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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皇帝-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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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自觉有几分胜算?”魏枯雪问,声音如同自天外飘来。
叶羽不说话,他的嘴唇已经冻僵。
“一个剑客的剑心在于生死刹那的觉悟,当你面临生死一瞬的时候,会忽然明白很多事。”魏枯雪说,“你可以希望我这一剑出手,能够收住剑上的戾气。”
他忽地飞跃起来,树枝上的雪粉跟着飞扬而起。他凌空翻身,一剑雷霆般垂落。剑锋只有一点,可是压下来的却像是整个天幕。叶羽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呼吸,他想自己真的就要死了,这不是人可以收得住的剑势,即使是他的老师。他想逃,可是无路可走,他想拔剑,可是剑已经封冻,他仰头对着天空,忽地觉得昆仑山的天真是高啊,白得没有一点东西。
天底下就只有他。
剑气忽地消失,魏枯雪没有出剑,纯钧依然在剑鞘里。魏枯雪抱着剑站在松下。
“死,一点都不可怕。只是很寂寞……所以想要活下去。”魏枯雪背手持剑,缓缓地走入漫天雪花之中。
叶羽慢慢睁开眼睛,目光和面前的人一触。
两个人都愣了一刻,而后各自移开的目光。叶羽垫着一张草席睡在地上,风红原本跪坐在旁,上身探前凑得很近,像是关切,这个时候却坐直了,双手交叠放在腿上。她换了白色的长衣,两襟披散,宽大随意。长衣的领口敞开,她把一头黛青色的长发束了起来,高高的盘在头顶,露出霜雪一样的脖子来。叶羽转过去看了她一眼,看见她脖子上一缕红线,红线上面挂着一枚极小的玉坠子,衬在白皙的肌肤上幽寒如深山古潭中的一滴。
“我还活着。”叶羽低声道。
“出动的是裘禅而不是陈越,否则你确实已经死了。”
“裘禅是清净气,陈越是妙火?”
“是,”风红道,“裘禅是我们的首领,陈越是妙火堂的主人,他在教中地位和我相当,而入教时间远比我长,是仅次于裘禅的人。”
“妙风呢?”
“对于这里的人而言,妙风只是一个局外人。”风红摇头,“其实妙风自己看来,他也只是一个局外人。”
“他们没有为难你么?”
“这件事我有罪责,可是清净气使并未责怪我。他们只是急于接我回来。”
“小谢呢?”叶羽忽然想了起来。
“她现在正在泉州的官府活动,想是要从官府借兵来救你吧。”
“那么她没事?”
“她没事。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儿,跟在你后面,发现事情不利,当机立断。那时我们人多势众,以她的修为,想要救你也绝没有半分机会,所以她立刻选择脱身逃走。裘禅本不在乎她,也没有追击。”
“那么我反而是重要一些了。”叶羽自嘲地笑了笑。
“我不知道,但是裘禅不想杀你。”
“裘禅。”叶羽低低地重复了这个名字。
“我在哪里?”他忽然想起了这个问题。
“这里就是草庵。你们想要毁掉的地方。”风红低声说。
“草庵?”叶羽愣了一下。
“对于我们的教友,这里是安全的地方,是圣堂,也是家;对于你们,它却不能存在。”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随后一个白衣的教徒推门进来,像是个小厮。他在门边鞠躬:“裘先生有请叶公子。”
叶羽沉默了一刻,整衣起身。
“裘禅请你是好事,他请你对谈,至少表示现在还不想杀你。”风红跟着站起来,为他整理衣领,忽地又停下,凝视着他的眼睛,“好自为之。”
叶羽点头,并不做答,起身跟着小厮走了出去。到门边的时候,他扶墙回首:“我已经是几次死里逃生的人了,我并不怕什么。”
脚步声远去,风红坐在草席上,沉默良久,低声叹息。
叶羽和小厮走在幽深的通道里,通道里没有任何窗户。
“这里很大啊。”叶羽说。
“这是一间地下的大屋,是我们的先辈留下的。”小厮恭恭敬敬地回答。
整栋大屋都是木质的,通道曲折,叶羽跟在小厮后面,也不知道转了多少个弯,最后来到一扇木门前。木门也是颇有年月的东西了,并没有髹漆,表面一些地方却被磨得光亮如镜,木色深黯,木质坚硬得像是石头。小厮比了个手势,把烛台交给叶羽,并不跟进,却是退了下去,。
叶羽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谁,并不惊慌。他轻轻推门,只在门开的一瞬,他微微愣了一下。借着蜡烛光,他看见木门上阴刻着双狮守护树木的花纹,那可怕的花纹他曾在铁面上看过。
屋里宽大深远,只在地板中央放了一盏小灯,灯光微弱,四顾看不到墙壁,墙壁完全隐没在黑暗里。乍看没有任何家具,只是一间巨大而空旷的屋子。小灯旁坐了一人,灯光照不到的黑暗里又坐了一人,灯旁坐着的老人白发皓然,盘膝坐在一只巨大的木盆里,一身白色的儒袍,手持一卷书。
看见叶羽进来,灯旁的老人含笑招呼:“是昆仑剑宗的叶公子吧?”
叶羽并不惊慌,走到灯边也坐下:“是明尊教五明子中的清净气裘禅先生吧?”
老人笑:“是我。”
“没有想到能得明尊教教主的接见,算是我的运气。”叶羽道。
“叶公子说笑了,明尊教的教主叶公子见不到,连我也不会有机会能看见他的脸,世上从未有人能够亲眼面对明尊教主。”裘禅摇头,“因为教主只有一人,就是光明皇帝。”
他沉思了一会儿,又摇头:“不,他不是人,他是神。”
这番话像是疯子的狂言,可是裘禅说来,沉静自若,声色不动。他的话语中,有种令人不得不相信的力量。
叶羽凝神镇定:“那是你们的神。”
“是,我们的神,也就是你们的魔。”裘禅微笑,“可是你我到底怎么区分?谁是你们?谁又是我们?”
他这番话又像是诡辩,语意微妙深刻,他嘴角的笑容也如同诱导,深远萧瑟。叶羽愣了一刻,不敢接他的话。他本来知道以自己的力量绝不可能和清净气对敌,所以并没有存敌意,而是带着辩论的心来。可是裘禅淡淡的几句,让叶羽忽然明白自己在言辞上也败了。
“你说没有人见过明尊教主,那么白铁余呢?”叶羽换了话题。
“也不能说没有人见过明尊教主,而是那些正面和他相对的人都在那一瞬间就死了。当年白铁余号称光明圣皇帝,可他并非时时刻刻都是光明皇帝。只在很少的时刻,他感悟光明天宇上平等王的心,化身为光明皇帝。此时和他对面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仰望他的光明而下跪,他们的双手纠结在胸前就像火焰莲花,而在那一瞬间他们就已经死了。他们被天上地下最纯净的光明照射而死,他们身上的暗魔在一瞬间被驱逐消灭,他们的眼珠会变得像是木炭雕刻的圆球。即使你把一个人放在俗世的火焰里烧上三天三夜也不会那样,他们是被圣火灼烧而死的。所以活人不可能面对光明皇帝。”裘禅淡淡地说道。
叶羽心里震动,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裘禅说得诡秘可怖,可是叶羽忽地想起谢童在大相国寺对他所说,空幻子在和白铁余一战之后,缩成一个婴儿大小,浑身黑色。这正是被火焰烤干后人体的模样。
两个人各自沉默,裘禅微笑着从旁边取过陶壶,给叶羽面前的杯子注上热水:“喝茶。我有热疾,不能饮热水,须坐于冰中,就不陪你喝茶了。”
叶羽愣了一下,低头看去,赫然发现裘禅身下的木盆里隐隐约约都是冰块,埋没了他一双腿。
裘禅看他看着自己的双腿发愣,挥手笑笑:“我是残疾的人,见笑了。”
叶羽只能收回目光,镇定心神,端起茶饮了一口,坐直了:“不知道裘先生让我来这里有什么可以指教?叶羽已经是明尊教的阶下囚,但昆仑剑宗的人,有些事是决不会屈从的。”
裘禅点头:“这个我自然知道。‘一剑雪枯’有‘剑圣’之名,门下弟子亦当非虚士。你杀我教友,阻我大计,还几乎连带着葬送了我教的圣物。要说杀你,几百次也不多,我不是来劝降你的。”
“那么敢问尊驾何意?”
“我是想给叶公子讲一个故事。”
“故事?”叶羽惊疑。
“公子要灭明尊教,须知明尊教来历,灭魔还需魔种,就让我为公子解说吧。”裘禅指了指地上的油灯,“我有腿疾,不能起身,这间房间的墙壁上就刻着我们明尊教的历史,请公子持灯观看。”
叶羽和他对视一眼,裘禅目光诚恳。叶羽点了点头,拾起油灯,按照裘禅的指示走近了左手边的墙壁。当灯火照亮木质墙壁的时候,他看见了那幅阴刻在木纹里的壁画。壁画年代久远,似乎被无数次观看时的油烟熏了,花纹皆作黑色。画面上是一个年轻人从床上坐起来,头顶降下无数道光明笼罩着他额身影,那个年轻人正是双手纠结在胸前,作火焰莲花的形状。
“那就是我们明尊教的教祖,他的名字叫做摩尼。教祖生于西域,在巴比伦地方以北的玛第奴。教祖的父亲跋帝是一个景教徒,而母亲满艳是波斯王室之后。教祖从小精研景教教义,而终有不解,不能融会贯通。二十四岁上,教主于梦中见到天降巨大的光明,光明中传来仿佛牛吼的巨声,告诉他天地间生灭的本质。这是他一生中所受的最重大的启示,是明尊慈父以他的灵和教祖神我呼应,传授他以真理。这幅画画的就是那时的场面。”裘禅解释道。
叶羽前行几步,转到第二幅图。第二幅图是一个西域行僧模样的人,穿着长袍走在道路上,身后跟随着寥寥数人。可是路边头戴金冠的君主们躬身礼敬,排成了一排。
“这是教祖受到启示之后,先后在波斯、印度、罗马和东方传教,他一路艰辛,追随者很少,可是却赢得了那些君王和总督的尊敬和皈依,我教的教义如日之光。”裘禅道。
叶羽点了点头,又向前走了几步,第三幅图出现的时候,他惊了一下。那是一幅简笔写意的木刻画,可是栩栩如生,每一根线条都透着残忍,一瞬间叶羽觉得像是有血从那幅画上淋了下来。那幅画画的是十字架上悬挂着一个被剥皮的尸体,而他的背后是一座巨大的城门,城门上悬挂着那个人的皮囊,里面像是塞满了东西一样鼓鼓囊囊。那具尸体的眼睛翻起来看着天空,仍是那团光明下降,光明中的人影模糊。
“波斯的新王瓦赫兰即位之后,以我教为妖邪,传召教祖去贝拉菲,教祖明知道这是一条死路,依然传道而行,一路去往贝拉菲。到了那里,教祖和瓦赫兰新王所宠信的琐罗亚斯德教主科德辩论,可是回天无力。教祖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他的尸体被剥皮,填充了干草,挂在城门上示众。现在那座城门被称为摩尼门,那是我教的悲痛之土。”裘禅道。
叶羽默默看了一会儿,心里隐隐约约被触动了一下。他不说话,往前走了两步,后面还有更多的壁画,他还想再看下去。
“剩下的是我教二宗三际、光暗对峙的神话,叶公子现在不必看了。”裘禅道,“可愿回来和在下小叙?”
叶羽不便再看下去,转身回到裘禅对面坐下。
“教祖的一生,叶公子以为如何?”裘禅发问,他一直带着微笑,此时却神色凝重,目光冷毅,只看着叶羽的眼睛。
叶羽沉吟了一刻:“我听说西域有景教的苦修士,献身教义,百死不悔。贵教教祖故事,与苦修士相仿佛。”
裘禅点头:“这么说来也没有错。可是我要问叶公子一句,我教教祖一生,可有什么荣华富贵,可有什么封妻荫子?”
“没有。”
“一个人经行千里传播教义,自己没有半分享乐,乃至于最后明知赴死,依然慷慨前行。却得万民敬仰,王公下拜,叶公子以为这是为了什么?”
叶羽沉默了一会儿,说不出什么,只能微微摇头。
“人若以神怪之说蛊惑人心,焉有宁死不惧的?”裘禅的语意逼得更紧。
“可是贵教教祖以为神圣的,未必不是邪妄的教义。”叶羽反抗。
裘禅点头:“这话说得不错,可是我教在本朝之初不过三五十人,仿佛星星之火,为何二十年间,成燎原之势?叶公子想过是什么原因么?”
叶羽只能再度摇头。他远在昆仑,对明尊教的兴起一无所知。
“和教祖最初得万民敬仰的原因一样。朝廷说我明尊教吃菜事魔,可是我教教人以坚忍安贫,我教十戒,不拜偶像、不妄语、不贪欲、不杀生、不奸淫、不偷盗、不欺诈、不行巫术、不二见、不怠惰。叶公子以为可有教人不善的?”
叶羽摇头:“这十戒没什么不好。”
“那我教僧侣,又有五净戒曰真实、不害、贞洁、净口和安贫。叶公子以为如何?”
“这五净戒中,何谓不害、贞洁、净口和安贫?”
“不害者,不伤万物之光明。万物之中,皆有光明,所以不行耕种、收获和宰杀。贞洁者,不行夫妻之事,以防欲望中生魔念。净口者,不饮酒吃肉。安贫者,年一受衣,日一受食,安于贫乏。”
“那么这五净戒类似佛家戒律,确实也没什么不好。”叶羽坦承。
裘禅笑了笑:“那么叶公子以为裘禅是僧侣么?”
叶羽上下打量他,犹豫了片刻:“裘先生并不像僧侣。”
裘禅笑了几声:“叶公子错了,我教僧侣,不比佛家比丘尼比丘僧。五明子无一不是僧侣,裘禅是,风红是,陈越是,妙风是,叶公子杀的明力也是。”
“哦?”叶羽想到风红,心里微微一顿,那个妖娆绝代却又冷若冰霜的女人,居然也是僧侣。
“生于乱世,裘禅手下的人命不少,屡次触犯戒律。可叶公子不知道的是,裘禅没有一分私产,每年仅换一袭衣,每日仅用一次饭,无妻无子,不动酒肉。我想问叶公子,裘禅这么做是为了一份虚名么?”
叶羽愣了一下:“裘先生不曾对外人道,那么就不是邀名于世。”
“那么叶公子,现在你所知道的明尊教是一个僧侣率领的教派,教众多半是度日艰难的贫苦人。僧侣持戒严格,教众不蓄资财,这样的教派,你为什么说它是邪教?”裘禅紧紧逼迫。
叶羽这一次却反戈一击:“那么贵教的光明天焚怎么解释?贵教在徐州开封犯下的杀孽怎么解释?贵教集合教众,意欲谋反又怎么解释?”
“好!”裘禅击掌,“说得好,这些果真是令人痛恨的事!”
他低头幽幽地叹息了一声,然后抬起头直面叶羽,灯火映在他眼睛里,缓缓地闪动:“叶公子以为,人生来是善的,还是恶的?”
叶羽没有料到有此一问,愣了一刻,只能摇了摇头。
裘禅也摇头:“亚圣说‘人之初,性本善’,但是叶公子,你想没有想过即使一个孩子,他也会妒忌别的孩子有好吃的东西、穿漂亮的衣服、受到诸人的称赞?”
叶羽想了想,点头。
“我小的时候在姑苏读书,师兄弟十三人。我老师名重江南,以一卷《春秋公羊传》闻名于世,天下的春秋名家,无人可与之相比。”裘禅缓缓说道。
“难道是左骖宏左先生?”叶羽吃了一惊,这个名字方忏轩教他读书时候曾经提起,即使一代剑圣眼中也满是仰慕。
“家师正是左骖宏。”裘禅点头,“当时我们师兄弟十三个,号称小寒山十三童子。那时候我们师兄弟最大的不过十二岁,最小的只有五岁。我年方七岁,却是老师最看重的。我七岁时候已经可以熟背《春秋》,宾客在前也应答如流。所以每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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