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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宫妃策-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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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的女子亦只有十六七岁,正踏着秋夕的露水款款而来。背后的光芒太盛,他看不清女子的面容,只觉得那步履,那举手投足,全都是她。

三十多年,她再也没有回来,可是她的魂,像是跟随这个孩子回来了,回到他的身边,带着悲伤,怨恨,还有……他不大愿意承认,是刻骨铭心的爱。

他呆呆地看着,仿佛时光就这样退了回去。他想等着她走到面前,想看清她的模样。

她身后的门又缓缓的关上,缓缓的,缓缓的,那光芒消失,直至女子的身形与黑暗融为一体。

过了一会木叶才适应了屋里的光线,她缓缓地看向他的面容。仿佛就在那一瞬间,错落了三十年的岁月,一瞬沧海桑田。

依然是白衣胜雪,裹着的却是布满皱纹的一张脸,须发苍苍,苟延残喘。只有眼神依然保存了些许宝剑的锋芒,可是已经不再明亮。他坐得还端正,维持着昔日武将的风范。

郭鏦拉着木叶缓缓跪倒,叫一声,三伯父。

这一刻她终于跌回了现实,她不是韦桃卓,她是郭木叶。韦姑姑对他丝毫没有怨恨,只有牵挂,可郭木叶怨他把一世凄凉统统推给了韦姑姑。

她伏下来,磕了个头。

他仍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仿佛十分惊喜,却又难以置信一般沙哑着开口:“桃卓……”

木叶执拗地纠正他:“三伯父,我是木叶,您的侄女郭木叶。”

“木叶?”他静默了片刻,似乎终于努力把自己从记忆中拉扯出来了,缓缓问道:“桃卓,她还好么?”

好么?木叶不知道。这些年来韦姑姑生活在怀念之中,故步自封,没有朋友,那些记忆是支持她活下去的力量,亦是禁锢她新生的枷锁。

木叶想一想,低声道:“她衣食无忧,在庭院里种满花木过活。”

郭晞点点头,良久方叹道:“都是我不好。”

先前木叶对这个慈爱的伯父尚有几分敬仰,可他这般表现,却叫她大惑不解,甚至有几分不齿。古往今来男女分离,无非那样几个理由,家长反对,抑或一方移情别恋。

韦姑姑曾栖身教坊,想必不至于争那个正室身份,郭家亦不至于容不下一个出身教坊的妾室,那么定是三伯父伤了她的心才使得她走得如此决绝。

既是移情,又何必几十年后如此深情追忆!

木叶抬头,语气中不无讽刺:“三伯父当年征战南北,想来扬州不算远,却不曾去看望故人,时隔多年又何必再生唏嘘!”

郭晞微微发怔,却是苦笑:“丫头,你必是怨我始乱终弃,可事情并非你想的那样……”

木叶不依不饶:“那么,事情是什么样的?”

郭晞长叹一声:“说来话长,待来日有空,说与你听。”

木叶执著:“这世上没有三句话说不完的故事。”

郭晞顿了顿,枯瘦的手指轻轻拍拍木叶的肩,“一生一死两个字,也要一辈子时间来渡过。”

木叶咀嚼着这句话,莫名的百感交集,不禁脱口而出:“是你托舒王去探望她吗?”

“舒王?”郭晞似回想了半天方自言自语一般:“哦,是谊儿啊,他仿佛是到过扬州……”

却没了下文。

李谊同他都是这般反应,看来这所托之人也并非三伯父了。可他们为何都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似乎谁也不想提这件事?

见三伯父一回,心里的疑惑不曾解开,反而更深了。

郭晞半晌没说话,忽然转头对旁边的侍婢道:“天就黑了么?如何这般暗?”

侍婢便去将窗幔拉开了小小的一个角,让光线透一些进来,但郭晞依然说暗。侍婢又将窗幔拉开一些,再拉开一些,直到整个房间被明亮的光线布满。

郭家年迈的主人茫然地摸索着企图站起来,想要再看一眼那个轮廓似乎与桃卓一模一样的孩子,但他的眼里所看到的依然是一片漫无边际的黑。

郭鏦冲上去扶住他,发现他的目光浑浊而涣散,连忙大声呼叫郎中。很多的下人仿佛从地底下涌出一般,接二连三地冲进这房子,团团地将家主围住,又有人慌慌张张地跑进跑出,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依然跪在地上的木叶。

直到郭鏦也被团团的人群挤出,才想着拉起地上的木叶。彼时郭家其他的主事人都来了,几位伯父在指挥下人和郎中诊断开药煎药,嫌这两个孩子碍手碍脚,打发他们回去了。

那一天,郭晞的双目失明了。

木叶听见他说,他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十六岁的桃卓从万丈金光里走出来,对他微笑。

第十四章 顽童老侍医

郭晞忽然失明的消息传到宫里,李淳这个未来的侄女婿做得非常到位,下朝之后马上亲自探望,并命东宫药藏局资历最老的梁侍医随行诊治。

那梁侍医已年近六十,须发皆白,留两簇山羊胡须,十足老学究模样。据说当年圣上居东宫的时候便由他负责日常病症,后来圣上登基,体恤太子身体弱,又拨了这梁侍医回东宫服侍太子的,医术自是十分高明,连宫里尚药局的侍御医都要叫他一声师叔。

梁侍医十分认真地替郭晞看了面色、舌苔,又反复把了脉,又看过汾阳府的郎中给开的方子,叹一声:“郭尚书早年征战,旧伤甚多,多年来又思虑过甚,郁结于心,早已积重难返。此番旧疾复发,又兼之情志所伤,气机失调,已初现油尽灯枯之势,非药石所能及。惟静心调养,方能续个三五载的寿数!”

郭家长辈皆默然,他们对于郭晞的病早已心里有数,老大老二去得早,郭家这些年来都是靠郭晞一人撑着大半片天,特别是郭子仪去世以后,郭家上上下下没少让他操心。

李淳不好干涉郭家的事,只说了些场面话,叮嘱下人不得惊扰,便告辞出来。

李淳从前也算是郭家的常客,汾阳府和升平公主府都熟得像自家一般,也不甚避讳。走了一段恍然惊觉,前面便是木叶的院子了。

木叶正铺开一轴熟宣作画,画那江南庭前的两株银桂,尚只勾描了轮廓。听得外面丫鬟说广陵郡王来了,头也不抬,淡淡道:“他来做什么,叫他去瞧姊姊罢,没得惹这些莫名其妙的气。”

茴香卷着袖子在旁磨墨,闻言却有几分迟疑:“奴婢听说广陵郡王是特地带了东宫的侍医来瞧咱们郭尚书的……”

木叶听明白,三伯父失明总归和她有那么点关系,李淳又是来看三伯父的,于情于理,她给人家吃个闭门羹还是不大礼貌。

只好搁了笔起身:“罢了,请他进来罢。”

木叶原本以为李淳又是来骚扰她的,没想到那鹤发童颜的梁侍医也跟在他身后,忙亲自迎上去见礼,多谢他前来为伯父诊病。

老人家亦笑着还礼,眼角的笑意顺着皱纹蔓延开来,叫人心里好生舒坦。

木叶命丫鬟看座,那梁侍医却是上下打量着木叶,摸一摸山羊胡,道:“某见这位小娘子,甚是面熟……”

木叶笑一笑:“想是像我母亲罢?我们姊妹两个样子都随母亲。”

梁侍医蹙眉想了片刻,摇头道:“不是样子,是举止神情,怪了,像煞一人,却想不起来是什么人……”

木叶笑道:“如此,那小女子就不客气,权当和前辈是旧相识了。”

梁侍医哈哈笑着:“那敢情好,又多一位小友。赶明儿你嫁入东宫,我老头子又多一个能说话的人……”

在场除了李淳,其他人面色皆是一变,这老侍医竟是把她当成郭念云了。

木叶面上十分尴尬,李淳却也不做声解释。茴香正端了茶出来,只好顺势笑道:“梁侍医弄错了,咱们小娘子是十二娘,同郡王订亲的是十一娘呢!”

“什么?”梁侍医方知失言,差点跳起来,暗骂李淳那臭小子也不说明白。狠狠地瞪一眼,见他仍旧只顾着埋头吃茶,只好起身道歉。

木叶虽不说什么,可那一屋子的丫鬟没一个脸色好的,梁侍医情知不对,只好起身告辞。

木叶亲自相送,李淳走在老侍医的后面,却忽然停下来,与她并肩站在门前的台阶上。

他站得很近,手臂与手臂之间像是没有缝隙,但又好像隔着一线天。

他在她耳边低声道:“我发觉,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木叶并不认为这算是他的表白。但那温热的气息喷在耳后,十分暧昧,木叶打了个激灵,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感觉氤氲开来,她竟没有躲开。

木叶不是没有同男子亲密接触过的,李谊教她骑马的时候总是与她同乘一骑,他就在她身后,胳膊从她身后环抱过来,温柔地替她拉住缰绳,几乎将她整个人都圈在怀里。

然而那不一样。若李谊是柔煦的和风,这人便是火,轰轰烈烈地燃烧,不给她逃跑的余地,避无可避。这些日子来的纠缠,已经快要闹到人尽皆知,他却一脸的无所谓。

这人越发的可怕。不不不,最可怕的是她自己郭木叶,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李淳像是已经说完自己要说的话,向前走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看她,微微扯起嘴角笑一笑,消失在门外。

梁侍医在前,李淳脚步轻快地几步追上,拍拍他肩膀:“老头,你看这个女娃儿如何?”

老头儿显然对自己方才的口误耿耿于怀,紧绷着面孔:“好,好的很!”

李淳继续赔笑去扯老头儿:“这样表情,我只好以为你说反话,可见是不好了……”

老头儿眉毛一竖:“好不好,人家是你姨妹子!你小子巴巴地凑上去献殷勤,却不去瞧你那未来的夫人,反倒往姨妹子边上挤是什么意思?你……”

他是想骂“你道升平府跟平康里一般想要哪个就哪个?”,到底还没完全给气糊涂,收住了。

“早晚有一天,我得娶到她。”

话一出口,李淳自己都吃了一惊。不知何时开始,面对她,早已忘了最初的目的。

原本不过是觉得这女孩子有趣,对她好奇,难道自己真的动心了?

梁侍医站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就看你多大本事,能把你祖父的旨意当玩笑!”

不过是订了亲,那又如何,也不算是史无前例!大汉朝王皇后不是结过婚生过女儿也照样做了皇后的?就算是本朝,则天皇后原是太宗才人,杨贵妃原是玄宗儿媳的事,大家也都心照不宣。

不过这话自然是不好明说出来,只好换个话题,仍旧好脾气地去拉扯梁侍医:“老头,你方才说她像煞一人,到底像谁,可想起来了不曾?”

梁侍医定定地看了他片刻,忽然叹息一声:“是郭老三的一个侍妾,当年还是平康里首屈一指的一个花魁,色艺双绝,名动一时……”

李淳不大相信:“老头子又编故事!这么传奇的一个人物,我怎的没听说过?况且我都瞧见那郭家老头子身边都是一群老仆伺候,哪有什么风华绝代的侍妾?”

梁侍医骂道:“你小子才几岁,过身快三十年的人还说来做甚?当年那韦娘子在望舒楼里登台献舞,楼里一个座位卖到一两金子都有人抢!”

李淳嘻嘻笑起来:“既是那般难得一见的佳人,怎的隔了数十年还急着人家的一颦一笑?看不出原来老头子也是个风流种子,定是也花那整整一个月的俸银去抢座位了吧,可请得起佳人吃一盅酒?”

梁侍医气得吹胡子瞪眼:“胡扯,老头子我自幼练的童子功!那韦娘子从了郭老三以后,随我学了三个月医术,也算是个老友,如何怀念不得?”

李淳笑道:“你老头三十年前便是东宫的侍医了,郭家一个侍妾何德何能,竟能拜你为师?”

梁侍医却忽然不说下去了,含糊应道:“那是我老头子的交情!”

李淳心里却犯起了嘀咕。木叶在江南的养母,听说似乎便姓韦,早年也是生活在长安的,难道只是巧合么?

第十五章 不够顺利的祈福

郭晞的病依然没有起色。升平公主心下不安,听闻翠华山的道观颇为灵验,因此决定带两个女儿一同去翠华山祈福。

头一晚两个女儿去问安的时候,升平公主便说起此事,一面亲昵地拉起念云的手:“我的儿,如今婚事也订下了,约莫来年开春,便要做东宫的媳妇了,阿娘怎么舍得你?”

念云面上有些羞赧,低头道:“又不是远嫁,女儿还是时时能回来看阿娘……”

升平公主爱怜地抚摸她的头发:“傻孩子,嫁了人,哪还有时时记挂娘家的?便是要好好在夫家过,和和顺顺才是道理。”

念云低头答应了,却又娇笑着在母亲胳膊上蹭了蹭:“自小便是阿娘最疼女儿,怎么能不记挂?”

升平公主的目光温柔地拂过念云的脸,微微叹一声,又道:“阿娘同你阿爷自来最宠着你,往后嫁人了,难免有些委屈。那翠华山听说也是极灵验的,明日你好好向真人求个一生平顺。”

木叶像一截木桩子一样立在一旁,十分尴尬,恨不得能找个机会直接遁了,不要打扰这母慈子孝的大好场面。

偏生天公不作美,恰在此时不知有个什么小虫子还是什么飞絮钻进她的鼻孔,忍耐不得,“阿嚏”一声喷出来。

升平公主的脸色有些复杂,仿佛是刚刚想起还有一个二女儿在屋里,于是也拉起她的手微笑道:“木叶,待你姊姊大婚之后,你也是要做王妃的人,也该好好去求一个平安和乐,我这做母亲的,才能够放下心来。”

木叶总觉得这态度显得敷衍得多,越发不自在,也只得依着礼数答应一番,借故告退。

她离开升平府太久太久,久到母亲已经不知道怎样来相待,久到她亦不知怎样来同母亲相处。若说亲情,她怕是只能在第一时间记起韦姑姑慈和的面容了。

到第二日,木叶起了个大早,在茴香的服侍下梳头更衣方毕,正要打发人去问母亲几时出发,只见帘子一掀,剪秋走进来:“公主今儿身子不大爽利,怕是去不得了。”

木叶心里突突一跳,上次的事便叫她心有余悸,难道这次又要出什么差错不成?她一双手藏在宽大的袖子里互相绞着,有些紧张:“母亲身子不妥么?”

剪秋笑道:“也没什么,是早年月子里落下的老毛病,腰膝有些酸痛罢了。”她说着眼角的余光总是斜斜地瞟到木叶,木叶知道她的意思,这毛病大概就是生她的时候落下的罢。

木叶便道:“如此,那么我们改日再去翠华山罢,我且去瞧瞧母亲。”

剪秋道:“十二娘也不必了,公主是老毛病,无妨的。今儿这日子可是极好的,过了今天,这个月怕是没这样适合祈福的日子了,公主也不想错过,已经吩咐过了,叫三公子陪两位小娘子去。”

若是母亲带她们去,自然是母亲同念云乘一辆车子,她自己一辆。可郭鏦同她们一起,自然该她们姊妹同乘一辆车,木叶一想起要和那只骄傲的母孔雀同乘就觉得脑仁痛。

剪秋是个玲珑人儿,早已猜到她所想,似乎十分随意地说了一句话:“此去翠华山也有数十里,三公子体恤你们姊妹,两辆车都给你们,他自骑马护送。”

木叶松了一口气。

郭鏦带着两个妹妹并三两个丫鬟小厮便出了门,一行人出城往翠华山去了。

到了山脚下,郭鏦做主雇了两顶小软轿给两个妹妹坐。

起初山势平缓,路也好走,到了半山腰,一个亭子,亭子里有个老妇人在卖茶水和雨伞。亭子前有一片空地,也停着两三顶小轿,又有两匹好马,七八个轿夫在亭子里歇脚。

一个轿夫道:“便送两位小娘子到此了,顶上我们不上去的。”

郭鏦道:“顶上路不好走,自多加钱与你们。”

那轿夫道:“这位贵人自然是不差钱,但顶上我们真不上去的,主子们祈福上香也需步行方见诚意。”

旁边那几个轿夫也在一旁符合:“可不是,方才这几位夫人也是步行上去的。慢说是软轿,便是骑马来的官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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