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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第4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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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轻重之争

四万蓟南老卒安然无恙穿过青秧盆地,老将军杨慎杏还有意无意在边缘地带的一处高坡上,停马回望,似乎有些没有遇上伏兵的释然,也有些没遇上硬仗的失落。这位安国大将军肚子里有很多货,连儿子杨虎臣也没有告诉,儿不如孙,嫡长孙杨文奇是家族内唯一的帅才,只是太过年轻,杨慎杏不希望这个孩子过早沾染沙场之外官场之中的算计,而儿子杨虎臣仅是将才之资,多说无益。这趟南下,他们杨家蓟南兵的胜负,其实根本无关大局,曹长卿就算有心想要一场开门红,也只会盯着阎震春那块肥肉,唯有清理掉东豫平原之上三万骑军,才不至于被人在头顶上任意拉屎撒尿。杨慎杏笑了笑,阎震春不愿意收纳那群从没上阵经验的子弟兵,除了老家伙跟京城公卿勋贵一直关系寡淡之外,未尝不是清楚自己的凶险处境,不敢借机交好于太安城权贵门庭,万一死了几十个年轻世家子,那可就是一口气得罪数十个京城门阀的下场。到了战场上,敌人谁管你爹娘是多大的身份?杀红了眼,一颗头颅就是一份军功。

杨慎杏正在想着接手掌管櫆嚣军镇后,怎么寻觅新机遇才好喂饱那帮纨绔子弟。老将军听着一串尖锐哨鸣,眼皮子不由自主跳了跳,翻身上马,向南而去。

一骑突入阵型,无人阻挡,是蓟南老卒里的精锐探子,此时身负重伤,后背上插了一枝羽箭。斥候一律快马轻骑,为了追求极致速度,除了接触战必须具备的短弩佩刀,几乎不会披甲。杨慎杏快马加鞭,赶到探子落马处,这名杨慎杏都能喊出名字的中年斥候已经气绝而亡,更早到达的杨虎臣扶住斥候尚且温热的尸体,咬牙切齿,正要开口禀报军情,在马背上的杨慎杏摆了摆手,杨虎臣也知道轻重,命人抬走阵亡老卒的尸体,上马后跟父亲并驾齐驱,两骑迅速来到僻静处,杨虎臣这才黑着脸沉声道:“爹,去櫆嚣军镇的六名斥候,就回来这一个,城头已经竖起了楚字大旗,城前也连夜临时挖出了三道壕沟,其中胸墙、雉堞和箭垛的设置,手法娴熟,不比咱们蓟南工营生疏,此城两翼更有骑军游曳,数目不详,但应该是不打算死守櫆嚣了。怕就怕这帮西楚余孽一口气都将全部骑军摆在櫆嚣附近……”

杨慎杏冷笑道:“断然不会,櫆嚣地势只能放下三千骑,再多就只能做做样子,三千骑,加上城内六七千叛军,守城还行,主动出城攻击,脑子被驴踢了还差不多。现在怕就怕他们更多盯着咱们身后的这条补给线,过了沁水津渡,多出一个青秧盆地。”

杨虎臣小心翼翼问道:“爹,咱们是否退回沁水津渡北岸?有河水阻隔,对方就算有骑军优势,也施展不出,是攻是守,咱们都还有主动权。大不了就是没了头功而已……”

杨慎杏面沉如水,没有作声。这时候又有新一拨斥候返身带回军情,传来一个让杨慎杏杨虎臣父子觉得荒诞的消息,櫆嚣重镇外有两千轻骑开始向北快速推进,很快就要跟他们迎头撞上。蓟南步卒的南下速度快慢适度,称不上步步为营,但应对各种敌袭都不至于手忙脚乱,更远远称不上疲惫之师,何况杨慎杏麾下也有四千养精蓄锐多时的轻骑,杨慎杏觉得有些好笑,对方是哪儿娃儿带的兵,是不是熟读兵书结果把脑子读傻了?只觉得对上远征步卒,只要手里握有骑兵,就可以大肆扑上?杨慎杏微笑着下令道:“虎臣,让文奇做先锋,领两千骑前往,你则亲自率领三千骑随后压阵,若是咱们那‘三千铁骑’主动请命,你不妨应允下来,让他们居中捡取战功即可,见见血也好,回京以后才好跟他们那帮狐朋狗友吹嘘。还有,让人注意盯着青秧盆地的动静,西楚这些个捧了十多年兵书的愣头青,保不齐会做些让人哭笑不得的举动。”

杨虎臣领命而去,杨慎杏策马缓缓前行,然后登上一座紧急搭建起的简陋瞭望楼,老将军扶着粗糙栏杆,有些感慨,春秋战事中,两军对阵,天时地利人和,锱铢必较,他曾经跟北凉数人都并肩作战过,那才是真的赏心悦目,袁左宗的骑军冲锋,哪怕人数在劣势上,但在旁观者眼中,仍有狮子搏兔的气势。褚禄山的殿后阻截,不论追兵有多少万人,这头肥猪永远不会让人感到有后顾之忧。至于陈芝豹的坐镇军中,一场战役之中下达数百条精准指令,每一营每一名都尉都如臂指使。当今天子为何独独青眼于这名小人屠,因为正是陈芝豹,在十万以上大军的对垒厮杀中,在春秋兵甲的叶白夔手上赢得过绝对战果,而且赢得毫不拖泥带水,那叫一个干脆利落。杨慎杏叹了口气,老人何尝不知春秋最大功臣姓什么?只是那瘸子赢了沙场,输了庙堂,怪不得别人。

杨慎杏咦了一声,两支人数大致相当的骑军各自陷阵后,对方在文奇的冲击下,竟没有兵败如山倒,还有一战之力?老将军原先还有些担心这是敌人的诱敌之计,文奇年轻气盛,若是让己方骑兵在这里折损过大,终归不美。老人自嘲一笑道:“这毕竟不是当年咱们打西楚那会儿啊,哪来这么多死磕的血战死战?”

杨慎杏安静望着战场的动向,当老人看见那私下跟儿子调侃为“三千铁骑”的精兵冲出,点了点头,虎臣此时放出他们冲阵,恰到好处,文奇跟敌方的战损大致是二对三,一来是文奇在战局略优的形势下收割不够果决,没能立即扩大战果,二来这批敌骑应该是西楚花大血本喂养出来的精兵,是试图用一个胜利来鼓舞整个西楚军心的。杨慎杏皱了皱眉头,那三千骑在如此巨大优势下的冲锋,竟然还这般婆婆妈妈?老人视野中,三千骑在大概身陷大堆人马尸体之中,冲速明显降低了太多,马术不佳是一部分原因,更多应该是近距离见着那么多前一刻还鲜活生命的残肢断骸,给吓到了。不到小半个时辰,櫆嚣骑兵丢下了六百多具尸体,孙子杨文奇的骑兵已经故意让出一条追杀通道,而杨虎臣则始终保持匀速推进,那三千骑经过初期的不适后,父辈们到底是战场上活下来的功勋将领,骨子里的血性,才过了一代人而已,远未全然淡薄,三千骑里的将种子弟,在贴身扈从的小心护驾下,人人争先。

杨慎杏笑了笑,轻声道:“总算还有那么点当年你们祖辈父辈在战场上拼命的样子。”

杨慎杏握着护栏,突然脸色剧变。

大地震动。

这不是蓟南轻骑带来的那种小规模轻微颤动。

人马负甲的铁骑。

真正的重骑!

杨慎杏不是不垂涎那种瞧着就震慑人心的重骑,只是没有负重卓越的大马,没有足够的银子支撑养护,而且属地没有真正的平原可以驰骋,三者缺一,就别做梦了。拥有一枝千人以上的重骑,几乎是每一名实权骑将都割舍不掉的执念。

杨慎杏阴沉着脸,“不投入东豫平原,砸在这里,真当老子的蓟南老卒是纸糊的?!”

一股黑色洪流从视野中涌现。

杨慎杏松了口气,看似势如破竹,不过是千余骑,影响不到大局。同样是体力充沛的生力军,就看虎臣的三千轻骑和对方的一千重骑,谁更狭路相逢勇者胜了。

年轻骁将杨文奇自然比爷爷杨慎杏更早感知到敌军重骑的“入阵”。

他抖掉枪尖上的鲜血,没有鲁莽结阵阻挡,而是派人传令给那“躺在马背上拾取战功”的三千骑,立即后撤,而且务必不要掉头就退,而是要给他父亲杨虎臣的三千轻骑腾出一条通道。这当然同时也便于敌方重骑一鼓作气的冲锋,只是两权相害取其轻,总好过这三千骑裹挟其中,不但要被重骑杀个通透,还要阻碍父亲三千骑的冲锋,到时候己方六千人马乱成一锅粥,经得起对方这赤甲铁骑的巨大冲撞?杨文奇看着那些很多光顾着提枪刺杀落马敌方轻骑的纨绔子弟,一些人还大笑着故意戳空长枪,逗弄着在他们马蹄下狼狈躲避的敌方士卒,杨文奇震怒不止,快马上前,一枪轻轻刺中一名世家子弟的铠甲上,怒喝道:“抬头看一看前方!不想死就按令后撤!”

好在一千重骑的冲出,不可能盯着他们这散乱在战场中的五千骑追杀,在杨文奇麾下轻骑和世家子扈从的牵引保护下,大部分总算成功后撤,但仍有数百骑冲在最前头的公子哥“铁骑”有些愣神,而且醒悟之后,也只是在直线上调头逃窜,留给那一千多重骑一个大摇大摆的后背。杨文奇眼眶通红,遥遥看到数百骑中几个熟悉的身影,这些家伙那可都是太安城里住在顶着公伯侯爵位头衔的高门府邸里,杨文奇一咬牙,让身边几位跟随爷爷一起南征北战的老卒,率领三百亲卫骑兵上去拯救那帮混蛋。

杨文奇绕出一个弧度撤退,泪流满面,不忍心去看身后的场景。

杨虎臣一骑当先,怒喝道:“杀!”

杨慎杏眼睛睁大,扶住栏杆的双手止不住颤抖,青筋暴起。

随着一千重骑的浮出水面,远处又有左右两翼各一千轻骑冲杀而出。

杨慎杏不是神仙,改变不了一触即发的战局。也不用他如何多说,蓟南老卒在各自将领带领下开始结阵拒马。

一队世家子弟的轻骑堪堪躲过冲锋重骑的洪流撞击,他们从直线之外的路线上疯狂撤退时,仍是赶不上这股黑色潮水的潮头推进,只能从侧面眼睁睁看着这支重骑军的不断跃肩而过。

重骑兵人马披甲,只提长枪,看不见表情,除了雷鸣一般的沉闷马蹄,无声无息。

然后在战场侧面的他们看到,无数蓟南骑兵被重骑一撞之下,许多战骑连人带马都给撞飞出去。

甚至有两名杨家老卒被一枪洞穿,而他们的长枪只在敌骑的甲胄上划出一点火星,就滑开,只有那些侥幸用长枪刺中鲜红马甲缝隙的,才将敌人挑落马下,但那些即便注定落马的敌人,他们的长枪仍旧刀割豆腐似的,轻而易举将正面的蓟南骑军刺烂。

远处看去,一排排当场死在马背之上的尸体被悍然撞飞,坠地,然后板上钉钉地踩踏为肉泥。

杨慎杏一脸匪夷所思,瞪大眼睛,竟是自己这方全无一战之力?要想调教出一支在战场上不是累赘而能一锤定音的重骑,何其之难?!

杨慎杏愤怒至极,一半是西楚余孽带给他这位安国大将军的“惊喜”,一半是对方选择将蓟南老卒作为突破口的那种轻视。

第五十九章 封侯虎

祥符元年的处暑过后的一个消息,令朝野震动。

安国大将军杨慎杏面对不足万人的敌军,四万蓟南锐卒竟然一败再败,先是折损了近半数骑军,退至青秧盆地,腹背受敌,骑军彻底全军覆没。这一战过后,晚节不保的杨慎杏成了一只过街老鼠,太安城除了卢白颉主政的兵部之外,其余五部和两台言官,都对老将军展开一波接一波的弹劾,而且有理有据,说其罔顾主将卢升象的军令,擅自南下,南下之后又充满暴露出此人“垂垂老矣”,不但治兵无,而且调兵昏聩,面对西楚余孽那些虾兵蟹将,沦落至不堪一击的地步!战无不胜的离阳,国威何在?

杨慎杏顾不得庙堂之上的动荡不安,老将军和他四万多战力依旧完整的蓟南步卒,竟然成为一只瓮中老鳖,连他自己都觉得荒唐可笑。

白发苍苍的大将军不管如何遮掩,都流露出衰老神态。嫡长子杨虎臣在一旬前的那场骑战中,活了下来,却丢掉一条胳膊。孙子杨文奇也在六日前的战役中,身受重创,至今还一身腥重药味躺在病榻上。杨慎杏从没有打过这么憋屈的仗,虎臣的三千轻骑没能打赢那一千铁骑,这不算什么,胜负乃兵家常事,是他杨慎杏掉以轻心,犯了兵家大忌,老人其实并无太多愤懑怨言。可是之后事态的发展就让安国大将军几乎暴起杀人,未曾在第一场骑战中有太大伤亡的三千富贵兵,在亲眼见识过重骑冲锋的威势后,竟然要求马上脱离大军,穿过青秧盆地,撤回沁水津渡以北,这也无妨,杨慎杏没有拒绝,只是提议跟随步卒大军一同缓缓退却,以防对方数目并不小的轻骑展开袭击,不曾想那批兔崽子嘴上答应得好好的,一转眼就带着亲卫扈从连夜北逃,得知消息后的杨慎杏只好拔营随之北移,并且让孙子杨文奇出动近乎全部骑军衔尾护送,杨慎杏只能希冀着西楚主事东线战役的主将,抓不住己方这个步骑分离的机会,甚至不惜让前军做出扑杀櫆嚣军镇的伪装迹象,可在第二天凌晨,浑身浴血的孙子只带回了数百蓟南骑军,那三千余罪魁祸首的爷爷兵倒是安然无恙,肩头被剐去一块大肉的杨文奇泣不成声,说敌军轻骑极其擅长夜战,分兵数路,不但袭击了他们准备仓促的蓟南骑军,还故意将那三千鸡肋都算不上的骑兵往南大肆驱逐,用以扰乱阵型,杨文奇的骑军只能以三百为一营,分批次去送死断后,才护下了那该死却不能死的两千八百多人。

杨慎杏在孙子晕厥过后,详细询问了几名落败返身的骑军都统,老将军心中越来越惊惧,按照他们的说法,敌骑不但长于夜间奔袭,而且箭术精湛,连北莽蛮子的外围游猎都模仿得有模有样,既不近身也不远离,始终保持在两箭距离上,一箭冲锋,射出一拨箭雨之后即撤,如此反复,这需要极其娴熟的马术和箭术做底子。这样欠缺凝聚力的游曳战术,并非无懈可击,孙子杨文奇如果放着那三千骑撒手不管,完全不需要付出如此巨大的血腥代价。那之后,櫆嚣方面就再没有动静,只是一股股小队骑军在包围圈外远远游曳,悠哉游哉,射杀那些蓟南军试图传递出去军情的斥候探子,而是只要杨慎杏一露出大军移动的征兆,对面很快就可以迅速调动骑军,在背面的青秧盆地集齐,更有一千铁骑遥遥等待,作出以骑吃步的冲锋态势。

杨慎杏在那一刻,终于知道对面的主将根本就没想着要与他们蓟南步卒一较高下,而是预料到了他杨慎杏和那身份特殊的三千骑的心理,先是诱使杨家骑军出击,先伤士气,一开始就下猛药,用重骑吓破那些纨绔子弟的胆子,猜到这些兔崽子不顾大局的亡命难逃,以及他们蓟南骑军迫不得己的护送,再钝刀子割肉,一点一点吃掉骑军。可以说,敌军表现出来的战力,杨慎杏确实刮目相看,但身经百战的老将军心底并不畏惧,可输就输在他杨慎杏不得不接连两次冒险,一次是故意赠送军功,一次是保住他们的小命,结果代价就是蓟南军为数不多的五千多骑军,可谓死绝!

遭逢多年不遇的惨败,蓟南老卒毕竟是他杨慎杏一手带出来的部卒,并没有哭天抢地,而是沉默着在一处河道绵密水源充沛的地方,有条不紊安营扎寨,挖出了三条壕沟,壕沟之后更有两丈多高的护堤。在两人多高的宽大壕沟之间尽最大可能采伐大量坚韧的树干树枝,削尖后底部钉死,用火熏烤过的树尖排列朝上,层层穿插和衔接不断,壕沟内外附近的土壤都被夯实。一座座坚固箭楼拔地而起,一座座营帐竖立而起,蓟南军的随军粮草都相当充裕,并不严重依赖身后的那条补给线,而且离阳王朝的骑军,尤其是春秋尾期,在畅通的驿路的支持下,一等锐卒,持武披甲负重半日可行百里,而纯粹轻骑的轻装突进,更可以达到令人乍舌的推进速度,卢升象当年的精骑连续疾驰,号称日行三百里,甚至超过了当初褚禄山的千骑开蜀,只是毕竟后者走的是蜀道,至于一路可供换人换马的驿骑,不在此列。

不论这些年在那些拼命喊穷的文官叫嚷下,离阳境内驿站如何消减裁撤,京畿南境的驿路还算通达,这正是杨慎杏的底气所在,静等援军便是,在这之前绝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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