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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第40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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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珠菩萨等少女远去,这才进入马车,跟这位北凉王相对而坐,后者双拳紧握搁在膝盖上,沉声道:“滚出去!”

烂陀山女子仙师并未生气,反而心平气和道:“自身自在是小自在,还有大自在可求。”

徐凤年抬起头,冷笑道:“滚你娘的大自在!”

这一日幽州将军府邸,陆续有将种家族前往或者收尸和或者劝谏,然后影壁上的尸体越挂越多,沂河黄氏更是一口气死了半数,很快沂河城外就发生了一连串的哗变炸营,副将乐典率领一千精兵杀得手软,杀到最后,都不忍心再举刀,是一个对幽州而言十分陌生的提矛男子代劳,随后杀到了幽州两名校尉也近乎叛变行径得拔营赶赴幽州州城示威的地步,皇甫枰的亲兵不得不从一千骑猛增到三千,继续内讧对杀,胜负则是毫无悬念,两颗校尉头颅就给挂在沂河城正城门的墙头,再杀到大半的沂河权贵豪横要么跪在将军府邸外的大街上“逼宫”,要么逃出城外联合姻亲和城外权贵,一起用各种方式向那个人强行施压,城内权贵无一例外都被剥去官身,悉数抄家充军,以至于皇甫枰跟乐典的亲兵营也有人叛逃。祥符元年的春尾,这场幽州自上而下的大动荡,丝毫不见平息的迹象,因为幽州军政两界自以为是的剧烈反弹,竟然引来了凉州八千大雪龙骑!深入幽州腹地。再加上陵州汪植新近增添的三千嫡系倾巢出动,直扑幽州边境!更别提还有从未出关的潼门关校尉辛饮马,也带着六千精骑紧急出动。除此之外,北凉都护褚禄山亲自调兵遣将,下令让宁峨眉领着半数铁浮屠重骑跟两千白羽弩骑,浩浩荡荡开拔,驻扎在幽州西边,虎视眈眈。

如果说怀化大将军钟洪武曾经是大半个陵州的影子主人,那么幽州从边军到境内驻军,从头到尾都算是燕文鸾大将军的私家护院,号称拥有八百将种门庭的幽州,绝大多数都算是燕文鸾这个老军头的徒子徒孙,他们愈演愈烈的反抗,终于让一个坐镇边关的老人坐不住,但是他没有兴师动众带兵南下,只是轻车简从,悄无声息来到了幽州沂河城,马车停在城外,瞎了一只眼的老人独自走入城中,走在充满肃杀气的大街上,老人一直走到那座血腥气浓重无比的将军府邸。老人本以为那个年轻的疯子会傲慢到拒不接见,甚至干净利落就把他这个北凉步军统领就地擒拿,最不济也会把他晾上个几天几夜再让他进门,可老人都猜错了,那个年轻人就孤伶伶坐在府外台阶上,似乎一直在等自己。

人屠死后,在北凉军中威望已是无人可及的老将军质问道:“徐凤年!为什么?”

徐凤年双手笼袖,没有去看这个当年一心想要徐骁登基称帝的燕文鸾,望着街道尽头,平静说道:“以前我听说过一个说法,陵州姓钟,幽州姓燕,只有凉州才姓徐,徐骁从不放在心上,这一点我知道,你燕文鸾知道,钟洪武可能就不太知道,因为钟洪武一听说朝廷不光有意栽培他儿子钟澄心,还给他一个大将军当一当,只要西楚复国揭竿而起,赵室就许诺他可以替淮南王赵英带兵,去分一杯羹,于是他就开始对幽州煽风点火,想把你拉下水,然后他好趁乱逃离北凉。这些天,我一直让鹰隼盯着你,但是你始终没有动静,到最后,也只是一个人进入沂河城。”

老将军怒道:“大将军尚且可以一生不反离阳,我自是一生不反北凉!他钟洪武算什么狗玩意,能跟我燕某人相提并论?!你徐凤年就这么急不可耐要我燕文鸾从边境卷铺盖滚蛋,好让你的心腹去占位置?!你当真以为燕文鸾霸着步军统领的茅坑不退,是贪恋权位?你徐凤年当真以为这把交椅,是谁都能坐上去的,又是谁都能坐稳当的?若非我敬你徐凤年还有胆子不收那狗屁圣旨,总算做了件不曾辱没大将军的对事,早就带兵十万,一举南下,到时候骑军步军分裂,你当什么北凉王?!拿什么去抗拒蠢蠢欲动的北莽铁骑?!”

徐凤年笑了笑,“我知道老将军不会这么做的。”

老将军气恼得差点就要动手,一巴掌拍死这个狡猾的兔崽子。

徐凤年拍了拍身边台阶,示意老将军坐下说话聊天,燕文鸾冷哼一声,徐凤年也不坚持,继续说道:“我师父跟碧眼儿斗法斗了整个后半辈子,老将军可知我师父最佩服张巨鹿哪一点?”

提起李义山,燕文鸾情绪平稳了几分。

整个天下,李义山最无愧北凉。

燕文鸾虽然是阳才赵长陵那一脉的主心骨武将,对于仅是道不同才不相为谋的李义山,仍是没有半点不敬。

徐凤年轻轻说道:“不是老将军想象的什么张巨鹿把赵家天下修补得蒸蒸日上,也不是他那独掌庙堂大权的手腕,而是在他发迹却未成就大势之时,就早早把父母家族迁往了太安城,不给任何人指摘他张巨鹿的机会,因为这位首辅大人当时就已经知道,只要他成为天下官员之首,不论他如何洁身自好,他毕竟还有家族,有亲戚,有子弟,一旦双方远隔千里,总归会有人借着他的名头在地方上作威作福,即便朝野上下所有人都只能腹诽,仍是不敢当面弹劾,可支撑着张巨鹿治理天下的那股子气,难免就要弱了。所以这才是我师父最佩服张巨鹿的地方,再回头来看咱们北凉,徐骁,我师父,其实不指望你们人人都有张巨鹿这样的胸襟和眼界,徐骁死前,还不放心,对我说要有容人之心,要容得别人犯错,以前,我就是这么做的,在陵州官场,我忍着,没有杀人,一个都没有杀。”

燕文鸾脸色依旧阴沉,只是比起先前要好看一两分。

徐凤年继续自顾自说道:“可是我发现徐骁没有说错,但是也没有全对,我们脚下的北凉,名义上是徐家的,说到底还是北凉百姓他们自己的,我徐凤年其实可以完全不介意你们如何目无法纪,只要给我徐家在沙场上卖命杀敌就够了,我当这个北凉王也就当得心安理得了,说不定还能因此在青史上留名,正史不去说,在野史里或许侥幸会有几句好话。都说既然老子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打下了天下,那么坐天下就是老子应得的,我徐凤年也没说你们就不该享福,可享福没错,惜福总也不是坏事吧?老将军,你跟我,要不就当跟徐骁说句良心话,幽州陵州,还有凉州,这些个将种子孙,有几个是把老百姓当人看的?我不是待在清凉山王府关起门来说风凉话,而是亲自在幽州走走停停,这才一步一步走到了沂河城。我其实很想对北凉道所有当官的说一句,靠自己本事当上官也好,靠父辈功荫当官也罢,要享福,你们放宽心享福去,可别害人害得太惨,只是这种话,却是不可以放开了去公之于众的。而且这种话,就算我诚心诚意说给钟洪武听,他只会觉得是个不好笑的大笑话,我能如何?他自己寻死,我就只好让他去死了,哦对了,告发钟洪武的人,正是龙晴郡郡守大人,他的儿子钟澄心。”

燕文鸾脸色阴晴不定。

徐凤年望向远处,咬了咬嘴唇,“管不好幽州,是皇甫枰的错,更是老将军你的错。当然,以后守不住北凉,归根结底,还是我的错。”

老人犹豫了一下,走上台阶,一屁股坐在徐凤年脚下几级的台阶上。

徐凤年突然笑道:“听徐骁说过,老将军当年做梦都想着骑着马,像先前进入北汉皇城一样,大摇大摆进入太安城皇宫。”

背对北凉王的老人咧咧嘴,无声一笑。

徐凤年轻声道:“这个老将军就甭想了。不过我前几天出窍远游北莽皇宫,那里也不比太安城差太多,老将军,要不你退而求其次一下?咱们争取去那里策马扬鞭?”

燕文鸾转头,问道:“当真?”

徐凤年反过来笑问道:“只是有这个想法,至于有没有本事,老将军,你真觉得我一个人可以做得到?”

燕文鸾愣了一下,低下头,骂骂咧咧道:“他娘的,跟大将军年轻那会儿一个德行!当年就骗我说只要跟他混,就能骑马骑到屁股都给磨光为止。老子就还真就傻乎乎上钩了……”

燕文鸾停顿了许久,抬起头望向天空,呢喃道:“可大将军真没骗我,不是吗?”

老人收回视线,猛然站起身,沉声道:“如果真有那一天,就算我燕文鸾已经老到骑不上战马,还希望北凉王你能让人抬着我去,如果我已经死了,既然北凉王都可以答应给为那个鱼鼓营老卒许涌关抬棺,那么不介意为燕文鸾抬棺一次吧?”

徐凤年跟着起身,平静道:“徐凤年谢过燕老将军。”

老人走下台阶,转过身,面对徐凤年,抱拳喝声道:“鱼鼓营骑卒燕文鸾,许涌关袍泽,参见北凉王!”

老人然后转身,径直远去,离开沂河,离开幽州,远赴边关。

徐凤年坐回台阶,揉了揉脸颊。

一旁徐偃兵感慨万分道:“当初西垒壁一战,鱼鼓营只剩下十六人,连我也不知道燕文鸾是其中一人。”

徐凤年点了点头,“徐骁都没有说起过。”

徐偃兵说道:“马踏北莽,要不也算我一个?”

徐凤年笑道:“又不是抢媳妇,这有什么好抢的。”

徐偃兵一笑置之。坐在了这位北凉王附近,眼神坚毅,缓缓说道:“放心,有你在,北凉就不止有三十万铁骑。”

两人长久的默然。

呵呵姑娘不知何时坐在徐凤年身后,不知为何那根如影随形向日葵杆子已经不知所踪,她双手托腮,安安静静望着他的背影。

“北凉参差百万户,其中多少铁衣裹枯骨?”

徐偃兵开始拍膝而歌。

壮怀激烈。

哪家少年不羡慕那青衫仗剑走江湖?

哪家儿郎不渴望那黄沙万里搏功名?

“好男儿,莫要说那天下英雄入了吾觳。

小娘子,莫要将那爱慕思量深藏在腹。

来来来,试听谁在敲美人鼓。

来来来,试看谁是阳间人屠。

来来来,试问谁与我共逐鹿……”

第四卷 共逐鹿

第一章 家事国事天下事

太安城春雨初霁,整座京城仿佛一下子就清爽干净了许多,庙堂再闹腾,那也是官老爷们的事情,老百姓该吃吃该睡睡,大多总还得老老实实过着起早贪黑的日子,不过也有些游手好闲的,不过这些被被贬低为顽架子玩主儿的货色也分三六九等,有本事玩得起花魁的,是头一等,玩名马玩古珍的是第二等,差一些的也该是去玩手钏盘核桃,最不济总得弄几只鱼虫撑场面。可位于京城西南角陋巷斜眼街上的一个年轻人,就彻底不入流了,不过既然住在了升斗小民杂居的巷弄,玩得起好物件那才叫怪事,没能投好胎,就要得认命不是?这个年轻人跟满大街姓张的京城百姓一样,摊上了个离阳名列前茅的大姓,却没能有大出息,成天不见他做正事,除了跟人借钱喝花酒,就只会带着鸽哨瞎逛悠,却连只像样的鸽子都养不起,这搁在太安城,就叫打肿脸也要去穷讲究,连什么都不讲究的穷人都要瞧不上眼,张边关就是这么个谁都可以看不起的浪荡子,在街坊邻居眼里,这个家伙所幸剩下点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气,还能娶到个姿色不错的媳妇,张边关也从来不懂知足,依旧不肯呆在家里好好跟媳妇滚被窝,只知道天天往外边跑,早出晚归,空手出门空手返家,就这么浑浑噩噩一天是一天,时间长了,即便心善的老街坊也都逐渐懒得理睬,前不久,姓张的貌似还给人打了,鼻青脸肿得厉害,这几天才消肿,依旧嘻嘻哈哈没个正经,逢人就笑着打招呼,叔叔婶婶殷勤喊着,也不管别人是不是搭理他。

天候越来越热,穿得也就越来越清凉,张边关离家在外的时间顺势也就越来越长,毕竟京城这么大,街上能少得了妙龄女子?这一天临近黄昏,张边关游荡回了斜眼街不远处,听见了头顶那忽急忽悠的悠扬鸽鸣,习惯性抬起头,嘴角勾起,手腕上有一只用绿丝缠绕着陈旧鸽铃,常年摩挲把玩。他就这么呆呆眯眼望着天空。他这个这么多年了一直被笑称吃剩饭踩狗屎都不会的末流之辈,没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反正也没有人感兴趣。大致清楚他脾性的人,只知道这个没用的胆小鬼应该还是想玩的,但偏偏不敢陪有钱人一起玩那些上档次的风雪场所,到头来就只能看那些不用花钱的死物,多彩的阁楼榫卯,灰沉沉的不知名巷弄,走兵的崇武门,走粮的朝阳门,走酒的顶山门,鼓楼上那只离阳建朝几年便蹲了几年的石麒麟。游荡天空之上的鸽鸣有起便有终,张边关恋恋不舍收回视线,觉着天色还早,没到回家的时候,想了想,就跑去斜眼街临街唯一拿得出手的那口锁龙井边上蹲着,这口古井一直干涸,井口边上有一座黄泥砖头砌成的判官,市井传言说是离阳以火压天下之水,这尊泥塑坐姿便有等人高,袒胸露腹而坐,张口而笑,每逢中秋,老百姓都要为他添柴加火,火苗青烟就一股脑从泥塑判官口鼻中窜冒而出。

张边关一如既往蹲在井边泥塑脚下,偶尔抬起袖口擦擦嘴角,前段时日他给人一伙人打得不轻,大概是误以为张边关的老爹终于要失势了,是时候教训这个给京城世家子丢人现眼的王八蛋了,不过拳打脚踢才过足瘾,第二天就发现离阳朝廷的天还是那个天,没变,这小子的老爹更是破天荒一发狠,把几大拨人都给收拾得哭爹喊娘,那么靠着这几拨人混吃混喝的打人者,立即就躲起来,都没胆量去跟张边关道一声歉,后来战战兢兢了足足大半旬,也没等到丁点儿报复,这才不约而同松了口气,聚在一起,愈发嘲笑姓张的是个大废物,白白有个他们烧香拜佛都求不来的老爹,也不知道扯虎皮大旗享福,活该他被当成一坨踩了都嫌脏了鞋子的烂狗屎。

张边关唯一的长处就是开小差神游万里,等他蓦然发现身边多了个气态清雅的年轻人,瞥了眼,也没说话,等了半天,终于笑问道:“真不是来打我出气的啊?”

那名士子模样的读书人笑着摇头,“哪敢揍首辅大人的公子,再说真打起来,我也不是你的对手,何必自取其辱。就算你不还手,任我打骂,也无非是被你当成了逗乐的傻子。”

张边关咦了一声,“原来是个明白人?你不是京城人士吧?有你这种眼光的,京城本地人,他们干脆就不会来见我。”

读书人问道:“你承认自己是聪明人了?”

张边关嗤笑一下,自嘲道:“我这就算聪明人?那我爹该是啥了?”

读书人点头道:“也对。”

张边关趴在井口上,望着黑黝黝深不见底的井口,不再理会这个明白事理就没趣了的不知名读书人。

读书人靠井口而坐,淡然说道:“我知道你喜欢看宫室阁楼的勾心斗角,因为它们只会相得益彰,比人与人之间的相互祸害,要可亲可爱许多。我还知道你在离开张府自立门户的时候,在家里种下一棵桃树,太安城里的人,都喜欢院子里有树,多子多福的石榴,早生贵子的枣树,柿树椿树也常见,唯独不见桃树,因为桃字谐音‘逃’,不吉利,太安城是离阳的根,树挪死,离阳百姓没了太安城,能逃哪里去?你张边关不笨,是种给你爹的,可你爹,我们离阳的首辅大人视而不见,他不逃,你这个做儿子的,自然也就只能继续留在太安城混吃等死了,希冀着将来好歹能送个终,能在清明上个酒,那是更好。”

张边关平淡哦了一声,继续看着井口。

读书人微笑道:“你肯定猜出我就是那个从北凉跑来跟坦坦翁求官的孙寅了。”

张边关转过头,“孙寅是吧?那你说说看,鼓楼上那只石麒麟默默凝视天下数百年,到底在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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