拾级而上,院门是敞开的,远远望去可以看见里面用彩布木栏隔离的铺肆小摊位,几个胡商在那兜售。

进到里面,秋姜正要陪她往内,林敷却拦住了她:“我一人前去便好了。”说罢不待她反对,喜滋滋地随着那中年男子闪身便进了内侧。

秋姜对元晔道:“我们去别处逛吧。”

元晔温和地点点头,轻声道:“好。”

二人说笑着走远了,林进之回头看着林瑜之,讪笑道:“谢氏贵女,当配王侯将相、贵胄公子,我等庶族还是不要妄想了。”他虽然倾慕谢氏三娘,却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如果不是马氏总是催着逼着让他来,他也不想来讨人嫌。

但是林瑜之——他又比自己高贵到哪儿去呢?

和陇西李氏的士子一比,简直是云泥之别。何况李元晔是江陵王嫡子,一品公侯,尊贵无比。之前谢三娘对林瑜之的些许温情,也不过是可怜他罢了。可笑的是他信以为真,多番期盼。两两比较,谢三娘弃他如敝履,毫不犹豫便与李四郎走了,甚至都没有看他一眼。

难道这还不够明白?

思及此处,林进之有些嘲讽地侧头看了林瑜之一眼,轻哼一声,径直走开了。

“阿兄,你可有想过,我们何时回去?”走了会儿,秋姜问他。

李元晔想了想,道:“时机尚未成熟。待此间事情敲定,我便与三娘一同回都灵。”

“你有何事?”

他迟疑了会儿,低头对她笑道:“也没什么。兰奴之前与我闹别扭,自己跑出来了。她是我最重要的帮手,知晓我太多秘密,我不能任由她在此处胡闹。”

他神态自若,秋姜也没有多想。

元晔看到前面有卖首饰的铺肆,便道:“相识已久,晔还未赠与过三娘什么呢。”说着领她到那边,抬手翻了翻,挑了支和田玉簪执起来。

那形似昆仑奴的黑脸干瘦女人谄媚地笑道:“贵人好眼力,这是昆仑出产的上等玉石。”

“喜欢吗?”他问秋姜。

秋姜笑着点头:“阿兄送的,三娘都喜欢。”

元晔问那女人:“几值?”

女人从旁窥了他一眼,试探地伸出两根手指。元晔清朗一笑,取了一个锦袋,“咚”的一声掷到摊位上:“不用找了。”转身稳住秋姜肩膀,低头替她簪上。

秋姜笑盈盈地抬手摸了摸,拉了他的衣袖朝深处走去。

那女人在后面打开锦袋,目光都直了,颤巍巍地捧起那分量十足的金块。

路上又逛了些铺肆行摊,日落时分,他们去了院门外的台阶上会合。到了那里,却见林瑜之眉头紧锁,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林进之正和那中年店家说话,语气焦急:“怎么就不见了?这院子又不是吃人的鬼屋,定是你拐了我家四娘!”

店家大呼冤枉,于是把来龙去脉一股脑儿和几人说了。原来,他是东市街角位置的一家小脂粉肆的东家,因为物美价廉,林敷一直都在他这里买胭脂水粉,顺便让他帮着留意时兴的物什。几日前,林敷叮嘱他留意一些女儿家的私密物件,他一直遍寻不到,昨日晚上却有几个胡商登门拜访,说是有新到的商物。往日店家还不会这样大意,向来只余相熟的易物,但是此时他正愁找不到货源,两下一拍即合,便打算今日带着林敷上他们那儿取东西。谁知到了院内的铺肆,店家被一个胡商缠住说了会儿话,等说完回去一看,林敷已经不见了。他自然惶恐,问那胡商,那几个胡商却说林敷早就离开了,他们没有瞧见。

林进之仗着人多占理,当下就拽住他的衣襟,道:“胡说八道!是你领着我们四娘子去的,如今人不见了,胡商也找不到了,你还说和你没关系?你想推个一干二净,没这么容易!”

店家哭丧着一张脸:“郎君息怒。你打死小的也不济事啊,小的也是被人骗了。这种昧良心的事情,小的万万不会做的!”

林进之还要逼问,李元晔却在此刻开口了:“不一定与他有关。”

林进之一怔,手里不由地一松。元晔走过来,递给店家几块碎金,笑道:“店家受惊了,林郎也是关心心切,万望见谅。关于林家小娘子失踪之事,大家都不愿的,希望店家能将事情始末细节相告。”

店家忙推辞不敢受,眼睛却直勾勾盯着那金子,暗暗咽了咽口水。

李元晔笑着塞进了他的手里。

他想推开,手一握住却怎么也放不开了,不由尴尬地站在那里讪笑。元晔笑一笑道:“店家铺肆在东市何处?令妻可与你同住?”

店家愣住,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个。林进之已经替他答了,多少有些鄙夷:“东市西北的闹处,他妻子却是个悍妒的农妇,每日都要看着他。”

店家羞得满脸通红,却不敢反驳。

元晔道:“那便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了。”

林进之奇异道:“为何?”

元晔走了两步,缓缓道:“掳掠人者,大抵不过三种:一,私怨;二,劫财;三,劫色。且不论林家娘子大多居于坞堡之内,不太可能与人结仇。且若是私怨,为何不直接杀了林家娘子?或在镇外荒林中动手即可。此处虽然僻静,人流不少,被看见岂不是大大不妙?如此大费周折,得不偿失,有违常理。劫财就更没有可能了。”

秋姜点头赞同:“歹徒既然事先与店家联系,便应知晓四娘出身庶族,并不富裕。”

元晔又道:“那便只剩下最后一种可能了。”

秋姜冷笑:“收买胡商、联系店家、置办器物商品,所耗费的物资人脉和钱财不少,此人定然身家丰渥,绝非等闲之人。”

元晔总结道:“有钱有势,不惜重金筹谋,且意在劫色,这位店家却惧内、贪财、住在闹处,哪样都不符合。”

店家面色有些讪讪的,抬手擦了一下额上的冷汗。

林瑜之开口道:“说了这么多,到底如何找寻家妹?”

秋姜宽慰他:“你先不要急。胡商出入,必须有担保和文书,这些人在户曹的番册上必然有所记载。我记得西坞林氏与邱户曹有些交情,我们去找他问问吧。”

事不宜迟,几人赶忙前往邱明渡的住处。

县衙内置有各级官吏住宿的屋舍,但是由于行动不便,官吏们大多不愿住在县衙内院,但凡攒了钱财便会搬出,另寻住处。这位邱户曹虽然只是个八品小官,年秩不过帛五十匹,粟一百石不到,居然也在西元坊置办了一个偌大的宅院,占地多亩。

几人报上来意后,一个小僮带领他们到堂内上座,一面到内侧禀报去了。林进之四处看了看,脸上的惊叹怎么也忍不住,咂舌不已:“一个户曹,也这般富有吗?”

秋姜却递给他一个眼神,示意他不要瞎说。林进之后知后觉,忙环顾四周,见无人听见,方低下了头,不敢再多舌了。

北魏建国初期,官位大多由鲜卑贵族垄断,保留着游牧民族的习性,各级官员都无俸禄,任其各自搜刮,上至朝野,下至地方,政治一度*不堪,民怨载道。直至文帝改革后,以三长制代宗主督护制,始行俸禄制和均田制,地方守宰授予公田食租,自刺史、郡守、县令等官而下,渐次降低,各分得良田若干顷不等。

虽然如此,各地官员大多积习难改,贪污受贿、搜刮民脂民膏那都是家常便饭。虽然前有太武帝严刑峻法,后有文帝大肆任用汉门儒生加以牵制平衡,却屡禁不止,也有不少汉门儒生从仕后与之同流合污,各地豪强地主宿地园囿豪如宫殿,僮仆千人,豢婢数百,一餐万钱,地方官吏也聚敛无度,甚至有些地方卖官鬻职皆有定价,情形复杂,难以一一赘述。

县衙中小小的一个县尉,家产便如此丰厚,可见一斑。

过了会儿,方才离去的小僮领了一个身着藏青色襦衫的纶巾文士出来了。此人面相慈善,见到林进之便笑了一笑:“多日不曾拜谒令尊,二郎前来,所为何事?可是令尊有事遣使?”

“不敢。”林进之退到一侧,给他介绍身后的人,“这二位贵人是陇西李四郎和陈郡谢三娘。”

邱户曹虽然常年杵在地方,担的又是关于民户之类的设掾及史的闲职,早年也曾云游四方,到底是有些眼力的。他见这一郎一女虽然年轻,气度颇为不凡,想必是豪门贵士,不敢怠慢,施了个礼,道,“不知二位贵人找在下所为何事?”

元晔上前道:“救人如救火,我们就不多废话了。”于是将今日出门,林敷被掳的事情经过一一告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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